正文 第三十九回 柳下惠授词却敌 晋文公伐卫破曹

类别:集部 作者:冯梦龙(明)、蔡元放(清) 书名:东周列国志

    话说晋文公定了温、原、阳樊、攒茅四邑封境,直通太行山之南,谓之南阳,此周襄王十七年之冬也。

    时齐孝公亦有嗣伯之意。自无亏之死,恶了鲁僖公;鹿上不署,别了宋襄公;盂会不赴,背了楚成王。诸侯离心,朝聘不至。孝公心怀愤怒,欲用兵中原,以振先业,乃集群臣问曰:“先君桓公在日,无岁不征,无日不战,今寡人安坐朝堂。如居蜗壳之中,不知外事,寡人愧之。昔年鲁侯谋救无亏,与寡人为难。此仇未报,今鲁北与卫结,南与楚通。倘结连伐齐,何以当之?闻鲁岁饥,寡人意欲乘此加兵,以杜其谋。诸卿以为何如?”

    上卿高虎奏曰:“鲁方多助,伐之未必有功。”

    孝公曰:“虽无功,且试一行,以观诸侯离合之状。”乃亲率车徒二百乘,欲侵鲁之北鄙。

    边人闻信,先来告急。

    鲁正值饥馑之际,民不胜兵。大夫臧孙辰言于僖公曰:“齐挟忿深入,未可与争胜负也。请以辞令谢之。”

    僖公曰:“当今善为辞令者何人?”

    臧孙辰对曰:“臣举一人。乃先朝司空无骇之子,展氏获名,字子禽,官拜士师,食邑柳下。此人外和内介,博文达理,因居官执法,不合于时,弃职归隐。若得此人为使,定可不辱君命,取重于齐矣。”

    僖公曰:“寡人亦素知其人,今安在?”

    曰:“见在柳下。”

    使人召之,展获辞以病不能行。臧孙辰曰:“禽有从弟名喜,虽在下僚,颇有口辩,若令喜就获之家,请其指授,必有可听。”僖公从之。

    展喜至柳下,见了展获,道达君命。展获曰:“齐之伐我,欲绍桓公之伯业也,夫图伯莫如尊王,若以先王之命责之,何患无辞。”

    展喜复于僖公曰:“ 臣知所以却齐矣。”

    僖公已具下犒师之物,无非是牲醴,粟帛之类,装做数车,交与展喜。

    喜至北鄙,齐师尚未入境,乃迎将上去,至汶南地方,刚遇齐兵前队。乃崔夭为先锋,展喜先将礼物呈送崔夭,崔夭引至大军,谒见齐侯,呈上犒军礼物,曰:“寡君闻君亲举玉趾,将辱临于敝邑,使下臣喜奉犒执事。”

    孝公曰:“鲁人闻寡人兴师,亦胆寒乎!”

    喜答曰:“小人则或者胆寒,下臣不知也;若君子,则全无惧意。”

    孝公曰:“汝国文无施伯之智,武无曹劌之勇,况正逢饥馑,野无青草,何所恃而不惧?”

    喜答曰:“敝邑别无所恃,所恃者先王之命耳。昔周先王封太公于齐,封我先君伯禽于鲁,使周公与太公割牲为盟,誓曰:”世世子孙,同奖王室,无相害也。‘此语载在盟府,太史掌之,桓公是以九合诸侯,而先与庄公为柯之盟,奉王命也。君嗣位九年,敝邑君臣引领望齐曰:“庶几修先伯主之业,以亲睦诸侯。’若弃成王之命,违太公之誓,堕桓公之业,以好为仇,度君侯之必不然也,敝邑恃此不惧。”

    孝公曰:“子归语鲁侯,寡人愿修睦,不复用兵矣。”即日传令班师。

    潜渊有诗,讥臧孙辰知柳下惠之贤,不能荐引同朝。诗云:

    北望烽烟鲁势危,片言退敌奏功奇。

    臧孙不肯开贤路,柳下仍淹展士师。

    展喜还鲁,复命于僖公。臧孙辰曰:“齐师虽退,然其意实轻鲁,臣请偕仲遂如楚,乞师伐齐,使齐侯不敢正眼觑鲁,此数年之福也。”僖公以为然,乃使公子遂为正使,臧孙辰为副使,行聘于楚。

    臧孙辰素与楚将成得臣相识,使得臣先容于楚王,谓楚王曰:“齐背鹿上之约,宋为泓水之战,二国者,皆楚仇也,王若问罪于二国,寡君愿悉索敝赋,为王前驱。”

    楚成王大喜,即拜成得臣为大将,申公叔侯副之,率兵伐齐,取阳谷之地,以封齐桓公之子雍,使雍巫相之。留甲士千人,从申公叔侯屯戍,以为鲁之声援,成得臣奏凯还朝。

    令尹子文时已年老,请让政于得臣。楚王曰:“寡人怨宋,甚于怨齐。子玉已为我报齐矣;卿为我伐宋,以报郑之仇。俟凯旋之日,听卿自便何如?”

    子文曰:“臣才万不及子玉,愿以自代,必不误君王之事。”

    楚王曰:“宋方事晋,楚若伐宋,晋必救之。两当晋、宋,非卿不可,卿强为寡人一行。”

    乃命子文治兵于暌,简阅车马,申明军法。子文满意欲显子玉之能,是日草草完事,终朝毕事,不戮一人。

    楚王曰:“卿阅武而不戮一人,何以立威?”

    子文奏曰:“臣之才力,比于强弩之末矣。必欲立威,非子玉不可。”

    楚王更使得臣治兵于蔿.得臣简阅精细,用法严肃,有犯不赦,竟一日之长,方才事毕。总计鞭七人之背,贯三人之耳,真个钟鼓添声,旌旗改色。楚王喜曰:“子玉果将才也。”子文复请致政,楚王许之。乃以得臣为令尹,掌中军元帅事。群臣皆造子文之宅,贺其举荐得人,致酒相款。

    时文武毕集,惟大夫蔿吕臣有微恙不至。酒至半酣,阍人报:“门外有一小儿求见。”

    子文命召入。那小儿举手鞠躬,竟造末席而坐,饮酒啖炙,傍若无人。有人认识此儿,乃蔿吕臣之子,名曰贾,年方一十三岁。

    子文异之,问曰:“某为国得一大将,国老无不贺,尔小子独不贺,何也?”

    贾曰:“诸公以为可贺,愚以为可吊耳。”

    子文怒曰:“汝谓可吊,有何说?”

    贾曰:“愚观子玉为人,勇于任事,而昧于决机;能进而不能退,可使佐斗,不可专任也。若以军政委之,必至偾事。谚云‘太刚则折’,子玉之谓矣!举一人而败国,又何贺焉?如其不败,贺未晚也!”

    左右曰:“此小儿狂言,不须听之。”

    蔿贾大笑而出,众公卿俱散。

    明日,楚王拜得臣为大将,亲统大兵,纠合陈、蔡、郑、许四路诸侯,一同伐宋,围其缗邑。宋成公使司马公孙固如晋告急。

    晋文公集群臣问计,先轸进曰:“方今惟楚强横,而于君有私恩。今楚戍谷伐宋,生事中原,此天授我以救灾恤患之名也。取威定伯,在此举矣!”

    文公曰:“寡人欲解齐、宋之患,如何而可?”

    狐偃进曰:“楚始得曹而新婚于卫,是二国又皆主公之仇也。若兴师以伐曹、卫,楚必移兵来救,则齐、宋宽矣。”

    文公曰:“善。”

    乃以其谋告公孙固,使回报宋公,令其坚守,公孙固领命去了。

    文公以兵少为虑。赵衰进曰:“古者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我曲沃武公,始以一军受命,献公始作二军,以灭霍、魏、虞、虢诸国,拓地千里。晋在今日,不得为次国,宜作三军。”

    文公曰:“三军既作,遂可用否?”

    赵衰曰:“未也。民未知礼,虽聚而易散,君盍大搜以示之礼,使民知尊卑长幼之序,动亲上死长之心,然后可用。”

    文公曰:“作三军,必须立元帅,谁堪其任?”

    赵衰对曰:“夫为将者,有勇不如有智,有智不如有学。君如求智勇之将,不患无人;若求有学者,臣所见惟郤縠一人耳。縠年五十余矣,好学不倦,说《礼》、《乐》而敦《诗》、《书》。夫《礼》、《乐》、《诗》、《书》,先王之法,德义之府也。民生以德义为本,兵事以民为本,惟有德义者,方能恤民,能恤民者,方能用兵。”

    文公曰:“善。”

    乃召郤縠为元帅,縠辞不受。

    文公曰:“寡人知卿,卿不可辞。”强之再三,乃就职。

    择日,大搜于被庐,作中上下三军,郤縠将中军,郤溱佐之,祁瞒掌大将旗鼓。

    使狐偃将上军,偃辞曰:“臣兄在前,弟不可以先兄。”乃命狐毛将上军,狐偃佐之。使赵衰将下军,衰辞曰:“臣贞慎不如栾枝,有谋不如先轸,多闻不如胥臣。”乃命栾枝将下军,先轸佐之。荀林父御戎,魏犨为车右,赵衰为大司马。

    郤縠登坛发令,三通鼓罢,操演阵法,少者在前,长者在后,坐作进退,皆有成规。有不能者,教之,三教而不遵,以违令论,然后用刑。一连操演三日,奇正变化,指挥如意,众将见郤縠宽严得体,无不悦服。

    方欲鸣金收军,忽将台之下,起一阵旋风,竟将大帅旗杆,吹为两段,众皆变色,郤縠曰:“帅旗倒折,主将当应之。吾不能久与诸子同事,然主公必成大功。”众问其故,縠但笑而不答,时周襄王十九年冬十二月之事也。

    明年春,晋文公议分兵以伐曹、卫,谋于郤縠.縠对曰:“臣已与先轸商议停当矣。今日非与曹、卫为难也,分兵可以当曹、卫,而不可以当楚,主公宜以伐曹为名,假道于卫,卫、曹方睦,必然不允。我乃从南河济师,出其不意,直捣卫境,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胜有八九。既胜卫,然后乘势而临曹。曹伯素失民心,又惕于败卫之威,其破曹必矣。”

    文公喜曰:“子真有学之将也!”即使人如卫假道伐曹。

    卫大夫元咺请于成公曰:“始晋君出亡过我,先君未尝加礼,今来假道,君必听之,不然,彼将先卫而后曹矣。”

    成公曰:“寡人与曹共服于楚,若假以伐曹之路,恐未结晋欢,而先取楚怒也。怒晋,犹恃有楚,并怒楚,将何恃乎?”

    遂不许,晋使回报文公。文公曰:“不出元帅所料也!”乃命迂道南行。渡了黄河,行至五鹿之野,文公曰:“嘻,此介子推割股处也!”不觉凄然泪下,诸将皆感叹助悲。魏犨曰:“吾等当拔城取邑,为君雪往年之耻,何用叹息?”

    先轸曰:“武子之言是也。臣愿率本部之兵,独取五鹿。”文公壮其言,许之。

    魏犨曰:“吾当助子一臂。”二将升车前进。

    先轸令军士多带旗帜,凡所过山林,高阜之处,便教悬插,务要透出林表。

    魏犨曰:“吾闻‘兵行诡道’,今遍张旗表,反使敌人知备,不知何意?”

    先轸曰:“卫素臣服于齐,近改事荆蛮,国人不顺,每虞中国之来讨,吾主欲继齐图伯,不可示弱,当以先声夺之。”

    却说五鹿百姓,不意晋兵猝然来到,登城了望,但见旌旗布满山林,正不知兵有多少。不论城内城外居民,争先逃窜,守臣禁止不住。先轸兵到,无人守御,一鼓拔之。遣人报捷于文公。文公喜形于色,谓狐偃曰:“舅云得土,今日验矣。”乃留老将郤步扬屯守五鹿,大军移营,进屯敛盂。

    郤縠忽然得病,文公亲往视之。郤縠曰:“臣蒙主公不世之遇,本欲涂肝裂脑,以报知己。奈天命有限,当应折旗之兆,死在旦夕。尚有一言奉启。”

    文公曰:“卿有何言,寡人无不听教。”

    縠曰:“君之伐曹、卫,本谋固以致楚也。致楚必先计战,计战必先合齐、秦。秦远而齐近,君还遣一使结好齐侯,愿与结盟,齐方恶楚,亦思结晋,倘得齐侯降临,则卫、曹必惧而请成,因而收秦,此制楚之全策也。”

    文公曰:“善。”遂遣使通好于齐,叙述桓公先世之好,愿与结盟,同攘荆蛮。

    时齐孝公已薨,国人推立其弟潘,是为昭公。潘,葛嬴所生也,新嗣大位,以取谷之故,正欲结晋以抗楚,闻知晋侯屯军敛盂,即日命驾至卫地相会。

    卫成公见五鹿已失,忙使宁速之子宁俞,前来谢罪请成。文公曰:“卫不容假道,今惧而求成,非其本心,寡人旦夕当踏平楚丘矣!”宁俞还报卫侯,时楚丘城中,讹传晋兵将到,一夕五惊,俞谓卫成公曰:“晋怒方盛,国人震恐,君不如暂出城避之,晋知主公已出,必不来攻楚丘,然后再乞晋好,保全社稷可也。”

    成公叹曰:“先君不幸失礼于亡公子,寡人又一时不明,不允假道,以至如此,累及国人,寡人亦无面目居于国中。”乃使大夫咺同其弟叔武摄国事,自己避居襄牛之地。一面使大夫孙炎求救于楚,时乃春二月也。髯翁有诗云:

    患难何须具主宾,纳姬赠马怪纷纷。

    谁知五鹿开疆者,便是当年求乞人?

    是月,郤縠卒于军。晋文公悼惜不已,使人护送其丧归国,以先轸有取五鹿之功,升为元帅,用胥臣佐下军,以补先轸之缺。因赵衰前荐胥臣多闻,是以任之。

    文公欲遂灭卫国,先轸谏曰:“本为楚困齐、宋,来拯其危,今齐、宋之患未解,而先覆人国,非伯者存亡恤小之义也。况卫虽无道,其君已出,废置在我,不如移兵东伐曹,比及楚师救卫,则我已在曹矣!”

    文公然其言。

    三月,晋师围曹。

    曹共公集群臣问计,僖负羁进曰:“晋君此行,为报观胁之怨也,其怒方深,不可较力,臣愿奉使谢罪请平,以救一国百姓之难。”

    曹共公曰:“晋不纳卫,肯独纳曹乎?”

    大夫于朗进曰:“臣闻晋侯出亡过曹,负羁私馈饮食,今又自请奉使,此乃卖国之计,不可听之,主公先斩负羁,臣自有计退晋。”

    曹共公曰:“负羁谋国不忠,姑念世臣,免杀罢官。”

    负羁谢恩出朝去了。正是:“闭门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共公问于朗:“计将安出?”

    于朗曰:“晋侯恃胜,其气必骄,臣请诈为密书,约以黄昏献门,预使精兵挟弓弩,伏于城壖之内,哄得晋侯入城,将悬门放下,万矢俱发,不愁不为齑粉。”

    曹共公从其计,晋侯得于朗降书,便欲进城。先轸曰:“曹力未亏,安知非诈?臣请试之。”

    乃择军中长须伟貌者,穿晋侯衣冠代行,寺人勃鞮自请为御,黄昏左侧,城上竖起降旗一面,城门大开,假晋侯引著五百余人,长驱而入,未及一半,但闻城壖之内,梆声乱响,箭如飞蝗射来。急欲回车,门已下闸,可惜勃鞮及三百余人,死做一堆,幸得晋侯不去,不然,“昆岗失火,玉石俱焚”了。

    晋文公先年过曹,曹人多有认得的,其夜仓卒不辨真伪。于朗只道晋侯已死,在曹共公面前,好不夸嘴,及至天明辨验,方知是假的,早减了一半兴。

    其未曾入城者,逃命来见晋侯。晋侯怒上加怒,攻城愈急。于朗又献计曰:“可将射死晋兵,暴尸于城上,彼军见之,必然惨沮,攻不尽力。再延数日,楚救必至,此乃摇动军心之计也。”

    曹共公从之。晋军见城头用枰竿悬尸,累累相望,口中怨叹不绝。

    文公谓先轸曰:“军心恐变,如之奈何?”

    先轸对曰:“曹国坟墓,俱在西门之外,请分军一半,列营于墓地,若将发掘者,城中必惧,惧必乱,而后乃可乘也。”

    文公曰:“善。”

    乃令军中扬言:“将发曹人之墓。”使狐毛、狐偃率所部之众,移屯墓地,备下锹锄,限定来日午时,各以墓中髑髅献功。城内闻知此信,心胆俱裂。

    曹共公使人于城上大叫:“休要发墓,今番真正愿降。”

    先轸亦使人应曰:“汝诱杀我军,复磔尸城上,众心不忍,故将发墓,以报此恨,汝能殡殓死者,以棺送还吾军,吾当敛兵而退矣。”

    曹人覆曰:“既如此,请宽限三日。”

    先轸应曰:“三日内不送尸棺,难怪我辱汝祖宗也!”

    曹共公果然收取城上尸骸,计点数目,各备棺木,三日之内,盛敛得停停当当,装载乘车之上。

    先轸定下计策,预令狐毛、狐偃、栾枝、胥臣整顿兵车,分作四路埋伏,只等曹人开门出棺,四门一齐攻打进去。

    到第四日,先轸使人于城下大叫:“今日还我尸棺否?”

    曹人城上应曰:“请解围退兵五里,即当交纳。”先轸禀知文公,传令退兵,果退五里之远。城门开处,棺车分四门推出,才出得三分之一,忽闻炮声大举,四路伏兵一齐发作,城门被丧车填塞,急切不能关闭,晋兵乘乱攻入。

    曹共公方在城上弹压,魏犨在城外看见,从车中一跃登城,劈胸揪住,缚做一束。于朗越城欲遁,被颠颉获住斩之。晋文公率众将登城楼受捷,魏犨献曹伯襄,颠颉献于朗首级,众将各有擒获。

    晋文公命取仕籍观之,乘轩者三百人,各有姓名,按籍拘拿,无一脱者。籍中不见僖负羁名字,有人说:“负羁为劝曹君行成,已除籍为民矣。”

    文公乃面数曹伯之罪曰:“汝国只有一贤臣,汝不能用,却任用一班宵小,如小儿嬉戏,不亡何待?”喝教:“幽于大寨,俟胜楚之后,待听处分。”

    其乘轩三百人,尽行诛戮,抄没其家,以赏劳军士。僖负羁有盘飧之惠,家住北门,环北门一带,传令:“不许惊动,如有犯僖氏一草一木者,斩首!”

    晋侯分调诸将,一半守城,一半随驾,出屯大寨。胡曾先生咏史诗云:

    曹伯慢贤遭絷虏,负羁行惠免诛夷。

    眼前不肯行方便,到后方知是与非。

    却说魏犨,颠颉二人,素有挟功骄恣之意,今日见晋侯保全僖氏之令,魏犨忿然曰:“吾等今日擒君斩将,主公并无一言褒奖,些须盘飧,所惠几何,却如此用情,真个轻重不分了!”

    颠颉曰:“此人若仕于晋,必当重用,我等被他欺压,不如一把火烧死了他,免其后患。便主公晓得,难道真个斩首不成?”

    魏犨曰:“言之有理。”二人相与饮酒,候至夜静,私领军卒,围住僖负羁之家,前后门放起火来,火焰冲天。魏犨乘醉恃勇,跃上门楼,冒著火势,在檐溜上奔走如飞,欲寻僖负羁杀之。谁知栋榱焚毁,倒塌下来,扑陆一声,魏犨失脚坠地,跌个仰面朝天。只听得天崩地裂之声,一根败栋刮喇的,正打在魏犨胸脯上,魏犨大痛无声,登时口吐鲜血,前后左右,火球乱滚,只得挣揣起来,兀自攀著庭柱仍跃上屋,盘旋而出。满身衣服,俱带著火,扯得赤条条,方免焚身之祸。魏犨虽然勇猛,此时不繇不困倒了。刚遇颠颉来到,扶到空闲去处,解衣衣之,一同上车,回寓安歇。

    却说狐偃、胥臣在城内,见北门火起,疑有军变,慌忙引兵来视,见僖负羁家中被火,急教军士扑灭,已自焚烧得七零八落。僖负羁率家人救火,触烟而倒,比及救起,已中火毒,不省人事。其妻曰:“不可使僖氏无后!”乃抱五岁孩儿僖禄奔后园,立污池中得免。乱到五更,其火方熄。僖氏家丁死者数人,残毁房舍民居数十余家。

    狐偃、胥臣访知是魏犨,颠颉二人放的火,大惊,不敢隐瞒,飞报大寨。那大寨离城五里,是夜虽望见城中火光,不甚明白,直到天明,文公接得申报,方知其故。即刻驾车入城,先到北门来看僖负羁,负羁张目一看,遂瞑。

    文公叹息不已。负羁妻抱著五岁孩儿僖禄,哭拜于地。

    文公亦为垂泪,谓曰:“贤嫂不必愁烦,寡人为汝育之。‘即怀中拜为大夫,厚赠金帛,殡葬负羁,携其妻子归晋。直待曹伯归附之后,负羁妻愿归乡省墓,乃遣人送归。

    僖禄长成,仍仕于曹为大夫,此是后话。

    当日文公命司马赵衰,议违命放火之罪,欲诛魏犨,颠颉。赵衰奏曰:“此二人有十九年从亡奔走之劳,近又立有大功,可以赦之!”

    文公怒曰:“寡人所以取信于民者,令也。臣不遵令,不谓之臣,君不能行令于臣,不谓之君。不君不臣,何以立国?诸大夫有劳于寡人者甚众,若皆可犯令擅行,寡人自今不复能出一令矣!”

    赵衰复奏曰:“主公之言甚当。然魏犨材勇,诸将莫及,杀之诚为可惜;且罪有首从,臣以为借颠颉一人,亦足警众,何必并诛?”

    文公曰:“闻魏犨伤胸不能起,何惜此旦暮将死之人,而不以行吾法乎?”

    赵衰曰:“臣请以君命问之,如其必死,诚如君言,倘尚可驱驰,愿留此虎将,以备缓急。”

    文公点头道:“是。”乃使荀林父往召颠颉,使赵衰视魏犨之病。

    不知魏犨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却说晋文公平定了温、原、阳樊、攒茅四邑,领地直达太行山的南面, 称之为南阳。这是周襄王十七年冬天发生的事情。当时齐孝公也有称霸诸侯 的企图,但无亏之死,得罪了鲁僖公;鹿上拒绝签约,使宋襄公怀恨在心; 不参加盂地的大会,背叛了楚成王,众诸侯都与齐国离心,再也不来朝见。 孝公心中愤愤不平,想派兵征伐中原诸国,振兴先主的霸业。他召集群臣说:

    “先君桓公在世的时候,没有一年不征伐,没有一天停止战斗。现在我安坐

    朝堂,就像住在蜗牛壳中一样,不了解外面的事情,我感到很惭愧!当年鲁

    侯想方设法帮助无亏,与我为难,大仇还没报。现在鲁国北与卫国勾结,南

    与楚国交好,如果联合起来征伐齐国,我们怎能抵挡呢?听说鲁国今年闹饥

    荒,我想乘此机会征伐鲁国,阻止他们的阴谋。大家认为怎么样?“上卿高

    虎回答:“鲁国朋友众多,征伐不一定能成功。”孝公说:“虽然不能成功,

    姑且试一试,也可以发现诸侯相互之间的矛盾。“便亲自带领二百辆战车,

    企图侵略鲁国北方边境。鲁国守将听到齐军进攻的消息,先往京城告急。鲁

    国正赶上灾荒之年,百姓不能承担军队的开销,大夫臧孙辰对鲁僖公说:“齐

    军心怀忿恨而来,不能与他们争战,应该用言辞向他们谢罪。“僖公问:“现

    在谁最善长辞令?“臧孙辰回答:“我推荐一个人,他是前朝司空无骇的儿

    子,姓展名获,字子禽,官职为士师,封地在柳下。这个人外柔中刚,知书 达理,因为为官执法不合于时俗,因此弃官不做,隐居家中。如果能派他做 使臣,一定能够完成君王的使命,并不被齐国轻视。“僖公说:“我也常听 人们说到他,现在他在哪里?“臧孙辰回答:“仍在柳下。”僖公派人去叫 他,展获以有病推辞。臧孙辰又说:“展获有个堂兄弟叫喜,虽然是个小官, 但也颇有口才。如果派他到展获家中,请展获指教,一定会有收获。“僖公 同意了。展喜来到柳下,见了展获,传达了鲁公的使命。展获说:“齐国征 伐我们,是想继承桓公的霸业。图霸不如尊王,如果用先王的话责备齐国, 还怕没有什么说的吗?“展喜听了以后,向鲁僖公回报说:“我知道怎样退 齐军了。“僖公已预备好犒劳齐国军队的礼物,无非是一些牲畜、美酒、粮 食、布匹之类,装了好几车,交给展喜。展喜来到北疆,齐军还没有入境, 便迎上前去。在汝南那个地方,与齐军先锋崔夭带领的部队相遇。展喜先把 礼物送给崔夭。崔夭带他来到齐军,拜见齐侯,展喜献上犒赏大军的礼物, 说:“我们国君听说您亲自前来,屈尊光临我们小小的国家,特派我来献上 犒劳齐军的礼物。“齐孝公问:“鲁国人听说齐军到来,都害怕了吧?”展 喜回答:“小人或者有心惊胆颤的,但我不知道。至于说君子,则丝毫不怕。” 孝公又问:“你们国家现在文没有施伯那样的智士,武没有曹刿那样的勇士, 而且正值饥荒之年,四野连青草都没有,你们凭什么不害怕?“展喜回答:

    “我们没有别的依仗,所依仗的只是先王的命令。从前周先王把太公封在齐

    国,把我们先君伯禽封在鲁国,命周公与太公歃血为盟,起誓:‘世世代代,

    共同辅助王室,互不伤害!‘这话记载在盟府之中,由太史掌管。因此齐桓

    公九合诸侯,先与鲁庄公在柯地定盟,这是遵循先王的遗命。您继齐君之位

    九年,鲁国君臣都引领望齐说:‘希望能整治先伯主的大业,与诸侯和好!’

    如果抛弃成王的命令,违背太公的誓言,失去桓公的霸业,视友好的国家为

    仇敌,想必您一定不会这样做。因此我们并不害怕。“孝公说:“您回去对

    鲁侯说,我愿意与诸侯友好,不再用兵了。“当天就下令班师回国。陶渊明 有诗一首,讥讽臧孙辰明知柳下惠的贤才,却不能推荐他到朝中做官。这首 诗这样写道:

    北望烽烟鲁势危,片言退敌奏功奇。 臧孙不肯开贤路,柳下仍淹展士师。

    展喜回到鲁国,向僖公复命。臧孙辰说:“齐军虽然退走了,但对鲁国仍存 轻视之意。我请求和仲遂一起去楚国,借楚军讨伐齐国,使齐侯不敢不正眼 看鲁国,这是长久平安之计。“僖公认为他说得对,便派公子遂为正使,臧 孙辰为副使,到楚国试探。

    臧孙辰以前与楚将成得臣友好,让成得臣先向楚王说情,然后见楚王说:

    “齐国背弃鹿上的盟约,宋国与楚国在泓水交战,二个国家都是楚国的仇敌。 大王如果对这两个国家兴师问罪,我们君王愿意竭尽全力,做您的马前卒。 楚成王听后十分高兴。立即拜成得臣为大将,申公叔侯为副将,率兵征讨齐 国。攻占了阳谷,把这里封给了齐桓公的儿子雍,使雍巫帮助他。又留下一 千名士兵,随从申公叔侯在此戍守,用以声援鲁国。成得臣高唱凯歌还朝。 这时令尹子文年纪已老,请求把职位让给得臣。楚王说:“我对宋国的怒恨, 远远超过齐国。子玉已经替我向齐国报仇了,你为我征讨宋国,为郑国报仇。 等到凯旋归来的时候,听任你决定,你看这样行不行?“子文说:“我的才 能远不及子玉,请让他代替我,一定不会耽误君王的大事。“楚王又说:“宋 国才与晋国和好,楚国如果征讨宋国,晋国一定会救援。那时既要抵挡晋军, 又要对付宋军,非你不可,你尽力为我去一趟。“便命令子文在暌地整顿军 队,检阅车马,申明军法。子文一心想显示子玉的才能,当天草草了事,早 晨刚过就收场了,没有惩罚一个人。楚王问:“你检阅军队却不惩处一个士 兵,怎么能树立军威呢?“子文回答:“我的才力,就好像强弩之末了。如 果一定要树立军威,非子玉不可。“楚王又令得臣在地整顿军队。得臣检 阅精细,军法严厉,有违犯的决不赦免,整整检阅一天,方才结束。共鞭打 七人之背,割掉三人的耳朵,真令钟鼓添声,旌旗变色。楚王高兴地说:“子 玉果然是大将之才!“子文再次请求让位,楚王答应了。命得臣为令尹,掌 管中军元帅之职。群臣都来到子文的住宅,恭贺他举荐人才得当。子文设宴 酒款待。这时文武百官都到了,只有大夫吕臣有小病而没来。正在畅饮之 时,守门人进来说:“门外有一个小孩求见。”子文让叫他进来。那个小孩 举起双手,向子文鞠躬后,竟到末席坐下,饮酒吃肉,傍若无人。有人认识 这个小孩,是吕臣的儿子,名叫贾,年龄只有十三岁。子文很吃惊,问 道:“我为国家保举一员大将,朝廷老臣没有不庆贺的,你一个小孩单单不 祝贺,是什么原因?“贾回答:“众位以为可以庆贺,我却认为令人忧虑!” 子文大怒:“你说令人忧虑,有什么理由?”贾回答:“我看子玉的为人, 做事勇敢,但缺少决策的才能。只能进不能退,可以让他当副手,但不能让 他独挡一面。如果把军政大事都委任给他,一定要坏事。谚语说: ‘太刚则 折‘,这就是说子玉呀!您推举一人却使国家受损失,又有什么值得庆贺呢? 如果他不像我说的那样,到时庆贺也不晚。“左右的人都说:“这小孩口吐 狂言,不必听他说什么。“贾大笑着走了,众大臣也相继离开。

    第二天,楚王命得臣为大将,亲自统率大军,会同陈、蔡、郑、许四国 诸侯,一起征伐宋国,包围了缗邑。宋成公派司马公孙固到晋国告急。晋文 公召集群臣商量办法。先轸说:“当今之世,只有楚国最强大蛮横,却又对

    主君有恩。现在楚国在齐国阳谷驻军,又征伐宋国,在中原滋事生非,这是 上天给予我们晋国救助灾难、扶恤祸患的名声。树立威望,奠定霸业基础, 就在此一举!“文公问:“我要解救齐、宋两国的危难,怎么办才行呢?” 狐偃献计说:“楚国刚刚得到曹国,并刚与卫国联姻,这二个国家都是主公 的仇敌。如果派军队去进攻曹、卫两国,楚国一定会调部队来救援,那么宋、 齐两国自然就没事了。“文公称赞说:“好!”便把这个计策告诉公孙固, 让他回报宋公,要坚守城池。公孙固领命后走了。文公又为兵少而担心。赵 衰说:“古时候大国有三军,次一些的国家有二军,再次的小国有一军。我 们晋国在曲沃大会时,只有一军,献公时才设二军,灭掉了霍、魏、虞、虢 等小国,开拓了千里的疆土。现在的晋国,已不是次等国家,应该设立三军。“ 文公问:“设立三军,就可以出师了吗?”赵衰回答:“不可以。百姓还不 知礼,虽然聚在一起,人心仍易散。主君可以大力向百姓宣传礼法,使他们 知道尊卑长幼的次序,为亲长而死的决心,然后才能用兵。“文公又问:“设 立三军,必须推选元帅,谁能担当这一重任?“赵衰回答:“凡是为将的人, 有勇气的不如有智谋,有智谋的不如有学问。主君如果要找有智有勇的将领, 不怕没人。如果要找一个有学问的,据我所见到的,只有郤縠一人而已。郤 縠已经五十多了,仍然好学不倦,精通《礼》、《乐》,熟悉《诗》、《书》。 《礼》、《乐》、《诗》、《书》是先王的法则,德义的源泉。百姓生活要 以德、义为根本,用兵作战要以百姓为根本。只有具备德、义的人,才能体 恤百姓;只有体恤百姓的人,才能用兵。“文公称赞说:“好!”便召郤縠 为元帅,郤縠推辞不接受。文公说:“我了解你,你不要推辞了。”再三强 求,郤縠才答应就职。文公选择一个好的日子,在被庐集结军队,分为中、 上、下三军。令     郤縠率领中军,郤溱为副将,祁瞒执掌大将军的战旗和战鼓。 派狐偃率领上军,狐偃推辞说:“我的哥哥在前,弟弟不应该先于哥哥。” 便命狐毛率领上军,狐偃做副手。又命赵衰带下军,赵衰推辞:“我刚勇、 谨慎不如栾枝,谋略不如先轸,见识不如胥臣。“文公就命栾枝率领下军, 先轸做副手。荀林父掌驭兵车。魏犨做车右。赵衰为大司马。郤縠登坛发令。 三通鼓过后,操练阵法,年轻的在前,年长的在后,进退作战或休息,都有 一定的规矩。有不会的就教,教了三次还不遵守,以违令论处,然后施用刑 法。一连操练三天,反复变化,指挥如意。众将官见郤縠宽严得体,都心悦 诚服。正要鸣金收兵,将台之下忽然刮起一阵旋风,把大帅旗杆吹断成两截, 大家都大惊失色。郤縠说:“帅旗断为两截,一定会应验在主将身上。我不 能和诸位长期共事了,但主公一定会成大事。“众人寻问原因,郤縠只是笑 一笑,并不回答。这是周襄王十九年冬天十二月的事情。

    第二年春天,晋文公商量分兵进攻曹国和卫国,向郤縠问计。郤縠回答:

    “我已经同先轸商量好了。现在曹、卫两国并不可怕,分兵就可以取胜,但

    可怕的是楚国。主公应该以讨伐曹国为借口,向卫国借路,卫国和曹国刚刚

    和睦,一定不会答应。我们从南部渡兵过黄河,出其不意,直捣卫国境内,

    这就是所说的 ‘迅雷不及掩耳’,十有八九会胜利。既然战胜了卫国,然后

    乘势直逼曹国边境。曹伯平素就丧失了民心,又害怕我们打败卫国之威,攻

    破曹国是没有问题的。“文公大喜,叹道:“您真是有学问的大将!”立即

    派人去卫国借道路伐曹。卫国大夫元咺对卫成公说:“晋文公逃亡的时候曾

    经路过卫国,先君并没有以礼相待,现在又来借道,主君一定要答应。否则,

    晋国一定会先进攻卫国,然后进攻曹国。“卫成公说:“我与曹国共同服从

    楚国,如果借给他们伐曹国的道路,恐怕还没有使晋国高兴,却先使楚王发 怒。晋国发怒,我们还可以依仗楚国,连楚国都恨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依仗 的?“便不答应借道。晋国的使者回去向文公汇报。文公说:“果然不出元 帅所料!“便下令绕道向南。渡过了黄河,走到五鹿的田野上,文公叹道:

    “唉!这是介子推割股的地方啊!”说完,不觉潸然泪下。众将也都伤感不

    已。魏犨说:“我们应当攻占城邑,为主君报仇雪耻,叹息又有什么用?”

    先轸说:“魏武子的话对。我愿意率领自己的兵马,单独去攻占五鹿。”文

    公赞赏他的勇气,点头答应。魏犨说:“我去助您一臂之力。”说完,二人

    上车前行。先轸命令军士们多带旗帜,凡是经过的山林高地,都要插上旗帜,

    务必要高出树林。魏犨不解地问:“我听说‘兵行诡道’,今天却到处插旗

    张扬,使敌人防备,这是什么道理?“先轸说:“卫国一向臣服齐国,最近

    才屈服荆蛮,国中百姓都不顺从,常常担心中原国家来征讨。我们主君要继

    承齐桓公的霸业,就不能示弱,理应先声夺人。“

    却说五鹿的百姓,没料到晋兵突然来到,登城一望,只见旌旗漫山遍野, 不知有多少兵马。无论城内城外的居民,都争先恐后逃窜,守将禁止不住。 先轸兵到之时,无人防守,一鼓作气,进入城中。派人向文公报捷,文公喜 形于色,对狐偃说:“舅父当年说得到土地,今天果然应验了!”便留下老 将郤步扬守五鹿,大军前移,驻扎在敛盂。不料郤縠突然得了病,文公亲自 去探视。郤縠说:“我蒙受主公不世的厚待,本想肝脑涂地,报答主公知遇 之恩。怎奈天命有限,应验了折断帅旗的预兆,早晚就要死了。我还有一句 话对主公说。“文公说:“你有什么话?我没有不听从的。”郤縠说:“主 君攻伐曹国、卫国,从根本上说是对付楚国。对付楚国必须以计取胜,以计 取胜必须先联合齐国和秦国。秦国远而齐国近,主君快派一使臣去结交齐侯, 表示愿意与齐国结盟。齐国正恨楚国,也想结交晋国。如果能联合齐国,那 么卫国、曹国一定会害怕而请求和解,秦国也就会与我们结盟。这是对付楚 国的万全策略。“文公称赞说:“妙计!妙计!”便派使者与齐国通好,叙 述桓公在世时的友谊,愿意和齐国结盟,共同抵抗荆蛮。

    这时齐孝公已死,国中百姓推举他弟弟潘继位,这就是齐昭公。潘是葛 嬴所生,新继君位,为了夺回阳谷,正想与晋国联合抵制楚国。听说晋侯大 军驻扎在敛盂,当天就起身到卫国与晋文公相会。卫成公见五鹿已经失守, 忙派宁速的儿子宁俞前来谢罪,请求和解。文公说:“卫国不同意借道,现 在却害怕而求和,不是他们的本意。我早晚要踏平楚丘。“宁俞把这话转告 给卫侯。这时楚丘城中,传言晋兵就要到了,人们寝食不安。宁俞对卫成公 说:“晋国怒气正盛,举国百姓惊慌失措,主君不如暂时出城躲避一下。晋 国知道主公已出城,一定不会来攻楚丘。然后再乞求晋国,与之和好,这样 才能保全社稷。“成公叹息着说:“先君不幸对逃亡的晋公子失礼,我又一 时不察,不答应借道,才到了这种地步。连累了国中百姓,我也没脸再住在 城中了!“便让大夫咺和自己的弟弟叔武管理国家,自己到襄牛去居住;同 时派大夫孙炎到楚军求救。这是早春二月的时候。髯翁有诗一首,写道:

    患难何须具主宾?纳姬赠马怪纷纷。

    谁知五鹿开疆者,便是当年求乞人!

    二月里,郤縠死在晋军营中。晋文公痛惜不已,派人护送回国。因为先

    轸有攻占五鹿的功劳,便被提升为元帅。用胥臣为下军的副将,补充先轸的

    位置。——赵衰以前举荐胥臣见识广,所以才任命他。文公要灭掉卫国,先

    轸劝道:“我们本是为楚国围困齐国、宋国而来,现在齐、宋二国的危难还 没有解除,却先灭别的国家,不是作伯主的存亡恤小的大义。何况卫国虽然 无道,但他们君主已经逃跑了,废立都掌握在我们手中。不如移师向东,讨 伐曹国,等到楚军来救卫国,我们已经在曹国了。“文公认为他说得有理。

    三月,晋国军队包围了曹国,曹共公召集群臣商议办法。僖负羁说:“晋 君这次前来,是为报仇恨。盛怒之下,我们不能和他作战。我愿意作为使者 向晋君请罪,乞求和解,挽救一国百姓的灾难。“曹共公说:“晋国不容纳 卫国,怎么肯单单容纳曹国呢?“大夫于朗说:“我听说晋侯逃亡路过曹国 的时候,负羁私下赠送饮食,现在又自己要求作使者,这是卖国之计,不能 听从。请主公先斩负羁,我自有退晋之计。“曹共公说:“负羁作为谋臣, 对国不忠,姑且念他世家之臣,免于杀头,罢官归家。“负羁谢恩后出朝。 正是:“闭门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共公又问于朗:“你有什么 计策?“于朗回答:“晋侯刚刚取胜,气势一定嚣张骄横。我诈写密信,约 定黄昏献出城门。预先令精兵拿着弓箭,埋伏在城门内,把晋侯骗入城中, 然后把悬门放下,万箭齐射,不愁晋侯不化为粉末。“曹共公听从了他的计 谋。晋侯得到于朗的降书,便要进城。先轸劝道:“曹国兵力没有损伤,怎 么知道不是诈降?请试试他们。“便在军中挑选一个相貌英武,长着长胡子 的人,穿着晋侯的衣服代替文公进城。侍卫勃鞮主动请求为他驾车。黄昏刚 过,城上竖起一面降旗,城门大开,假晋侯带着五百多人,长驱直入。还没 走一半,城墙内外只听得梆子声齐响,箭如飞蝗一样射来。众人急忙要调转 车头冲出,闸门已经关了。可惜勃鞮和三百多人,死在一起!幸亏晋侯没去, 否则也就“昆岗失火,玉石俱焚”了。晋文公从前路过曹国的时候,许多曹 国人都认识他,当天夜里仓卒之间难辨真伪。于朗以为晋侯已死,在曹共公 面前,好一番吹嘘!等到天亮后检验,才知道是假的,兴头大减。晋军还没 入城的士兵,逃回来见晋侯。文公怒上加怒,派兵加紧攻城。于朗又献计说:

    “可以把射死的晋兵,暴尸在城头上,晋军看见了,一决会伤心气沮,攻城 就难尽全力。再拖延几天,楚国的救兵就要到了,这是动摇军心的计策。“ 曹共公又按他的话去做。晋军望见城头用枰竿吊着同伴尸体,层层叠叠,口 中怨恨叹息之声不绝。文公对先轸说:“恐怕军心发生变化,现在该怎么办?” 先轸回答:“曹国的坟墓,都在西门外。可以把部队分出一半人,围在墓地 周围,做出要挖掘的样子,城中一定害怕,害怕就会大乱,那时就有机可乘 了。“文公说:“好!”便下令在军中传言:“要挖曹国人的坟墓。”命狐 毛、狐偃带领自己的部队,来到墓地,准备好铁锹锄头,限定明天午时,拿 着墓中的骷髅献功领赏。城内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心惊胆颤。曹共公派人在 城头上大声叫喊:“不要挖墓,这次我们真正投降了!”先轸也叫人回答说:

    “你们诱杀我军,又暴尸城头,众士兵心中不忍,所以才要挖墓,以泄此恨!

    你们能殡殓死者,装好棺木送回我军,我就会召回士兵。“曹人说:“既然

    如此,请宽限三天!“先轸回答:“三天内不送回装好棺木的尸首,别怪我

    污辱你们祖宗!“曹共公果然把城上的尸骸都收拾起来,清点数目,准备棺

    木,三天之内,装殓得整整齐齐,放在车上。先轸定下计策,先命狐毛、狐

    偃、栾枝、胥臣整顿好兵车,分成四路埋伏,只等曹国开城门送棺木时,从

    四门一齐攻打进去。到了第四天,先轸派人在城下大声叫道:“今天还我尸

    棺吗?“曹国人在城上答应:“请解除包围,退兵五里,那时就交还尸棺。”

    先轸禀告文公后,下令退兵,果然退后五里。只见城门打开,装着棺材的车

    从四门推出。才出来三分之一,忽然听到炮声大响,四路伏兵一齐冲出,因 城门被车堵塞,慌忙中难以关闭,晋兵乘乱攻入城中。曹共公正在城上弹压, 魏犨在城外看见后,从车中一跃而起,飞身上城,劈胸揪住,捆成一团。于 朗跳下城楼企图逃跑,被颠颉抓住斩首。晋文公带领众将登上城楼受捷。魏 犨献上曹共公,颠颉献上于朗首级,其余各将也都有擒获。晋文公下令取来 当官的登记薄,三百名官员都有姓名,按薄收拿,一个也没有逃脱。其中没 有见到僖公负羁的名字,有人说:“负羁因为劝说曹君求和,已经被削职为 民了。“文公指着曹伯数说他的罪行:“你们国家只有一个贤臣,你却不能 任用;只信任一班奸诈小人,就如问小孩嬉戏一样,不亡国还等待什么呢?“ 喝令:“囚禁在大寨之中,等战胜楚国后,再对他进行处理。”曹国三百名 官员,全部斩首,抄没家中财产,用来赏给士兵。僖负羁对文公有赠饭之恩, 因其家住在北门,下令北门四周一带“不许惊动。如果有人冒犯僖家一草一 木者,定当斩首!“晋文公分配众将,一半守城,一半随自己驻扎在大寨。 胡曾先生有咏史诗写道:

    曹伯慢贤遭絷虏,负羁行惠免诛夷。

    眼前不肯行方便,到后方知是与非。

    却说魏犨、颠颉二人,平常就有恃功骄横之意,今天见晋侯下令保全僖

    氏一家,魏犨忿忿不满,说:“我们今天擒君斩将,主公并没有一言夸奖。 一盘饭食,有多少恩惠,却如此认真,真是轻重不分!“颠颉说:“这个人 如果在晋国做官,一定被重用,那时我们就会被他欺压,不如现在放一把火 烧死他,免除后患。即使主公知道了,难道真会斩首吗?“魏犨赞叹道:“言 之有理!“二人坐下饮酒,等到夜深人静,私自带领士兵,围住僖负羁的家, 前后门一起点起火来,一时火焰冲天。魏犨乘着酒醉,依仗神勇,跳上门楼, 冒着大火,在房檐上奔走如飞,要找僖负羁杀掉。谁知道房梁被烧,倒塌下 来,“扑通”一声,魏犨失脚掉在地上,跌个仰面朝天。只听得天崩地裂一 声响,一根断梁落下,正打在魏犨的胸脯上。魏犨痛得说不出话来,登时口 吐鲜血,前后左右,火球乱滚,只得挣扎着起来,仍然攀着庭柱跃上屋顶, 盘旋而出。满身衣服上都带着火,扯得赤条条的,终于免了焚身之祸。魏犨 虽然勇猛,这时也疲劳不堪,摇摇欲坠了。碰巧颠颉赶到,扶他到空地上, 把自己衣服脱下来给他穿上,一同上车,回寓所休息。

    却说狐偃、胥臣二人在城内,看见北门起火,怀疑有兵变,慌忙带部队 来察看。见僖负羁家中着火,急忙令士兵救火,待到扑灭大火时,已经烧得 七零八落了。僖负羁率领家人救火,被烟熏倒,等到救起来时,已经中了火 毒,人事不省。他的妻子说:“不能让僖家没有后代!”抱着五岁的儿子僖 禄逃到后园,站在脏水池中,才得幸免。忙到五更时,大火才渐渐息灭。僖 家死了好几个人,烧坏房屋民宅十多家。狐偃、胥臣二人打听到是魏犨、颠 颉二人放的火,大吃一惊,不敢隐瞒,飞马报到大寨。大寨离城五里远,当 天夜里虽然望见城中火光,但不明白情况,直到天亮以后,文公接到报告, 才知道原因。当时文公上车入城,先到北门看望僖负羁,负羁睁开眼睛看一 看,就瞑目而亡。文公叹息不已。负羁的妻子抱着五岁的孩儿僖禄,哭着拜 倒在地上。文公也不禁泪下,对她说:“嫂子不必愁,我为你养育孩子。” 当即授予怀中的小孩为大夫,赠给大批金银布帛,厚葬负羁,并携带僖负羁 的妻儿回晋国。直到曹伯归附晋国后,负羁的妻子想回乡扫墓,才派人送回。 僖禄长大以后,仍在曹国做大夫,这是以后的事。

    当天文公命令司马赵衰,商议违背军令放火的罪行,要诛杀魏犨、颠颉。 赵衰劝道:“这两个人有十九年跟随逃亡的功劳,最近又立了大功,可以饶 了他们。“文公大怒,说:“我之所以能取信于百姓,是因为命令。臣不遵 守命令,不可以说是臣;君不能对臣正法令,不能称为君。君不君,臣不臣, 怎么能建立国家?众大夫为我立功的人很多,如果都可以违反命令,擅自做 事,我从今以后不能再下一道命令了!“赵衰又说:“主公的话非常对。但 魏犨天生勇将,其他人都比不上,杀了实在可惜!而且犯罪有首犯、从犯的 区别,我以为杀颠颉一个人,足够警告众人了,为什么二人都要杀掉呢?“ 文公说:“听说魏犨胸部受伤起不来了,为什么怜惜早晚就要死的人,却不 执行我的命令呢?“赵衰说:“请让我以您的名义去探视一下,如果他快死 了,就按主公说的去做。假如仍然能驰骋,就留下这员虎将,以备缓急之用。“ 文公点头说:“好。”便派荀林父去召颠颉,让赵衰去探视魏犨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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