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回 晋襄公墨缞败秦 先元帅免胄殉翟

类别:集部 作者:冯梦龙(明)、蔡元放(清) 书名:东周列国志

    话说中军元帅先轸,已备知秦国袭郑之谋,遂来见襄公曰:“秦违蹇叔、百里奚之谏,千里袭人。此卜偃所谓,‘有鼠西来,越我垣墙’者也。急击之,不可失。”

    栾枝进曰:“秦有大惠于先君,未报其德,而伐其师,如先君何?”

    先轸曰:“此正所以继先君之志也。先君之丧,同盟方吊恤之不暇,秦不加哀悯,而兵越吾境,以伐我同姓之国,秦之无礼甚矣!先君亦必含恨于九泉,又何德之足报?且两国有约,彼此同兵。围郑之役,背我而去;秦之交情,亦可知矣?彼不顾信,我岂顾德?”

    栾枝又曰:“秦未犯吾境,击之毋乃太过?”

    先轸曰:“秦之树吾先君于晋,非好晋也,以自辅也。君之伯诸侯,秦虽面从,心实忌之。今乘丧用兵,明欺我之不能庇郑也。我兵不出,真不能矣。袭郑不已,势将袭晋。谚云:”一日纵敌,数世贻殃。‘若不击秦,何以自立?“

    赵衰曰:“秦虽可击,但吾主苫块之中,遽兴兵革,恐非居丧之礼。”

    先轸曰:“礼,人子居丧,寝处苫块,以尽孝也。翦强敌以安社稷,孝孰大焉?诸卿若云不可,臣请独往。”

    胥臣等皆赞成其谋,先轸遂请襄公墨缞治兵。

    襄公曰:“元帅料秦兵何时当返?从何路行?”

    先轸屈指算之曰:“臣料秦兵必不能克郑,远行无继,势不可久。总计往返之期,四月有余,初夏必过渑池。渑池乃秦晋之界,其西有崤山两座,自东崤至于西崤,相去三十五里,此乃秦归必由之路。其地树木丛杂,山石崚嶒,有数处车不可行,必当解骖下走。若伏兵于此处,出其不意,可使秦之兵将,尽为俘虏。”

    襄公曰:“但凭元帅调度。”

    先轸乃使其子先且居,同屠击引兵五千,伏于崤山之左;使胥臣之子胥婴,同狐鞫居引兵五千,伏于崤山之右。候秦兵到日,左右夹攻。使狐偃之子狐射姑同韩子舆引兵五千,伏于西崤山,预先砍伐树木,塞其归路;使梁繇靡之子梁弘同莱驹引兵五千,伏于东崤山,只等秦兵尽过,以兵追之。先轸同赵衰,栾枝,胥臣,阳处父,先蔑一班宿将,跟随晋襄公,离崤山二十里下寨,各分队伍,准备四下接应。正是:“整顿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再说秦兵于春二月中,灭了滑国,掳其辎重,满载而归,只为袭郑无功,指望以此赎罪。时夏四月初旬,行及渑池,白乙丙言于孟明曰:“此去从渑池而西,正是崤山险峻之路,吾父谆谆叮嘱谨慎,主帅不可轻忽。”孟明曰:“吾驱驰千里,尚然不惧。况过了崤山,便是秦境,家乡密迩,缓急可恃,又何虑哉!”

    西乞术曰:“主帅虽然虎威,然慎之无失。恐晋有埋伏,卒然而起,何以御之?”

    孟明曰:“将军畏晋如此,吾当先行,如有伏兵,吾自当之。”乃遣骁将褒蛮子,打著元帅百里旗号,前往开路;孟明做第二队,西乞第三队,白乙第四队,相离不过一二里之程。

    却说褒蛮子惯使著八十斤重的一柄方天画戟,抡动如飞,自谓天下无敌。

    驱车过了渑池,望西路进发,行至东崤山,忽然山凹里鼓声大震,飞出一队车马,车上立著一员大将,当先拦路,问:“汝是秦将孟明否?吾等候多时矣!”

    褒蛮子曰:“来将可通姓名。”

    那将答曰:“吾乃晋国大将莱驹是也,”

    蛮子曰:“教汝国栾枝,魏犨来到,还斗上几合戏耍。汝乃无名小卒,何敢拦吾归路?快快闪开,让我过去,若迟慢时,怕你捱不得我一戟。”

    莱驹大怒,挺长戈劈胸刺去,蛮子轻轻拨开,就势一戟刺来,莱驹急闪,那戟来势太重,就刺在那车衡之上,蛮子将戟一绞,把衡木折做两段。莱驹见其神勇,不觉赞叹一声道:“好孟明,名不虚传。”

    蛮子呵呵大笑曰:“我乃孟明元帅部下牙将褒蛮子便是。我元帅岂肯与汝鼠辈交锋耶?汝速速躲避,我元帅随后兵到,汝无噍类矣。”

    莱驹吓得魂不附体,想道:“牙将且如此英雄,不知孟明还是如何?”

    遂高声叫曰:“我放汝过去,不可伤害吾军。”遂将车马约在一边,让褒蛮子前队过去。蛮子即差军士传报主帅孟明,言:“有些小晋军埋伏,已被吾杀退,可速上前合兵一处,过了崤山,便没事了。”孟明得报大喜,遂催趱西乞,白乙两军,一同进发。

    且说莱驹引兵来见梁弘,盛述褒蛮子之勇,梁弘笑曰:“虽有鲸蛟,已入铁网,安能施其变化哉?吾等按兵勿动,俟其尽过,从后驱之,可获全胜。”

    再说孟明等三帅,进了东崤,约行数里,地名上天梯,堕马崖,绝命岩,落魂涧,鬼愁窟,断云峪,一路都是有名的险处,车马不能通行。前哨褒蛮子已自去得远了。孟明曰:“蛮子已去,料无埋伏矣!”吩咐军将,解了辔索,卸了甲胄,或牵马而行,或扶车而过,一步两跌,备极艰难,七断八续,全无行伍。

    有人问道:“秦兵当日出行,也从崤山过去的。不见许多艰阻?今番回转,何说得恁般?”这有个缘故,当初秦兵出行之日,乘著一股锐气,且没有晋兵拦阻。轻车快马,缓步徐行,任意经过,不觉其苦。今日往来千里,人马俱疲困了。又掳掠得滑国许多子女金帛,行装重滞;况且遇过晋兵一次,虽然硬过,还怕前面有伏,心下慌忙,倍加艰阻,自然之理也。

    孟明等过了上天梯第一层险隘,正行之间,隐隐闻鼓角之声,后队有人报道:“晋兵从后追至矣!”

    孟明曰:“我既难行,他亦不易,但愁前阻,何怕后追?吩咐各军,速速前进便了。”教白乙前行,“我当亲自断后,以御追兵。”

    又蓦过了堕马崖,将近绝命岩了,众人发起喊来,报道:“前面有乱木塞路,人马俱不能通,如何是好?”孟明想:“这乱木从何而来?莫非前面果有埋伏?”乃亲自上前来看,但见岩旁有一碑,镌上五字道:“文王避雨处。”碑旁竖立红旗一面,旗竿约长三丈有余,旗上有一“晋”字,旗下都是纵横乱木,孟明曰:“此是疑兵之计也,事已至此,便有埋伏,只索上前。”遂传令教军士先将旗竿放倒,然后搬开柴木,以便跋涉。

    谁知这面晋字红旗,乃是伏军的记号,他伏于岩谷僻处,望见旗倒,便知秦兵已到,一齐发作,秦军方才搬运柴木,只闻前面鼓声如雷,远远望见旌旗闪烁,正不知多少军马,白乙丙且教安排器械,为冲突之计。

    只见山岩高处,立着一位将军,姓狐名射姑,字贾季,大叫道:“汝家先锋褒蛮子,已被缚在此了,来将早早投降,免遭屠戮。”

    原来褒蛮子恃勇前进,堕于陷坑之中,被晋军将挠钩搭起,绑缚上囚车了。白乙丙大惊,使人报知西乞术与主将孟明,商议并力夺路。孟明看这条路径,只有尺许之阔,一边是危峰峻石,一边临著万丈深溪,便是落魂涧了,虽有千军万马,无处展施,心生一计,传令:“此非交锋之地,教大军一齐退转东崤宽展处,决一死战,再作区处。”

    白乙丙奉了将令,将军马退回,一路闻金鼓之声,不绝于耳,才退至堕马崖,只见东路旌旗,连接不断,却是大将梁弘同副将莱驹,引著五千人马,从后一步步袭来。秦军过不得堕马崖,只得又转,此时好象蚂蚁在热盘之上,东旋西转,没有个定处。

    孟明教军士从左右两旁,爬山越溪,寻个出路,只见左边山头上金鼓乱鸣,左有一枝军占住,叫道:“大将先且居在此,孟明早早投降。”右边隔溪一声炮响,山谷俱应,又竖起大将胥婴的旗号。

    孟明此时,如万箭攒心,没摆布一头处,军士每分头乱窜,爬山越溪,都被晋兵斩获,孟明大怒,同西乞、白乙二将,仍杀到堕马崖来,那柴木上都掺有硫黄焰硝引火之物,被韩子舆放起火来,烧得焰腾腾烟涨迷天,红赫赫火星撒地,后面梁弘军马已到,逼得孟明等三帅叫苦不迭,左右前后,都是晋兵布满。

    孟明谓白乙丙曰:“汝父真神算也。今日困于绝地,我死必矣。你二人变服,各自逃生,万一天幸,有一人得回秦国,奏知吾主,兴兵报仇,九泉之下,亦得吐气。”

    西乞术、白乙丙哭曰:“吾等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纵使得脱,何面目独归故国?”

    言之未已,手下军兵,看看散尽,委弃车仗器械,连路堆积。孟明等三帅,无计可施,聚于岩下,坐以待缚,晋兵四下围裹将来,如馒头一般,把秦家兵将,做个餤子,一个个束手受擒。杀得血污溪流,尸横山径,匹马只轮,一些不曾走漏。髯翁有诗云:

    千里雄心一旦灰,西崤无复只轮回。

    休夸晋帅多奇计,蹇叔先曾堕泪来。

    先且居诸将会集于东崤之下,将三帅及褒蛮子上了囚车,俘获军士及车马,并滑国掳掠来许多子女玉帛,尽数解到晋襄公大营。

    襄公墨缞受俘,军中欢呼动地,襄公问了三帅姓名,又问:“褒蛮子何人也?”

    梁弘曰:“此人虽则牙将,有兼人之勇,莱驹曾失利一阵,若非落于陷坑,亦难制缚。”

    襄公骇然曰:“既如此骁勇,留之恐有他变。”唤莱驹上前,“汝前日战输与他,今日在寡人面前,可斩其头以泄恨。”莱驹领命,将褒蛮子缚于庭柱,手握大刀,方欲砍去,那蛮子大呼曰:“汝是我手下败将,安敢犯吾?”这一声,就如半空中起个霹雳一般,屋宇俱震动,蛮子就呼声中,将两臂一撑,麻索俱断,莱驹吃一大惊,不觉手颤,堕刀于地。蛮子便来抢这把大刀,有个小校,名曰狼瞫,从旁观见,先抢刀在手,将蛮子一刀劈倒,再复一刀,将头割下,献于晋侯之前,襄公大喜曰:“莱驹之勇,不及一小校也?”乃黜退莱驹不用,立狼瞫为车右之职,狼瞫谢恩而出。

    自谓受知于君,不往元帅先轸处拜谢。先轸心中,颇有不悦之意。

    次日,襄公同诸将奏凯而归,因殡在曲沃,且回曲沃,欲俟还绛之后,将秦帅孟明等三人献俘于太庙,然后施刑,先以败秦之功,告于殡宫,遂治窀穸之事,襄公墨缞视葬,以表战功。

    母夫人嬴氏,因会葬亦在曲沃,已知三帅被擒之信,故意问襄公曰:“闻我兵得胜,孟明等俱被囚执,此社稷之福也,但不知已曾诛戮否?”

    襄公曰:“尚未。”

    文嬴曰:“秦、晋世为婚姻,相与甚欢,孟明等贪功起衅,妄动干戈,使两国恩变为怨,吾量秦君,必深恨此三人,我国杀之无益,不如纵之还秦,使其君自加诛戮,以释二国之怨,岂不美哉?”

    襄公曰:“三帅用事于秦,获而纵之,恐贻晋患。”

    文嬴曰:“‘兵败者死’,国有常刑。楚兵一败,得臣伏诛,岂秦国独无军法乎?况当时晋惠公被执于秦,秦君且礼而归之,秦之有礼于我如此。区区败将,必欲自我行戮,显见我国无情也。”襄公初时不肯,闻说到放还惠公之事,悚然动心,即时诏有司释三帅之囚,纵归秦国。

    孟明等得脱囚系,更不入谢,抱头鼠窜而逃。

    先轸方在家用饭,闻晋侯已赦三帅,吐哺入见,怒气冲冲,问襄公:“秦囚何在?”

    襄公曰:“母夫人请放归即刑,寡人已从之矣。”

    先轸勃然唾襄公之面曰:“咄!孺子不知事如此。武夫千辛万苦,方获此囚,乃坏于妇人之片言耶?放虎归山,异日悔之晚矣!”襄公方才醒悟,拭面而谢,曰:“寡人之过也!”

    遂问班部中,“谁人敢追秦囚者?”

    阳处父愿往。

    先轸曰:“将军用心,若追得便是第一功也!”

    阳处父驾起追风马,抡起斩将刀,出了曲沃西门,来追孟明。史臣有诗赞襄公能容先轸,所以能嗣伯业。诗曰:

    妇人轻丧武夫功,先轸当时怒气冲。

    拭面容言无愠意,方知嗣伯属襄公。

    却说孟明等三人得脱大难,路上相议曰:“我等若得渡河,便是再生,不然,犹恐晋君追悔,如之奈何?”比到河下,并无一个船只,叹曰:“天绝我矣!”叹声未绝,见一渔翁,荡著小艇,从西而来,口中唱歌曰:“囚猿离槛兮,囚鸟出笼,有人遇我兮,反败为功,”

    孟明异其言,呼曰:“渔翁渡我!”

    渔翁曰:“我渡秦人,不渡晋人!”孟明曰:“吾等正是秦人,可速渡我!”渔翁曰:“子非崤中失事之人耶?”孟明应曰:“然。”渔翁曰:“吾奉公孙将军将令,特舣舟在此相候,已非一日矣,此舟小,不堪重载,前行半里之程有大舟,将军可速往。”

    说罢,那渔翁反棹而西,飞也似去了。

    三帅循河而西,未及半里,果有大船数只泊于河中,离岸有半箭之地,那渔舟已自在彼招呼,孟明和西乞白乙跣足下船,未及撑开,东岸上早有一位将官,乘车而至,乃大将阳处父也,大叫:“秦将且住!”孟明等各各吃惊。

    须臾之间,阳父停车河岸,见孟明已在舟中,心生一计,解自家所乘左骖之马,假托襄公之命,赐与孟明,“寡君恐将军不给于乘,使处父将此良马,追赠将军,聊表相敬之意,伏乞将军俯纳!”阳处父本意要哄孟明上岸相见,收马拜谢,乘机缚之。

    那孟明漏网之鱼,“脱却金钩去,回头再不来”,心上也防这一著,如何再肯登岸,乃立于船头上,遥望阳处父,稽首拜谢曰:“蒙君不杀之恩,为惠已多,岂敢复受良马之赐。此行寡君若不加戮,三年之后,当亲至上国,拜君之赐耳!”阳处父再欲开口,只见舟师水手运桨下篙,船已荡入中流去了。阳处父惘然如有所失,闷闷而回,以孟明之言,奏闻于襄公。

    先轸忿然进曰:“彼云‘三年之后,拜君之赐’者,盖将伐晋报仇也,不如乘其新败丧气之日,先往伐之,以杜其谋。”襄公以为然,遂商议伐秦之事。

    话分两头,再说秦穆公闻三帅为晋所获,又闷又怒,寝食俱废,过了数日,又闻三帅已释放还归,喜形于色,左右皆曰:“孟明等丧师辱国,其罪当诛,昔楚杀得臣以警三军,君亦当行此法也。”

    穆公曰:“孤自不听蹇叔、百里奚之言,以累及三帅,罪在于孤,不在他人。”乃素服迎之于郊,哭而唁之,复用三帅主兵,愈加礼待。百里奚叹曰:“吾父子复得相会,已出望外矣!”遂告老致政,穆公乃以繇余、公孙枝为左右庶长,代蹇叔、百里奚之位。此话且搁过一边。

    再说晋襄公正议伐秦,忽边吏驰报:“今有翟主白部胡,引兵犯界,已过箕城,望乞发兵防御!”

    襄公大惊曰:“翟、晋无隙,如何相犯?”

    先轸曰:“先君文公出亡在翟,翟君以二隗妻我君臣,一住十二年,礼遇甚厚,及先君返国,翟君又遣人拜贺,送二隗还晋。先君之世,从无一介束帛,以及于翟,翟君念先君之好,隐忍不言。今其子白部胡嗣位,自恃其勇,故乘丧来伐耳。”

    襄公曰:“先君勤劳王事,未暇报及私恩,今翟君伐我之丧,是我仇也,子载为寡人创之!”

    先轸再拜辞曰:“臣忿秦帅之归,一时怒激,唾君之面,无礼甚矣!臣闻,‘兵事尚整,惟礼可以整民。’无礼之人,不堪为帅,愿主公罢臣之职,别择良将!”

    襄公曰:“卿为国发愤,乃忠心所激,寡人岂不谅之。今御翟之举,非卿不可,卿其勿辞!”先轸不得已,领命而出。叹曰:“我本欲死于秦,谁知却死于翟也!”闻者亦莫会其意,襄公自回绛都去了。

    单说先轸升了中军帐,点集诸军,问众将:“谁肯为前部先锋者?”

    一人昂然而出曰:“某愿往。”

    先轸视之,乃新拜右车将军狼瞫也,先轸因他不来谒谢,已有不悦之意,今番自请冲锋,愈加不喜,遂骂曰:“尔新进小卒,偶斩一囚,遂获重用,今大敌在境,汝全无退让之意,岂藐我帐下无一良将耶?”

    狼瞫曰:“小将愿为国家出力,元帅何故见阻?”

    先轸曰:“眼前亦不少出力之人,汝有何谋勇,辄敢掩诸将之上?”遂叱去不用。

    以狐鞫居有崤山夹战之功,用以代之。

    狼瞫垂首叹气,恨恨而出,遇其友人鲜伯于途,问曰:“闻元帅选将御敌,子安能在此闲行?”

    狼瞫曰:“我自请冲锋,本为国家出力,谁知反触了先轸那厮之怒,他道我有何谋勇,不该掩诸将之上,已将我罢职不用矣!”

    鲜伯大怒曰:“先轸妒贤嫉能,我与你共起家丁,刺杀那厮,以出胸中不平之气,便死也落得爽快!”

    狼瞫曰:“不可,不可!大丈夫死必有名,死而不义,非勇也。我以勇受知于君,得为戎右。先轸以为无勇而黜之,若死于不义,则我今日之被黜,乃黜一不义之人,反使嫉妒者得藉其口矣,子姑待之。”

    鲜伯叹曰:“子之高见,吾不及也。”遂与狼瞫同归,不在话下。后人有诗议先轸黜狼瞫之非,诗曰:

    提戈斩将勇如贲,车右超升属主恩。

    效力何辜遭黜逐,从来忠勇有冤吞。

    再说先轸用其子先且居为先锋,栾盾、郤缺为左右队,狐射姑、狐鞫居为合后,发车四百乘,出绛都北门,望箕城进发。两军相遇,各安营停当,先轸唤集诸将授计曰:“箕城有地名曰大谷,谷中宽衍,正乃车战之地。其旁多树木,可以伏兵,栾郤二将可分兵左右埋伏。待且居与翟交战佯败,引至谷中,伏兵齐起,翟主可擒也。二狐引兵接应,以防翟兵驰救。”诸将如计而行。

    先轸将大营移后十余里安扎。

    次早,两下结阵,翟主白部胡亲自索战。先且居略战数合,引车而退,白部胡引著百余骑,奋勇来追,被先且居诱入大谷,左右伏兵俱起,白部胡施逞精神,左一冲,右一突,胡骑百余,看看折尽,晋兵亦多损伤。良久,白部胡杀出重围,众莫能御,将至谷口,遇著一员大将,刺斜里飕的一箭,正中白部胡面门,翻身落马,军士上前擒之。射箭者,乃新拜下军大夫郤缺也。箭透脑后,白部胡登时身死,郤缺认得是翟主,割下首级献功。

    时先轸在中营,闻知白部胡被获,举首向天连声曰:“晋侯有福,晋侯有福!”遂索纸笔,写表章一道,置于案上。不通诸将得知,竟与营中心腹数人,乘单车驰入翟阵。

    却说白部胡之弟白暾,尚不知其兄之死,正欲引兵上前接应,忽见有单车驰到,认是诱敌之兵,白暾急提刀出迎,先轸横戈于肩,瞪目大喝一声,目眦尽裂,血流及面,白暾大惊,倒退数十步,见其无继,传令弓箭手围而射之。

    先轸奋起神威,往来驰骤,手杀头目三人,兵士二十余人,身上并无点伤。原来这些弓箭手惧怕先轸之勇,先自手软,箭发的没力了。又且先轸身被重铠,如何射得入去?先轸见射不能伤,自叹曰:“吾不杀敌,无以明吾勇;既知吾勇矣,多杀何为?吾将就死于此。”乃自解其甲以受箭,箭集如猬,身死而尸不僵仆。白暾欲断其首,见其怒目扬须,不异生时,心中大惧。有军士认得的言:“此乃晋中军元帅先轸!”

    白暾乃率众罗拜,叹曰:“真神人也!”

    祝曰:“神许我归翟供养乎?则仆!”尸僵立如故。乃改祝曰:“神莫非欲还晋国否?我当送回!”祝毕,尸遂仆于车上。要知如何送回晋国?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中军元帅先轸,事先已探知秦国奔袭郑国的阴谋,便来拜见襄公,

    说道:“秦公不理会蹇叔、百里奚的谏劝,跋涉千里突袭别人,这就是卜偃

    所说的: ‘有鼠西来,越我垣墙。’必须立刻给以打击,机不可失!“栾枝

    上前道:“秦君曾给先主很大的好处,没有报答,反而讨伐他的军队,怎么

    对得住先主呢?“先轸说:“这正是为了继承先主的遗志呀。先主发丧,同

    盟各国都来吊唁抚恤,应接不暇,秦君不予哀悼,反调兵过我边境,征讨与

    我们同姓的国家,秦君也太无礼了!先主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是满怀冤忿,

    秦君有什么德行,要我们报答呢?况且,秦、晋两国有约在先,彼此共同征

    战,围攻郑都的战役,他们撇下我们撤兵,秦国与我们的交情,也可以看出

    来了。他们不讲信用,我们还要顾忌道德吗?“栾枝又说:“秦兵没侵犯我

    们边境,打他们不是太过分了吗?“先轸说:“秦君在晋国扶植我先主,并

    不是对晋国好,为的是帮助他们自己。主公统领各国诸侯,秦君虽表面赞同,

    实际上心存疑惧。如今乘我国丧,调动兵马,明明是欺负我们不能保护郑国,

    假若我们不出动军队,那就是真的无能了!秦兵侵袭郑国之后,势必要侵袭

    晋国,谚语说:“一日纵容敌人,几代遭受祸殃。‘如果不打击秦国,靠什

    么来自立呢?“赵衰说:“秦兵虽然该打,但我们主公还在睡草席为先主守

    丧,若兴师动兵,恐怕不合居丧的礼数。先轸说:“根据礼数,人们守丧,

    要睡草席枕土块,以尽孝心。但是翦除强敌,安定国家社稷与守孝相比,哪

    个更重要呢?如果各位卿士都说不能战,臣请求独自前往!“胥臣等人都赞

    成先轸的想法。先轸于是请求襄公披麻带孝,行兵出征。襄公问:“元帅估

    计秦兵什么时候回去?走哪条路?“先轸搬着指头算了算,说:“我想秦兵

    一定攻不下郑国。走了很远的路,又没有后继,其锐势不能维持很久,总计

    往返日期,四个月多点儿,初夏时必然经过渑池。渑池是秦晋交界的地方,

    它西边有崤山两座,从东崤到西崤,相隔三十五里,这是秦兵回撤的必经之

    路。这地方树木丛杂,山石崚 ,有许多地方是不能过车的,必须下马解鞍,

    徒步穿行。如果在这儿埋伏人马,出其不意,可以将秦军的兵将全部虏获。“

    襄公说:“全听元帅的调度。”于是先轸下令,叫他的儿子先且居同屠击一

    道领五千兵士,埋伏在崤山的左侧;叫胥臣的儿子胥婴,偕同狐鞫居领五千

    兵士,埋伏在崤山的右侧;等秦兵到时,左右夹攻。又派狐偃儿子狐射姑和

    韩子舆,也领五千兵士,埋伏在西崤山,事先砍伐树木,将秦兵的归路堵塞。

    再使梁繇靡的儿子梁弘和莱驹领五千兵士,埋伏在东崤山,只等秦兵全部穿

    过以后,挥兵追击。先轸自己和赵衰、栾枝、胥臣、阳处父、先蔑等一班宿

    将,跟随襄公,在离崤山二十里的地方下寨,各分队伍,准备四边接应。这

    正是:“整顿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再说秦兵在二月中旬剿灭滑国,掳夺辎重,满载而归。因为偷袭郑国无

    功而返,指望着靠这个来赎罪。正值夏季四月初,部队走到渑池,白乙丙对

    孟明说:“这里从渑池向西走,正是险峻的崤山之路,我父亲谆谆叮嘱要谨

    慎,主帅不能轻视。“孟明说:“我们驱驰千里都不畏惧,何况过了崤山,

    就是秦国的境内了,家乡近在咫尺,快慢全凭自己,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西乞术说:“主帅虽然有虎威,但谨慎行事会万无一失。恐怕晋兵有埋伏,

    忽然杀出,怎么抵挡得了呢?“孟明说:“将军这样害怕晋兵,那么我就先

    走,如有埋伏,我自会抵挡他们!“于是派了骁将褒蛮子,打着元帅百里的 旗号在前面开路。孟明做第二队,西乞做第三队,白乙做第四队,彼此相距 不超过一、二里的路程。却说褒蛮子一贯使着一柄八十斤重的方天画戟,挥 动起来轻快如飞,自称天下无敌。他领着人马驰车过了渑池,望西路进发。 走到东崤山,突听山凹里鼓声大震,飞出一队车马,车上站着一员大将,抢 先拦在路上,喝问:“你是秦将孟明吗?我等候多时了。”褒蛮子说:“来 将能否通报姓名?“那将答道:“我是晋国大将莱驹!”蛮子说:“叫你国 的栾枝、魏犨来,还可以玩耍几个回合,你这无名小卒,怎么敢阻挡我的回 路?快快闪开,让我过去。若是动作迟了,怕你挨不起我一戟!“莱驹大怒, 挺起长戈劈胸刺去,蛮子轻轻拨开,就势一戟刺来,莱驹急闪,那戟来势太 猛,刺在莱驹的车衡上。蛮子把戟一绞,衡木便折为两段了。莱驹见他神勇 无比,不觉一声赞叹:“好一个孟明,真是名不虚传!”蛮子哈哈大笑说:

    “我是孟明元帅的部下,牙将褒蛮子!我们元帅哪肯同你这等鼠辈交锋?你

    赶快躲避,我们元帅随后领兵就到,你就没命了!“莱驹吓得魂不附体,暗

    想:“牙将尚且这样英雄,不知孟明将是怎样的了?”于是高声叫道:“我

    放你过去,但不能伤害我的人马!“便将车马勒向一边,让褒蛮子的前队过

    去。蛮子即刻差遣军士通报孟明主帅,说:“有小股晋军埋伏,已被我杀退

    了,可以赶快上前,合兵一处,过了崤山便没事了。“孟明接到报信后大喜,

    就催调西乞、白乙两队赶上前来一同进发。且说莱驹领兵来见梁弘,大说褒

    蛮子的英勇。梁弘笑道:“虽有鲸鱼蛟龙,但已进了铁网,还能再施展花样

    吗?我们按兵不动,等他们全过去了,从后面追击,可以大获全胜。“

    再说孟明等三帅,领着人马进入东崤山,大约走了数里,往后依次就要 经过上天梯、堕马崖、绝命岩、落魂涧、鬼愁窟、断云峪,一路都是有名的 险处,车马不能通行。前哨褒蛮子,已经独自跑远了。孟明说:“蛮子已过 去了,想来没有埋伏。“吩咐将士,解开缰绳,脱去甲胄,有的人牵着马走, 有的人扶着车走,一步两跌,极为艰难,队伍七零八落,全没了行列。有人 问:“当初秦兵出发,走的也是崤山,没发现这么多险阻,今日返回,怎么 会成这样呢?“这中间有了原因。当初秦兵出发时,乘着一股锐气,而且没 有晋兵的阻挡,轻车快马,从容缓行,随意经过,感觉不到辛苦。如今往来 走了上千里路,人马都已疲劳困顿,又有掳掠来的众多的滑国美女金帛,行 装沉重,况且遇上一次晋兵,虽然是硬闯,还是担心前面有伏兵,心中紧张, 自然倍感艰难。孟明等过了第一道险隘上天梯,正走着,隐约听到有鼓角声 响,后队有人来报:“晋兵从后面追来了!”孟明说:“既然我们走得艰难, 他们也不会容易,怕的只是在前面阻挡,后面追赶有什么可怕的?吩咐各队, 快速前进就是了!“又叫白乙走在前面,说:“我当亲自去断后,抵御追兵。” 又熬过了坠马崖。将近绝命岩时,众人喊了起来,军士来报:“前面有乱木 堵住去路,人马都过不去,怎么办?“孟明想:“这些乱木是哪儿来的?莫 不是前面真有埋伏?“便亲自上前来看,只见岩上有一块碑,刻着五个字:

    “文王避雨处。”碑旁竖立着一面红旗,旗杆约有三丈多长,旗上有一个“晋”

    字。旗下是纵横的乱木。孟明说:“这是迷惑我们的计策。事已到此,纵是

    有埋伏,也只有向前了。“便传下命令,叫军士先把旗杆放倒,然后搬开乱

    木,以便再往前走。谁知这面晋字红旗,就是晋军出击的记号。他们埋伏在

    岩谷的隐蔽处,望见旗子倒下,就知道秦兵已经到了,一齐杀出。秦军正在

    搬运木头,只听前方鼓声如雷,远远看见旌旗招展,也不知有多少人马。白

    乙丙马上叫兵士安排器械,准备冲出突围。就见山岩高处,站着一位将军, 姓狐名射姑,字贾季,大声叫喊:“你家先锋褒蛮子,已被捆在这里了。来 将趁早投降,免遭杀身之灾!“原来褒蛮子仗着自己勇猛,往前行进,掉进 陷坑里,被晋兵用挠钩搭起,绑在了囚车上。白乙丙大惊,急忙差人通知西 乞术和主将孟明,商量怎样夺路突围。孟明看看眼前这条路,宽只有一尺左 右,一边是危峰峻石,一边临着万丈深溪,那便是落魂涧了,纵有千军万马, 也无处施展。忽然他心中想出一条计策,下令:“这不是交战的地方。让大 军退回到东崤宽阔的地方,决死一战,再想办法。“白乙丙奉了主将的命令, 将人马退回去,一路上金鼓的声响不绝于耳。才退到堕马崖,只见东边一路 的旌旗,连接不断,却是大将梁弘同副将莱驹,带着五千兵勇,从后面一步 步杀来。秦军见不能通过堕马崖,只得掉转方向。这时就好像热盘子上的蚂 蚁,东旋西转,没有固定的地方。孟明叫军士从左右两旁爬越山溪,寻找出 路。只见左边山头上,金鼓乱响,一队人马在左路站定,叫道:“大将先且 居在这儿,孟明赶快投降!“右边隔着溪水,一声炮响,山岩都是回音,又 竖起了大将胥婴的旗号。这时的孟明,如乱箭穿心,没有一面可以摆布。秦 军兵士分头乱窜,爬山过溪,都被晋兵虏杀了。孟明大怒,同西乞、白乙二 将,又杀到堕马崖来。那些柴木都掺有硫黄、焰硝一类的易燃物质,被韩子 舆点燃,直烧得“焰腾腾烟涨迷天,红赫赫火星撒地。”后面梁弘的兵马已 经赶到,逼得孟明等三人不住叫苦。左右前后,都布满了晋兵。孟明对白乙 丙说:“你父亲真是神算呀!今天被困在绝地,我死定了!你们两人交换服 装,各自逃生吧。万一天幸,有一个能回秦国,奏请我们主公,兴师报仇, 我在九泉之下,也扬眉吐气!“西乞术、白乙丙哭道:“我们生则同生,死 则同死,纵使能够脱逃,又有什么脸面独自返回故国呢?……“话没说完, 看看手下兵丁,都已散尽了,丢弃的车仗兵器,堆满了道路。孟明等三人, 无计可施,会集到岩下坐着,等晋兵来绑。晋兵从四面围上来,秦国官兵一 个个束手就擒。这一仗,直杀得秦军血染溪流,尸横山径,匹马只轮,一个 没有漏网。髯翁有诗说:

    千里雄心一旦灰,西崤无复只轮回。

    休夸晋帅多奇计,蹇叔先曾堕泪来。

    先且居等众将会集于东崤山下,将秦国三帅和褒蛮子押上了囚车。俘获

    的将士车马,加上滑国被掠的许多美女玉帛,全部都解送到晋襄公的大营。

    襄公身着丧服领受战利品,军中响起一片动地的欢呼。襄公问了三位正副元

    帅的姓名,又问:“褒蛮子是个什么人?”梁弘说:“这人虽是个牙将,却

    有超人的勇猛,莱驹与之交手,曾失利过一阵,如不是落入陷井,也难制服。“

    襄公吃惊道:“既然这样骁勇,留着他恐怕日后有不测的事发生!”就叫莱

    驹上前,说道:“你前天输给他一仗,今天在我面前,可以砍他的头,发泄

    忿恨。“莱驹领了旨意,将褒蛮子绑在庭柱上,手举大刀,正要砍下去,那

    蛮子大叫起来:“你是我手下败将,怎么敢侵害我?”这一声,就好像半空

    中响起的霹雳,屋宇都被震动了。蛮子就在呼声中,把双臂一撑,麻绳全断

    了。莱驹大吃一惊,不觉手臂发颤,刀掉到了地上。蛮子便冲来抢这把大刀。

    有个名叫狼瞫的小校,一旁看见,先把刀抢在手,将蛮子一刀劈倒,又再劈

    一刀,把蛮子的头割下来,献到晋侯面前。襄公大喜,说:“莱驹的勇气,

    不如一个小校!“便废黜莱驹不用,授予狼瞫车右的职位。狼瞫谢恩之后出

    来,只道是受了晋侯的知遇之恩,就没有去先轸那儿拜谢。先轸心中,很不

    愉快。

    第二天,襄公偕同众将士凯旋而归,因先君殡葬在曲沃,暂且回到曲沃。 打算返还绛邑以后,将孟明等三人献俘于太庙,然后再施以刑罚。先到殡仪 馆,将打败秦国的功绩,报告已故的先君,随后治办墓穴。襄公披麻带孝看 护安葬,以表战功。母夫人嬴氏,因为会葬也在曲沃,得知秦国三将被擒拿 的消息后,故意问襄公:“听说我军胜利了,孟明等都被俘获了,这是国家 的福份。但不知道是否已将他们斩首了?“襄公答:“还没有。”文嬴说:

    “秦、晋两国世代联姻,相偕相好,很是欢乐。孟明等贪图功劳,挑起战争, 妄动干戈,使两国由恩爱变为怨怒。我估计秦君必定十分恼恨这三个人。我 们杀了他们,并无多大好处,不如放他们返回秦国,叫秦君自加杀戮,来解 开两国的怨仇,不是很好吗?“襄公说:“三位秦军统帅,为秦君做事,抓 了又放,恐怕要给晋国留下祸患。“文嬴说,“‘兵败者死’,是国家固定 刑法。楚兵一战失利,得臣伏首就死。难道只有秦国没有军法吗?何况当年 晋惠公被囚执在秦国,秦君以礼相待,又使惠公归还晋国,秦国对我们这样 有礼,区区三个败将,还一定要我们自己杀,显得是我们无情无义了。“襄 公开始不肯同意,当听到秦君放还惠公的事,悚然心动,即刻诏令有司,释 放三个秦军统帅,放回秦国。孟明等三人得脱囚牢以后,也不进朝堂谢恩, 像鼠窜一般抱头就走。先轸正在家里吃饭,听说晋侯已赦免了三个秦军统帅, 吐去口中食物,赶入朝堂,见到晋侯,怒气冲冲地问道:“秦国的囚犯在哪 儿?“襄公说:“母夫人请求放归秦国去接受惩处,我已按她的意思办了” 先轸勃然大怒,唾了襄公一脸唾沫,说道:“唉!孺子这样不懂事!将士们 千辛万苦,才俘获这些囚徒,却坏在妇人的支言片语上了?放虎归山,他日 后悔就晚啦!“襄公这才醒悟,一边擦脸一边说道:“这是我的过错呀!” 便问队中的将士:“哪个敢去追赶秦国囚徒?”阳处父愿意去。先轸说:“将 军仔细用心,如果追上了,便立下了第一功。“阳处父跨上追风马,抡起斩 将刀,出了曲沃西门,追赶孟明三人。史臣有诗称赞襄公能容纳先轸,所以 能继承统领业绩。诗说:

    妇人轻丧武夫功,先轸当时怒气冲。

    拭面容言无愠意,方知嗣伯属襄公。

    再说孟明等三个人,大难不死,逃跑的路上互相商议起来:“我们如果

    能过河,才算保住性命,不然的话,恐怕晋君会后悔,这样可怎么办呢?“ 到了河边,没有一条船,三个人都惊叹开了:“老天不叫我们活了!”声音 还没停,就瞧着一个渔翁,摇着小船从西面过来了,嘴里还唱着:

    囚猿离槛兮,囚鸟出笼。有人遇我兮,反败为功。

    孟明听了很吃惊,就叫道:“渔翁帮我们过河!”渔翁说:“我只运秦

    国人,不运晋国人!“孟明说:“我们就是秦国人,可得快点让我们过河去!” 渔翁问:“你们是崤山里被打败的人吧?”孟明回答:“就是。”渔翁说:

    “我奉了公孙将军的命令,特地驾船在这儿等候,已等了几天了。这船小,

    装不了太重的,往前走半里来路,有大船,将军可以快去那里。“说完,那

    渔翁反过桨来,飞也似的向西划去了。三个人也沿着河道向西走,不到半里,

    果然有好几条大船停泊在河里,离开河岸有半箭的距离,那个渔翁已在那边

    船上招呼起来。孟明、白乙丙和西乞连忙上船,船还没撑开,东岸上早已有

    一位将军乘了战车跑来,正是晋国大将阳处父。他大声喊叫:“秦军将领停

    一下!“孟明等几个人各自吃了一惊。只转眼的功夫,阳处父把车停在了河

    岸上,瞧见孟明三人已经在船上了,就想出一条计策,解开自己车的左边的 马,假借襄公给孟明的旨意,喊道:“我们主公担心将军得不     到坐骑,派处 父追来,将这匹好马赠送将军,以表敬意,请将军收下!“阳处父实际上是 想哄骗孟明上岸来相见,收马拜谢时,乘机将他抓住。那孟明是漏网之鱼, “脱却金钩去,回头再不来”,心里已防着这一招,怎么肯再登上岸来。就 立在船头上,远远地望着阳处父,叩头拜谢道:“承蒙你们不杀我的恩德, 得到的好处已经太多了,怎么敢再收下赏赐的良马呢?这次回去,我的主公 如果不杀我们,三年以后,一定亲自到贵国,感谢你们的赏赐!“阳处父还 要再开口,却见船夫水手们挥动船桨撑起船篙,船已划入中流了。阳处父白 白看着孟明等三个人走掉了,闷闷地掉转头来返回国都,把孟明的话,奏给 襄公听了。先轸恼怒地上前说道:“他说‘三年以后,一定亲自到贵国’的 话,是指要讨伐晋国报仇。我们不如乘着他们刚被打败,士气低落的时候, 抢先去征讨他们,来打乱他们的阴谋。“襄公认为不错,接着就开始讨论讨 伐秦国的具体事宜。

    再说秦穆公,听说三个将军被晋军俘虏了,又烦闷又恼火,寝食不安。 过了几天,又听说三个将军都被放回来了,喜上眉梢。左右的随从都说:“孟 明他们丧师辱国,罪该当杀。过去楚王杀了得臣来告戒三军,主公也应该利 用这个办法。“穆公说:“我自己不听蹇叔、百里奚的话,因此使三位将军 遭殃,罪责在我,不在他人。“于是,身穿白色的服装到郊外去迎接孟明、 白乙、西乞三人。穆公流着泪慰问他们。并且重又任用孟明、白乙、西乞统 帅军队,比过去更加厚爱他们。百里奚叹道:“我们父子再次相会,大大出 乎我的意料!“于是,告老还乡,辞职不干。穆公便用繇余,公孙枝做左右 庶长,代替蹇叔、百里奚的位子。

    再说晋襄公正在同群臣商议讨伐秦国的事情,忽听守边的官吏快马来 报:“现今翟主白部胡,率领军队侵入我边界,已经过了箕城。请求派兵抵 御敌人!“襄公大吃一惊:“翟和晋没有隔阂,为什么要来侵扰?”先轸说:

    “我们先主文公,当初逃亡到翟地,翟君叫二隗嫁给我们先主和我,我们在 那儿一住就是十二年,翟君给我们的待遇很好。等到先主回国,翟君又派了 人来祝贺,护送二隗到晋国。先主在世时,从没有一匹布帛赠送给翟君。翟 君念我们先主的交情,自己忍下不提这事。如今他儿子白部胡即位,仗着自 己勇武,因此乘着我们丧葬的时机来讨伐了。“襄公说:“先主终日为天子 的事奔忙,没有闲暇报答私人的恩情。如今翟君乘我们国丧来讨伐,就是我 的仇人,子载替我去击退他们。“先轸拜了两拜,推辞说:“臣因恼怒主公 放秦军主帅走了,一时激愤,唾了主公的脸,非常无礼!臣听说 ‘治军要崇 尚严整,只有讲求礼仪才可以治理百姓。‘没有礼数的人,不能承担元帅, 希望主公罢免我的职位,另选良将!“襄公说:“你为国家发怒,是忠心激 起的,我怎能不原谅呢?今天抵抗翟军的行动,非你不可,你不要推辞!“ 先轸没办法,领命出来,叹道:“我本打算死在秦军手上,谁知却要死在翟 军手上了!“听到的人也不懂他的意思。襄公自己回绛都去了。

    只说先轸坐进了中军帐棚,聚集各队人马,点兵点将。先轸向众将问道:

    “谁肯做前部先锋?”有一个人昂然跨出行列,说:“我愿意去。”先轸看 他,就是那个新近被升为右车将军的狼瞫。当初先轸因为他不来当面致谢, 已经有了不痛快的印象。如今他又自己主动请求率先冲锋,就更加不喜欢了。 于是喝斥道:“你是个才提拔的小卒子,偶而杀了一个囚犯,就受到重用。

    如今大敌压境,你却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不是藐视我的部下没有一个出色 的将领吗?“狼瞫说:“小将愿为国家出力气,元帅为什么要横加阻挠呢?” 先轸说:“眼前也不缺少出力气的人,你有什么本事,竟敢位处众将之上?” 于是喝令退下,不予任用。因为狐鞫居在崤山夹战中有功,先轸点他代替狼 瞫的位置。狼瞫垂头丧气,恨恨地走出来。半路上碰见他的好朋友鲜伯。鲜 伯问狼瞫:“听说元帅正在点将,准备抗击敌人,你怎么能在这闲逛呢?” 狼瞫回答:“我主动请求在前队冲锋,本打算为国家出力,谁知道反而触怒 了先轸那家伙。他说我有什么本事,不该在众将之上,已经罢免了我的官职, 不再任用了!“鲜伯大怒,说道:“先轸妒贤嫉能,我和你一道发动家丁, 刺杀那家伙,来出出胸中不平之气,死也落个快活!“狼瞫说:“不行,不 行!大丈夫死必须有个名目。死而不义,不算是英雄。我因为受了主公的知 遇之恩,得以在他的左右服侍。先轸以为我没有勇武就罢免了我。如果现在 死于不义,那么被废黜的,就是一个不正义的人,反叫妒嫉的人得了这个借 口。你暂时等着瞧吧。“鲜伯感叹说:“你的见识,我比不了啊!”便和狼 瞫一同回去了。后来有人写诗议论先轸罢免狼瞫的错误。诗中说:

    提戈斩将勇如贲,车右超升属主恩。

    效力何辜遭黜逐?从来忠勇有冤吞!

    再说先轸选拔儿子先且居做先锋将,栾盾、郤缺为左右队的统领,狐射

    姑、狐鞫居联合做后应,发出军车四百辆,出了绛都的北门,朝箕城进发。 没多久就遇着了翟军,两军互相对峙,各自安营扎寨。待一切准备停当了, 先轸召集众位将领,传达计策:“箕城有块地方叫大谷,谷的中间宽阔平缓, 正好适合车战。两旁树木茂盛,可以埋伏兵将。栾盾,郤缺两位将军,分兵 埋伏在左右两边。等且居和翟军将领交战,假装败退,引到大谷中间后,伏 兵一齐杀出来,翟主就能被拿获了!狐射姑、狐鞫居负责领兵接应,防止翟 兵赶来救援。“诸位将领按照计策行动去了。先轸将中军大营向后撤了十多 里安扎下来。

    第二天一早,两边军队排开阵势,翟主白部胡亲自参战。先且居只和他 斗了几个回合,赶着战车就跑,白部胡领着一百多个骑兵,奋起直追。被先 且居诱骗进了大谷,左右埋伏的人马,同时杀出来。白部胡抖擞精神,左冲 右突,看看手下的骑兵几乎全被掳杀了。晋国兵将也损伤了不少。斗了许久, 白部胡杀出重围,晋军众多兵将,几乎没有能够抵挡的。就要赶到谷口了, 迎面撞见了一员晋国大将,斜刺里嗖地射过来一箭,正好击中白部胡的面门, 翟主翻身落下马来,军士们一拥而上,将他擒获。射箭的,是新近被委任下 军大夫的郤缺。这一箭穿透后脑,白部胡当时就死了。郤缺认出是翟主,就 割下他的脑袋回去献功。这时先轸正在中军的营寨中,听说白部胡被虏获了, 仰头连声叫喊:“晋侯有福气!晋侯有福气!”就要来纸笔,写了一道表章, 放在桌案上。也不通知诸位统领,竟然和营寨中的几位心腹,驾车飞入翟军 阵地。

    却说白部胡的弟弟白暾,还不知道哥哥已死,正要领兵上前接应。忽然

    瞧见有一战车只身杀来,认出是引诱他们的敌兵,白暾急忙提刀上前迎战。

    先轸把戈横摆在肩前,圆睁着眼睛大喝一声,眼睢都涨裂了,血流到脸上。

    白暾大吃一惊,倒退了几十步,见没有追来,下令弓箭手围住先轸放箭。先

    轸振作精神,来回驰骋,亲手杀了翟军三个头目、二十几个兵士,自己并没

    有受半点伤。——原来这些弓箭手,害怕先轸的勇猛,自己先已手软了,射

    出的箭也就没力量。加上先轸身穿重甲,怎么射得进去?先轸发现箭不能射 伤自己,叹道:“我不杀敌,不能显示我的勇武;既然已经知道我勇武了, 多杀人又有什么用呢?我将准备死在这儿了!“便脱下铠甲来迎受箭矢,刹 时间,箭羽满插在他的身上,就像刺猬一样,人虽已死了但尸首并没有僵倒。 白暾要砍他的头,却瞧见他扬眉怒目,像活着一样,心中十分害怕。军士中 有知情的,告诉白暾:“这就是晋国的中军元帅先轸。”白暾于是率领众人 围着先轸的尸体,行了叩拜大礼,白暾感叹起来:“真是个神人呀!”然后 向着尸首祷告说:“神人是否允许我请回翟城去供养?如同意就请倒下来!” 尸首仍僵立不动,依然如故。于是改祝祷辞说:“神人是不是要返回晋国! 我们一定送回去。“祝祷刚完,尸体仆倒在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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