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景王十二年,楚灵王既灭陈、蔡,又迁许、胡、沈、道、房、申六小国于荆山之地,百姓流离,道路嗟怨,灵王自谓天下可唾手而得,日夜宴息于章华之台,欲遣使至周,求其九鼎,以为楚国之镇。右尹郑丹曰:“今齐、晋尚强,吴、越未服,周虽畏楚,恐诸侯有后言也!”灵王愤然曰:“寡人几忘之,前会申之时,赦徐子之罪,同于伐吴,徐旋附吴,不为尽力,今寡人先伐徐,次及吴,自江以东,皆为楚属,则天下已定其半矣!”乃使薳羆同蔡洧奉世子禄居守,大阅车马,东行狩于州来,次于颍水之尾,使司马督率车三百乘伐徐,围其城,灵王大军屯于乾溪,以为声援,时周景王之十五年,楚灵王之十一年也。
冬月,值大雪,积深三尺有余。怎见得?有诗为证:
彤云蔽天风怒号,飞来雪片如鹅毛。
忽然群峰失青色,等闲平地生银涛。
千树寒巢僵鸟雀,红炉不暖重裘薄。
此际从军更可怜,铁衣冰凝愁难著。
灵王问左右:“向有秦国所献‘复陶裘’,‘翠羽被’,可取来服之。”左右将裘被呈上,灵王服裘加被,头带皮冠,足穿豹舄,执紫丝鞭,出帐前看雪。有右尹郑丹来见,灵王去冠被,舍鞭,与之立而语,灵王曰:“寒甚!"郑丹对曰:”王重裘豹舄,身居虎帐,犹且苦寒,况军士单褐露踝,顶兜穿甲,执兵于风雪之中,其苦何如?王何不返驾国都,召回伐徐之师,俟来春天气和暖,再图征进,岂不两便?"灵王曰:“卿言甚善。然吾自用兵以来,所向必克,司马旦晚必有捷音矣!”郑丹对曰:“徐与陈、蔡不同,陈、蔡近楚,久在宇下,而徐在楚东北三千余里,又附吴为重,王贪伐徐之功,使三军久顿于外,受劳冻之苦,万一国有内变,军士离心,窃为王危之。”灵王笑曰:“穿封戍在陈,弃疾在蔡,伍举与太子居守,是三楚也,寡人又何虑哉!"言未毕,左史倚相趋过王前,灵王指谓郑丹曰:”此博物之士也,凡‘三坟'、’五典' 、‘八索' 、’九邱',无不通晓,子革其善视之!“
郑丹对曰:“王之言过矣!昔周穆王乘八骏之马,周行天下,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谏止王心,穆王闻谏返国,得免于祸。臣曾以此诗问倚相,相不知也。本朝之事,尚然不知,安能及远乎!"灵王曰:”’祈招'之诗如何,能为寡人诵之否!"郑丹对曰:“臣能诵之。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灵王曰:“此诗何解?"郑丹对曰:”愔愔者,安和之貌。言祈父所掌甲兵,享安和之福,用能昭我王之德音,比于玉之坚,金之重。所以然者,由我王能恤民力,适可而止,去其醉饱过盈之心故也。"灵王知其讽己,默然无言。良久曰:“卿且退,容寡人思之。"是夜,灵王意欲班师,忽谍报:”司马督屡败徐师,遂围徐。"灵王曰:“徐可灭也。"遂留乾溪。
自冬逾春,日逐射猎为乐,方役百姓筑台建宫,不思返国。
时蔡大夫归生之子朝吴,臣事蔡公弃疾,日夜谋复蔡国,与其宰观从商议。观从曰:“楚王黩兵远出,久而不返,内虚外怨,此天亡之日也。失此机会,蔡不可复封矣。"朝吴曰:”欲复蔡,计将安出?"观从曰:“逆虔之立,三公子心皆不服,独力不及耳。诚假以蔡公之命,召子干、子晰,如此恁般,楚可得也。得楚,则逆虔之巢穴已毁,不死何为?及嗣王之世,蔡必复矣。"朝吴从其谋,使观从假传蔡公之命,召子干于晋,召子晰于郑,言:”蔡公愿以陈、蔡之师,纳二公子于楚,以拒逆虔。"子干、子晰大喜,齐至蔡郊,来会弃疾。
观从先归报朝吴。朝吴出郊谓二公子曰:“蔡公实未有命,然可劫而取也。"子干、子晰有惧色。朝吴曰:”王佚游不返,国虚无备,而祭洧念杀父之仇,以有事为幸。斗成然为郊尹,与蔡公相善,蔡公举事,必为内应。穿封戍虽封于陈,其意不亲附王,若蔡公召之,必来。以陈、蔡之众袭空虚之楚,如探囊取物,公子勿虑不成也。"这几句话,说透利害,子干、子晰方才放心,曰:“愿终听教。"朝吴请盟,乃刑牲歃血,誓为先君郏敖报仇。口中说誓,虽则如此,誓书上却把蔡公装首,言欲与子干、子晰共袭逆虔,掘地为坎,用牲加书于上而埋之。
事毕,遂以家众导子干、子晰袭入蔡城。蔡公方朝餐,猝见二公子到,出自意外,大惊,欲起避。朝吴随至,直前执蔡公之袂曰:“事已至此,公将何往!"子干、子晰抱蔡公大哭,言:”逆虔无道,弑史杀侄,又放逐我等,我二人此来,欲借汝兵力,报兄之仇,事成,当以王位属子。"弃疾仓皇无计,答曰:“且请从容商议。"朝吴曰:”二公子馁矣,有餐且共食。"子干、子晰食讫,朝吴使速行,遂宣言于众曰:“蔡公实召二公子,同与大事,已盟于郊,遣二公子先行入楚矣。"弃疾止之曰:”勿诬我。"朝吴曰:“郊外坎牲载书,岂无有见之者。公勿讳,但速速成军,共取富贵,乃为上策。”
朝吴乃复号于市曰:“楚王无道,灭我蔡国,今蔡公许复封我,汝等皆蔡百姓,岂忍宗祀沦亡?可共随蔡公赶上二公子,一同入楚!”蔡人闻呼,一时俱集,各执器械,集于蔡公之门。朝吴曰:“人心已齐,公宜急抚而用之,不然有变。"弃疾曰:”汝迫我上虎背耶?计将安出?"朝吴曰:“二公子尚在郊,宜急与之合,悉起蔡众,吾往说陈公,帅师从公。”弃疾从之。
子干、子晰率其众与蔡公合。朝吴使观从星夜至陈,欲见陈公。路中遇陈人夏啮,乃夏征舒之玄孙,与观从平素相识,告以复蔡之意。夏啮曰:“吾在陈公门下用事,亦思为复陈之计,今陈公病已不起,子不必往见,子先归蔡,吾当率陈人为一队。”
观从回报蔡公,朝吴又作书密致蔡洧,使为内应。
蔡公以家臣须务牟为先锋,史猈副之,使观从为向导,率精甲先行。
恰好陈夏啮亦起陈众来到。夏啮曰:“穿封戍已死,吾以大义晓谕陈人,特来助义。”蔡公大喜,使朝吴率蔡人为右军,夏啮率陈人为左军,曰:“掩袭之事,不可迟也。"乃星夜望郢都进发。
蔡洧闻蔡公兵到,先遣心腹出城送款,斗成然迎蔡公于郊外。令尹薳羆方欲敛兵设守,蔡洧开门以纳蔡师,须务牟先入,呼曰:“蔡公攻杀楚王于乾溪,大军已临城矣。"国人恶灵王无道,皆愿蔡公为王,无肯拒敌者。薳羆欲奉世子禄出奔,须务牟兵已围王宫,薳羆不能入,回家自刎而死。哀哉!胡曾先生有诗云:
漫夸私党能扶主,谁料强都已酿奸?
若遇郏敖泉壤下,一般恶死有何颜!
蔡公大兵随后俱到,攻入王宫,遇世子禄及公子罢敌,皆杀之。蔡公扫除王宫,欲奉子干为王。子干辞。蔡公曰:“长幼不可废也!”子干乃即位,以子晰为令尹,蔡公为司马。朝吴私谓蔡公曰:“公首倡义举,奈何以王位让人耶?"蔡公曰:”灵王犹在乾溪,国未定也。且越二兄而自立,人将议我。“
朝吴已会其意,乃献谋曰:“王卒暴露已久,必然思归,若遣人以利害招之,必然奔溃,大军继之,王可擒也。”蔡公以为然,乃使观从往乾溪,告其众曰:“蔡公已入楚,杀王二子,奉子干为王矣。今新王有令:”先归者复其田里,后归者劓之,有相从者,罪及三族,或以饮食馈献,罪亦如之!“军士闻之,一时散其大半。
灵王尚醉卧于乾溪之台,郑丹慌忙入报。灵王闻二子被杀,自床上投身于地,放声大哭。郑丹曰:“军心已离,王宜速返。"灵王拭泪言曰:”人之爱其子,亦如寡人否?"郑丹曰:“鸟兽犹知爱子,何况人也?"灵王叹曰:”寡人杀人子多矣,人杀吾子,何足怪。"少顷,哨马报:“新王遣蔡公为大将,同斗成然率陈、蔡二国之兵,杀奔乾溪来了!"灵王大怒曰:”寡人待成然不薄,安敢叛吾?宁一战而死,不可束手就缚!"遂拔寨都起,自夏口从汉水而上,至于襄州,欲以袭郢,士卒一路奔逃,灵王自拔剑杀数人,犹不能止,比到訾梁,从者才百人耳。
灵王曰:“事不济矣!"乃解其冠服,悬于岸柳之上。郑丹曰:”王且至近郊,以察国人之向背何如。“灵王曰:”国人皆叛,何待察乎。“郑丹曰:”若不然,出奔他国,乞师以自救亦可!"灵王曰:“诸侯谁爱我者?吾闻大福不再,徒自取辱!"郑丹见不从其计,恐自己获罪,即与倚相私奔归楚。
灵王不见了郑丹,手足无措,徘徊于釐泽之间,从人尽散,只剩单身,腹中饥馁,欲往乡村觅食,又不识路径。村人也有晓得是楚王的,因闻逃散的军士传说,新王法令甚严,那个不怕,各远远闪开。
灵王一连三日,没有饮食下咽,饿倒在地,不能行动,单单只有两目睁开,看著路傍,专望一识面之人,经过此地,便是救星。忽遇一人前来,认得是旧时守门之吏,比时唤作涓人,名畴。灵王叫道:“畴,可救我!"涓人畴见是灵王呼唤,只得上前叩头。灵王曰:”寡人饿三日矣。汝为寡人觅一盂饭,尚延寡人呼吸之命!"畴曰:“百姓皆惧新王之令,臣何从得食?"灵王叹气一口,命畴近身而坐,以头枕其股,且安息片时。畴候灵王睡去,取土块为枕以代股,遂奔逃去讫。灵王醒来,唤畴不应,摸所枕,乃土块也,不觉呼天痛哭,有声无气。
须臾,又有一人乘小车而至,认得灵王声音,下车视之,果是灵王,乃拜倒在地,问曰:“大王为何到此地位?"灵王流泪满面,问曰:”卿何人也?"其人奏曰:“臣姓申名亥,乃芋尹申无宇之子也,臣父两次得罪于吾王,王赦不诛,臣父往岁临终嘱臣曰:”吾受王两次不杀之恩,他日王若有难,汝必舍命相从。'臣牢记在心,不敢有忘,近传闻郢都已破,子干自立,星夜奔至乾溪,不见吾王,一路追寻到此,不期天遣相逢,今遍地皆蔡公之党,王不可他适,臣家在棘村,离此不远,王可暂至臣家,再作商议!"乃以干糒跪进。灵王勉强下咽,稍能起立,申亥扶之上车,至于棘村。
灵王平昔住的是章华之台,崇宫邃室,今日观看申亥农庄之家,筚门蓬户,低头而入,好生凄凉,泪流不止,申亥跪曰:“吾王请宽心,此处幽僻,无行人来往,暂住数日,打听国中事情,再作进退!"灵王悲不能语,申亥又跪进饮食,灵王只是啼哭,全不沾唇,亥乃使其亲生二女侍寝,以悦灵王之意,王衣不解带,一夜悲叹,至五更时分,不闻悲声,二女启门报其父曰:”王已自缢于寝所矣!“胡曾先生咏史诗曰:茫茫衰草没章华,因笑灵王昔好奢。
台土未干箫管绝,可怜身死野人家。
申亥闻灵王之死,不胜悲恸,乃亲自殡殓,杀其二女以殉葬焉,后人论申亥感灵王之恩,葬之是矣。以二女殉,不亦过乎?有诗叹曰:
章华霸业已沉沦,二女何辜伴穸窀?
堪恨暴君身死后,余殃犹自及闺人。
时蔡公引著斗成然、朝吴、夏啮众将,追灵王于乾溪,半路遇著郑丹、倚相二人,述楚王如此恁般:“今侍卫俱散,独身求死,某不忍见,是以去之!"蔡公曰:”汝今何往?"二人曰:“欲还国中耳!"蔡公曰:”公等且住我军中,同访楚王下落,然后同归可也!"蔡公引大军寻访,及于訾梁,并无踪迹,有村人知是蔡公,以楚王冠服来献,言:“三日前,于岸柳上得之!"蔡公问曰:”汝知王生死否?"村人曰:“不知。"蔡公收其冠服,重赏之而去。
蔡公更欲追寻,朝吴进曰:“楚王去其衣冠,势穷力敝,多分死于沟渠,不足再究,但子干在位,若发号施令,收拾民心,不可图矣。"蔡公曰:”然则若何?"朝吴曰:“楚王在外,国人未知下落,乘此人心未定之时,使数十小卒,假称败兵,绕城相呼,言:”楚王大兵将到!‘再令斗成然归报子干,如此如此。子干、子晰皆懦弱无谋之辈,一闻此信,必惊惶自尽,明公徐徐整旅而归,稳坐宝位,高枕无忧,岂不美哉?"蔡公然之,乃遣观从引小卒百余人,诈作败兵,奔回郢都,绕城而走,呼曰:“蔡公兵败被杀,楚王大兵,随后便至!”国人信以为实,莫不惊骇,须臾,斗成然至,所言相同,国人益信,皆上城了望,成然奔告子干,言:“楚王甚怒,来讨君擅立之罪,欲如蔡般、齐庆封故事,君须早自为计,免致受辱,臣亦逃命去矣!"言讫,奔狂而出。
子干乃召子晰言之,子晰曰:“此朝吴误我也!"兄弟相抱而哭,宫外又传:”楚王兵已入城!“子晰先拔佩剑,刎其喉而死,子干慌迫,亦取剑自刭,宫中大乱,宦官宫女,相惊自杀者,横于宫掖,号哭之声不绝。
斗成然引众复入,扫除尸首,率百官迎接蔡公,国人不知,尚疑来者是灵王,及入城,乃蔡公也,方悟前后报信,皆出蔡公之计。
蔡公既入城,即位,改名熊居,是为平王。
昔年共王曾祷于神,当璧而拜者为君,至是果验矣。
国人尚未知灵王已死,人情汹汹,尝中夜讹传王到,男女皆惊起,开门外探,平王患之,乃密与观从谋,使于汉水之傍,取死尸加以灵王冠服,从上流放至下流,诈云已得楚王尸首,殡于訾梁,归报平王,平王使斗成然往营葬事,谥曰灵王,然后出榜安慰国人,人心始定。
后三年,平王复访求灵王之尸,申亥以葬处告,乃迁葬焉,此是后话。
却说司马督等围徐,久而无功,惧为灵王所诛,不敢归,阴与徐通,列营相守,闻灵王兵溃被杀,乃解围班师,行至豫章,吴公子光率师要击,败之。司马督与三百乘悉为吴所获,光乘胜取楚州来之邑,此皆灵王无道之所致也。
再说楚平王安集楚众,以公子之礼葬子干、子晰,录功用贤,以斗成然为令尹,阳匄字子瑕,为左尹,念薳掩、伯州犁之冤死,乃以犁子郤宛为右尹,掩弟薳射,薳越俱为大夫,朝吴、夏啮、蔡洧俱拜下大夫之职,以公子鲂敢战,使为司马。时伍举已卒,平王嘉其生前有直谏之美,封其子伍奢于连,号曰连公,奢子尚亦封于棠,为棠宰,号曰棠君。其他薳启疆、郑丹等一班旧臣,官职如故。欲官观从,从言其先人开卜:“愿为卜尹。"平王从之。
群臣谢恩,朝吴与蔡洧独不谢,欲辞官而去。平王问之,二人奏曰:“本辅吾王兴师袭楚,欲复蔡国,今王大位已定,而蔡之宗祀未沾血食,臣何面目立于王之朝乎?昔灵王以贪功兼并,致失人心,王反其所为,方能令人心悦服。欲反其所为,莫如复陈、蔡之祀。"平王曰:”善。"乃使人访求陈、蔡之后。得陈世子偃师之子名吴,蔡世子有之子名庐。乃命太史择吉,封吴为陈侯,是为陈惠公;庐为蔡侯,是为蔡平公。归国奉宗祀。朝吴、蔡洧随蔡平公归蔡,夏啮随陈惠公归陈,所率陈、蔡之众各从其主,厚加犒劳。前番灵王掳掠二国重器货宝,藏于楚库者,悉给还之,其所迁荆山六小国,悉令还归故土,秋毫无犯。各国君臣上下,欢声若雷,如枯木之再荣,朽骨之复活。此周景王十六年事也。髯翁有诗云:
枉竭民脂建二城,留将后主作人情。
早知故物仍还主,何苦当时受恶名。
平王长子名建,字子木,乃蔡国郧阳封人之女所生。时年已长,乃立为世子,使连尹伍奢为太师。有楚人费无极,素事平王,善于贡谀,平王宠之,任为大夫。无极请事世子,乃以为少师,以奋扬为东宫司马。
平王既即位,四境安谧,颇事声色之乐。吴取州来,王不能报,无极虽为世子少师,日在平王左右,从于淫乐,世子建恶其谄佞,颇疏远之。令尹斗成然恃功专恣,无极谮而杀之,以阳匄为令尹。世子建每言成然之冤,无极心怀畏惧,由是阴与世子建有隙。无极又荐鄢将师于平王,使为右领,亦有宠,这段情节,且暂搁起。
话分两头。
再说晋自筑祈宫之后,诸侯窥其志在苟安,皆有贰心。昭公新立,欲修复先人之业,闻齐侯遣晏婴如楚修聘,亦使人征朝于齐。齐景公见晋、楚多事,亦有意乘间图伯,欲观晋昭公之为人,乃装束如晋,以勇士古冶子从行。
方渡黄河,其左骖之马,乃景公所最爱者,即令圉人于从舟取至,系于船头,亲督圉人饲料。忽大雨骤至,波涛汹涌,舟船将覆,有大鼋舒头于水面,张开巨口,抢向船头,衔左骖之马,入于深渊。景公大惊,古冶子在侧,言曰:“君勿惧也,臣请为君索之。"乃解衣裸体,拔剑跃于水中,凌波踢浪而去,载沉载浮,顺流九里,望之无迹,景公叹曰:”冶子死矣!“少顷,风浪顿息,但见水面流红,古冶子左手挽骖马之尾,右手提血沥沥一颗鼋头,浴波而出,景公大骇曰:”真神勇也,先君徒设勇爵,焉有勇士如此哉!"遂厚赏之。
既至绛州,见了晋昭公,昭公设宴享之。晋国是荀虒相礼,齐国是晏婴相礼,酒酣,晋侯曰:“筵中无以为乐,请为君侯投壶赌酒。"景公曰:”善。"左右设壶进矢,齐侯拱手让晋侯先投,晋侯举矢在手,荀虒进辞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晋侯投矢,果中中壶,将余矢弃掷于地,晋臣皆伏地称:”千岁。"齐侯意殊不怿,举矢亦效其语曰:“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扑的投去,恰在中壶,与晋矢相并,齐侯大笑,亦弃余矢,晏婴亦伏地呼:”千岁!"晋侯勃然变色,荀虒谓齐景公曰:“君失言矣,今日辱贶敝邑,正以寡君世主夏盟之故。君曰:”代兴‘,是何言也?"晏婴代答曰:“盟无常主,惟有德者居焉,昔齐失霸业晋方代之,若晋有德,谁敢不服?如其无德,吴、楚亦将迭进,岂惟敝邑!"羊舌肹曰:”晋已师诸侯矣,安用壶矢?此乃荀伯之失言也!"荀虒自知其误,嘿然不语。
齐臣古冶子立于阶下,厉声曰:“日昃君劳,可辞席矣!"齐侯即逊谢而出,次日遂行。
羊舌肹曰:“诸侯将有离心,不以威胁之,必失霸业。"晋侯以为然,乃大阅甲兵之数,总计有四千乘,甲士三十万人,羊舌肹曰:”德虽不足,而众可用也。"于是先遣使如周,请王臣降临为重,因遍请诸候,约以秋七月俱集平邱相会。诸侯闻有王臣在会,无敢不赴者。
至期,晋昭公留韩起守国,率荀虒、魏舒、羊舌肹、羊舌鲋、籍谈、梁丙、张骼、智跞等,尽起四千乘之众,望濮阳城进发,连络三十余营,遍卫地皆晋兵。
周卿士刘献公挚先到,齐、宋、鲁、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十二路诸侯毕集,见晋师众盛,人人皆有惧色。
既会,羊舌肹捧盘盂进曰:“先臣赵武,误从弭兵之约,与楚通好,楚虔无信,自取陨灭,今寡君欲效践土故事,徼惠于天子,以镇抚诸夏,请诸君同歃为信!"诸侯皆俯首曰:”敢不听命!"惟齐景公不应,羊舌肹曰:“齐侯岂不愿盟耶?"景公曰:”诸侯不服,是以寻盟。若皆用命,何以盟为?"羊舌肹曰:“践土之盟,不服者何国?君若不从,寡君惟是甲车四千乘,愿请罪于城下。"说犹未毕,坛上鸣鼓,各营俱建起大旆。
景公虑其见袭,乃改辞谢曰:“大国既以盟不可废,寡人敢自外耶?"于是晋侯先歃,齐、宋以下相继,刘挚王臣不使与盟,但监临其事而已,邾、莒以鲁国屡屡侵伐,诉于晋侯,晋侯辞鲁昭公于会,执其上卿季孙意如,闭之幕中。子服惠伯私谓荀虒曰:”鲁地十倍邾、莒,晋若弃之,将改事齐、楚,于晋何益。且楚灭陈、蔡不救,而复弃兄弟之国乎?"荀虒然其言,以告韩起,起言于晋侯,乃纵意如奔归,自是诸侯益不直晋,晋不复能主盟矣。史臣有诗叹云:
侈心效楚筑祁篪,列国离心复示威。
壶矢有灵侯统散,山河如故事全非。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周景王十二年,楚灵王灭陈、蔡二国后,又把许、胡、沈、道、房、申 六个小国迁移到荆山,百姓流离失所,道路上一片伤心怨恨之声。灵王自以 为天下唾手可得,日夜在章华台上宴乐,要派使者到周王那里索要象征九州 的九鼎,作为楚国镇国之物。右尹郑丹说:“今天齐国、晋国还很强大,吴 国、越国仍未臣服,周王室虽然畏惧楚国,恐怕各国要有后话。“灵王愤恨 地说:“寡人几乎忘了,从前在申地会盟时,赦免了徐国国君之罪,一同攻 打吴国,徐国很快又依附于吴国,不为我尽力。现在我先讨伐徐国,接着伐 吴,从长江往东,都属于楚国,那么天下已定下一半了。“他就派薳罢同蔡 洧奉世子熊禄守国,自己大张旗鼓地检阅车马,往东走到州来,驻扎在颍水 边上。他派司马督率领三百辆兵车攻打徐国,包围了徐国国都。灵王大军屯 驻乾溪,以作声援。这时为周景王十五年,楚灵王十一年。到冬天,赶上下 大雪,积雪厚达三尺多。有诗为证:
彤云蔽天风怒号,飞来雪片如鹅毛。
忽然群峰失青色,等闲平地生银涛。
千树寒巢僵鸟雀,红炉不煖重裘薄。
比际从军更可怜,铁衣冰凝愁难著。
灵王问左右:“从前秦国贡献的‘复陶裘’、‘翠羽披’可拿来穿。”
左右把裘披呈上,灵王穿裘加披,头带皮冠,足穿豹皮鞋,手握紫色丝鞭, 出帐看雪。右尹郑丹来拜见,灵王脱掉冠、披,放下鞭子,和他站着说话。 灵王说:“太冷了!”郑丹回答说:“大王重裘豹皮鞋,身在虎帐,还冷得 不好受,何况军士穿着单衣,露出脚踝,戴铁盔,穿铁甲,拿着兵器站在风 雪之中呢?大王何不驾车返回国都,召回攻徐国的军队,等来年春天天气和 暖,再图进兵,岂不两好?“灵王说:“卿说的很好!可是我从用兵以来, 所向必克,司马督早晚一定有好消息。“郑丹应对说:“徐国和陈、蔡不同。 陈、蔡二国靠近楚国,久在庇护之下,而徐国在楚国东北三千多里,又依附 吴国而自重。大王想成就讨伐徐国的功业,使三军久停在外,受劳累、寒冻 之苦,万一国内有变乱,军士离心。我个人认为,这事危险。“灵王笑着说:
“穿封戍在陈地,弃疾在蔡地,伍举和太子守国,这好比有三个楚国,我有
什么忧虑的?“话未说完,左史倚相跑着经过灵王面前,灵王指着他对郑丹
说:“他是博物之士,所有《三坟》、《五典》、《八索》、《九邱》等古
书,没有不通晓的,子革好好照看他。“郑丹说:“大王的话过头了。从前
周穆王乘八骏遍游天下,祭公谋父作《祈招》这首诗,用来劝止穆王之心,
穆王听从劝谏返回都城,才能免掉祸患。我曾经拿这首诗问倚相,他却不知
道。本朝的事情还不知道,怎么能了解到远古呢?“灵王说:“《祈招》这
首诗怎么说,能替寡人朗诵出来吗?“郑丹答道:“我能朗诵。诗说:‘祈
招之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灵王说:“这诗怎么讲?”郑丹应对说:“愔愔,是安适和乐的样子。说祈
父所掌管的军兵,享受安适和乐的幸福生活,用来显示君王美好的声誉,可
以和宝玉的坚牢、黄金的贵重相比。所以能这样,由于君王能爱惜民力,适
可而止,去掉贪欲过满之心的缘故。“灵王知道他讽刺自己,默默无言,好
久才说:“卿先退下,容我想想。”这天夜里,灵王心想班师。突然探马回
报:“司马督屡屡打败徐国军队,已经围困住徐国都城。”灵王说:“徐国 能灭。“就留在了乾溪,从冬天到春天,每天以射猎为乐,驱使百姓修台建 宫,不想回都城。
这时,蔡国大夫归生的儿子朝吴,服侍灵王任命的蔡公弃疾,日夜考虑 恢复蔡国,和他的家宰观从商议。观从说:“楚王穷兵黩武而远出,久久不 回,内里空虚,外面怨恨,这是老天灭亡他的时刻。失掉这个机会,蔡国就 没法重建了。“朝吴说:“要恢复蔡国,该用什么计策?”观从说:“叛逆 熊虔自立为王,另外三名公子心都不服,只是力量不够。如能借蔡公弃疾的 命令,召子干、子晰,如此这般,……楚国都城可得。得到都城,熊虔的巢 穴已毁掉,他不死干什么?到下一个楚王的时候,蔡国一定能够恢复。“朝 吴听从他的计议,让他假传蔡公弃疾的命令,从晋国召来子干,从郑国召来 子晰,说:“蔡公愿意用陈、蔡二地的军队,送二位公子回楚国,以对抗叛 逆熊虔。“子干,子晰大喜,一齐到蔡城郊外来会弃疾。观从先回来报告朝 吴,朝吴到郊外对两名公子说:“蔡公实在没有命令,然而可以劫持他取得。” 子干、子晰面露恐惧,朝吴说:“楚王游乐不归,都城中空虚无备,而蔡洧 念杀父之仇,以有事为幸,计成然为郊尹,和蔡公交好,蔡公举事,他一定 作内应。穿封戍虽封在陈地,他的心不亲近楚王,如果蔡公召他,一定前来。 凭着陈、蔡两地这么多军队,袭击空虚的楚国都城,如探囊取物,公子不要 怕事情不成功。“这几句话说透利害,子千、子晰才放心,说:“愿始终听 您教导。“朝吴请二人盟誓,就杀牲畜敌血,誓为先代国君郏敖报仇。嘴上 说誓虽然如此,誓书上却把蔡公放在最前面,说要和子干、子晰共同袭击叛 逆熊虔。三人挖地为坑,把誓书放在祭牲上面埋好。事毕之后,朝吴让家丁 领子干、子晰进入蔡城。蔡公弃疾正吃早饭,猛见二位公子到,出乎意外, 大惊,要站起来躲避。朝吴跟着到了,上前拉住蔡公袖子说:“事已至此, 您要到哪去?“子干、子晰抱住蔡公大哭说:“叛逆熊虔无道,杀兄杀侄, 又流放我们,我们二人这次来,要借你兵力为哥哥报仇,事成之后,一定把 王位给您。“弃疾惊慌失措,回答说:“请慢慢商议商议。”朝吴说:“二 位公子饿了,有饭一起吃吧。“子干、子晰吃完,朝吴让他们快走,就向众 人宣布说:“蔡公召来二位公子,共举大事,已在郊外盟誓,派二位公子先 行入楚。“弃疾制止说:“不要诬赖我!”朝吴说:“郊外坑中埋牲与誓书, 难道没人看见吗?您不必再隐讳,只有快快成事,共取富贵,才是上策。“ 朝吴又在街上大喊道:“楚王无道,灭我蔡国,现在蔡公答应我们复国,你 们都是蔡国百姓,难道能忍心宗族祭把沦亡?可一起随蔡公赶上二位公子, 共同进入楚国。“蔡城人听见呼喊,一时都集合起来,各拿器械,聚到蔡公 门口。朝吴说:“人心已齐,您应赶快安抚使用,不然要有变乱!”弃疾说:
“你逼迫我上虎背吗?该用什么办法?”朝吴说:“二位公子还在郊外,应
赶快和他们会合,把蔡国军兵民众集合起来。我去游说陈公穿封戍,让他率
领军队随你而行。“弃疾答应了。子干、子晰率领手下众人和蔡公会合。朝
吴派观从星夜赶往陈城,要见陈公。观从路上遇到陈国人夏啮,这人是夏征
舒的玄孙,和观从平素相识。观从告诉夏啮恢复蔡国之心。夏啮说:“我在
陈公门下做事,也在商量恢复陈国的办法。现在陈公重病已起不来,您不必
去见他了。您先回蔡国,我一定率领陈国人为一队。“观从回报蔡公。朝吴
又写信密致蔡洧,让他做内应。蔡公用家臣须务牟为先锋,史猈任副先锋,
派观从为向导官,率领精兵先行。恰好陈国夏啮也起陈兵来到。夏啮说:“穿
封戍已死,我用大义告诉陈国人,特来助行义举。“蔡公大喜,派朝吴统率 蔡国人为右军,夏啮统率陈国人为左军,说:“偷袭之事,不可迟慢。”就 星夜往郢都进发。蔡洧听说蔡公兵到,先派心腹出城投降,斗成然也到郊外 迎接蔡公。令尹薳罢正要聚兵安排防守,蔡洧已打开城门,让蔡公军队进城。 须务牟抢先进去,喊道:“蔡公在乾溪攻杀楚王,大兵已到郢城了!”都城 的人厌恶灵王无道,都愿蔡公为王,没有肯抵抗的。薳罢要奉世子禄出逃, 须务牟兵已包围王宫,薳罢进不去,回家自刎而死,胡曾先生对此有诗说:
漫夸私党能扶主,谁料强都已酿奸。 若遇郏敖泉壤下,一般恶死有何颜?
蔡公大兵随后齐到,攻入王宫,遇见世子禄和公子罢敌,都杀了。蔡公清扫 好王宫,要奉子干为王,子干推辞。蔡公说:“长幼不可废。”子干才即位, 让子晰当令尹,蔡公为司马。朝吴私下对蔡公说:“您首倡义举,为什么把 王位让给别人呢?“蔡公说:“灵王还在乾溪,国事未定,而且越过两个哥 哥自立,人们将要议论我。“朝吴已领会他的心意,就献计说:“楚王士兵 在外已久,一定想回来,如果派人用利害相招,必然逃散。大军接着攻打, 楚王可以抓获。“蔡公以为对,就派观从去乾溪,告诉众兵说:“蔡公已进 入郢都,杀了国王两个儿子,奉子干为王了。现在新王有令:“先回去的恢 复他的土地,让他回故里,后回去的处以劓刑,有跟随旧王的,灭三族,或 者有将酒饭献给旧王的,罪过和跟随的一样。“军士听说,一时散去大半。
灵王还醉卧在乾溪的亭台上,郑丹慌忙进去报告。灵王听说两个儿子被 杀,从床上跳到地下,放声大哭。郑丹说:“军心已散,大王应该赶快回去!” 灵王擦着眼泪说:“人爱自己的孩子,也像我这样 吗?”郑丹说:“鸟兽还 知道爱子,何况人呢?“灵王感叹说:“我杀别人的孩子太多了!人家杀我 孩子,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一会儿,哨马报告:“新王派遣蔡公为大将, 同斗成然率陈、蔡二国的兵,杀向乾溪来了。“灵王大怒说:“我待斗成然 不薄,怎么敢背叛我?宁可一战而死,不能束手就擒!“他就下令拔寨,起 动全军,自夏口沿汉水而上,到达襄州,要攻郢都。士卒一路逃跑,灵王亲 自拔剑杀了数人,仍然止不住,等到了訾梁,随从的才一百人。灵王说:“事 情不行了!“就解下自己衣帽,挂在岸边柳树上。郑丹说:“大王且到郢都 近郊,察看一下都城的人心向背怎么样?“灵王说:“都城的人都叛变了, 何必察看?“郑丹说:“若不然,出逃他国,求兵以自救也行。”。灵王说:
“诸侯谁是爱我的人?我听说‘大福不会第二次来,’那样做,不过白白去
自寻侮辱。“郑丹见灵王不听从他的计议,怕自己获罪,就和倚相私逃回郢
都。灵王不见了郑丹,手足无措,在釐泽之间徘徊,跟从的人都散了,只剩
单身一人。腹中饥饿,要到乡村里找点饭吃,又不认识道路。村中人也有知
道是楚王的,因为听逃散的士兵说,新王法令甚严,哪个人不害怕,各自远
远闪开。灵王一连三天没有饭食下咽,饿倒在地,不能行动。单单只剩两只
眼睛睁着,看着路旁,专盼有一个识得一面的人经过这里,便是救星。忽然
有一人前来,灵王认得是旧日守门小官涓人畴,便叫道:“救救我!”涓人
畴见是灵王招呼,只得上前叩头。灵王说:“寡人饿三天了,你替我找一碗
饭来,还能延长我的命。“涓人畴说:“百姓都怕新王的禁令,我到哪儿弄
吃的?“灵王叹一口气,让涓人畴坐到跟前,用头枕着他的腿,休息了一会
儿。涓人畴等灵王睡着,拿土块代替腿让灵王枕着,逃开了。灵王醒来,叫
涓人畴不见答应,摸自己枕的,见是土块,不觉呼天抢地大哭,却又哭得有
声无气。一会儿,又有一个人乘小车来到,识得灵王声音,下车见果然是灵 王,就拜倒在地,问道:“大王为什么弄到这种地步?”灵王满脸流泪问:
“你是何人?”那人启奏说,“臣姓申名亥,是芋尹申无宇的儿子。我的父 亲两次得罪你,你都赦免不杀。那年他临终嘱咐我说, ‘我受大王两次不杀 之恩,他日大王要是有难,你一定要舍命相随!‘臣牢记在心,不敢忘了。 近来传闻郢都已被攻破,立子干为王,我连夜跑到乾溪,没有见到你,一路 追寻到这里,不想天让我们君臣相逢。现在遍地都是蔡公党羽,大王不可到 别处去。臣家在棘村,离这不远,大王可暂时到臣家中,再作商议。“说着 把干粮跪着进给灵王,灵王勉强下咽,渐渐能站起来。申亥扶他上车,到了 棘村。灵王平时住惯章华台,高高的宫殿,深深的房屋,今日看申亥庄户人 家,草木编的门户,低头而进,十分凄凉,泪流不止。申亥跪着说:“请我 王放宽心。这地方避静,没有行人来往,大王先住几天,打听打听都城里的 事,再想办法。“灵王悲哀得说不出话。申亥又跪献饮食,灵王只是哭,全 不沾唇。申亥让他两个亲生女儿侍奉灵王睡觉,想使灵王高兴。灵王衣带不 解,一夜伤心悲叹,到五更时,才听不见他的声音。二个女儿开门告诉父亲:
“大王已自缢在住处了。”胡曾先生咏史诗说:
茫茫衰草没章华,因笑灵王昔好奢。 台土未干萧管绝,可怜身死野人家。
申亥听说灵王死了,不胜悲痛,就亲自殡殓,杀了两个女儿殉葬。有人作诗 对此悲叹说:
章华霸业已沉沦,二女何辜伴穸窀。
堪恨暴君身死后,余殃犹自及闺人。
这时蔡公领着斗成然、朝吴、夏啮众将,在乾溪追寻灵王,半路上遇到
郑丹、倚相两人,说灵王如此这般,……现在侍卫全逃散了,只身求死,我
不忍心看见,所以离开了他。蔡公说:“你们现在去哪里?”二人说:“要
回都城里去。“蔡公说:“你们先住在我的军队中,一起访求楚王下落,然
后同回郢都好了。“蔡公领大军寻访,到了訾梁,不见踪影。有村里人知道
是蔡公,把灵王的衣帽献上说,“三天前,在岸边柳树上得的。”蔡公问他
说:“你知楚王生死吗?”村里人说:“不知。”蔡公收下农帽,给村里人
重赏后离开了。朝吴进言说:“楚王去掉衣帽,势穷力尽,多半死在沟中,
不值得再寻了。只是子干在位,如果发号施令,收买民心,事情就没法办了。“
蔡公说:“那怎么办呢?”朝吴说:“楚王在外,都城中人不知他下落,乘
这人心未定之时,派数十名士卒,假说是败兵,绕着城墙呼喊说: ‘楚王大
兵快到了!‘再让斗成然回去报告子干,子干、子晰都是懦弱无能之辈,一
听这消息,准保惊慌自杀。明公您慢慢整兵而归,稳坐宝位,高枕无忧,岂
不好吗?“蔡公听从了,就派观从领兵卒一百多人,假装成败兵,跑回郢都,
绕着城墙边跑边喊:“蔡公兵败被杀,楚王大兵,随后就到!”都城里人信
以为真,没有不惊怕的,一会儿,斗成然到,说的相同。城里人更信了,都
上城瞭望。斗成然跑去报告子干说:“楚王极为恼怒,来讨伐您擅自自立为
王之罪,要像对蔡灵公和齐国庆封那样对付您。您要早定计策,免遭侮辱,
我也逃命去了。“说完,狂跑而出。子干召来子晰说了,子晰说:“这都是
朝吴害的我们呀!“兄弟相抱大哭。宫外又传说:“楚王大兵已经进城!”
子晰先拔出佩剑,割断喉管而死。子干慌急,也拿剑自杀。宫中大乱,宦官
宫女,惊慌自杀的,尸横宫中,哭号的声音不断。斗成然带众人重进宫中,
清除尸首,领百官迎接蔡公。城中人不知道,还怀疑来的是灵王:到进城后, 只见蔡公,才明白前后报信,都出于蔡公的计策。蔡公入城后即位,改名熊 居,这就是楚平王。都城的人还不知灵王已死,人心泛泛,曾夜间谣传灵王 到,男男女女惊起,开门向外探看。平王有些忧虑,就暗中和观从商量,让 他在汉水边上找个死尸,加上灵王衣帽,从上游放到下游,假说已得灵王尸 首,停殡在訾梁,归报平王。平王派斗成然去安葬,谥为灵王。然后出榜安 慰郢都人民,人心才安定下来。三年后,平王又寻访灵王的尸体,申亥把埋 葬之处告诉使者,才又给灵王迁葬。
司马督等人围困徐国都城,久久无功,怕被灵王诛杀,不敢回国,暗中 和徐国联络,各自安营相守。听说灵王兵败被杀,就解围班师。走到豫章, 吴国公子光领兵袭击,打败他们,司马督和三百辆兵车全被吴国俘获。公子 光又乘胜来攻打楚国州来。
楚平王安抚众人,用公子之礼为子干、子晰安葬。他又按功行赏,任用 贤能,用斗成然作令尹,阳匄为左尹,念薳掩、伯州犁含冤而死,就用伯州 犁的儿子郤宛任右尹,薳掩的弟弟薳射、薳越都作大夫。朝吴、夏啮、蔡洧 都授下大夫的官职。因为公子鲂能作战,用为司马。这时伍举已死,平王赞 赏他生前有直言敢谏的美德,把连地封给他的儿子伍奢,号称连公。伍奢的 儿子伍尚也封在棠地作棠宰,号称棠君。其余薳启疆、郑丹等一些旧臣,官 职照旧。想让观从作官,观从说他的先人从事占卜,他愿意任卜尹,平王同 意了。群臣谢恩。朝吴和蔡洧不谢,要辞掉官职离开。平王问他们,二人启 奏说:“本来辅助我王起兵攻袭楚国,是要恢复蔡国。现在大王王位已定, 而蔡国的宗族祭祀仍未进行,我有什么脸面站在大王的朝庭上呢?从前灵王 由于贪功兼并别国,以致丧失人心,大王改变他的做法,才能令人心悦诚服。 如果要改变他的做法,不如恢复陈、蔡二国。“平王说:“好。”就使人访 求陈、蔡国君的后裔,得到陈国世子偃师的儿子公孙吴,蔡国世子有的儿子 公孙庐,就命令太史选择吉日,封公孙吴为陈国国君,这就是陈惠公,公孙 庐为蔡国国君,这就是蔡平公。陈惠公、蔡平公二人各回本国,朝吴、蔡洧 随蔡平公回蔡国,夏啮随陈惠公回陈国。平王让所率陈、蔡的军民,各归本 国国君,并厚加犒劳。前番灵王抢掠的二国珍宝、财物,藏在楚国库中的, 全部归还。灵王迁往荆山的许、胡等六个小国,也全让他们重回故土,秋毫 无犯,各国君臣上下,欢呼声如雷,好像枯树再度开花,朽骨重新复活一样。 这是周景王十六年的事,髯翁对此有诗说:
枉竭民脂建二城,留将后主作人情。
早知故物仍还主,何苦当时受恶名。
平王长子名建,字子木,是蔡国郧阳封人之女所生,这时已长大,就立
为世子,让连尹伍奢作他的太师。楚地有个人叫费无极,一向服事平王,善 于阿谀奉承,平王对他非常宠信,任其为大夫。无极请平王让他服事世子, 平王就让他任少师,又用奋扬作东宫司马。平王即位后,四方安宁,便沉溺 于声色淫乐之中。吴国攻取州来,他不能报仇。费无极虽然作了太子少师, 却每天在平王左右,跟随平王淫乐。世子建讨厌他谄佞奸邪,很疏远他。令 尹斗成然依仗功劳专权,任意而为,费无极向平王进谗言把他杀了,由阳匄 任令尹。世子建常说斗成然冤枉,费无极心怀惧怕,因此暗中和世子建生出 裂痕。费无极又把鄢将师推荐给平王,让他作了右领,也受宠信。
再说晋国从修筑虒祁宫之后,诸侯看出它志在苟且偷安,都有了贰心。
昭公即位不久,要修复先世的绩业,听说齐景公派晏婴出使楚国修好,也派 使臣去要求齐国来朝拜盟主。齐景公见晋、楚两国多事,也有心乘机图谋霸 业,要看看晋昭公的为人,就整理好行装往晋国去,用勇士古冶子随行。渡 黄河时,他的驾车的左马,是他最喜爱的,就令马夫从随从的船中拉到自己 船上,亲自监督马夫喂它。突然大雨骤下,水上波涛汹涌,船几乎要翻。一 只大鼋在水里探出头来,张开大口抢向船头,将马咬住拉向深渊。景公大吃 一惊。古冶子在旁边说:“主公不必害怕,臣去为主公抢回。”他就脱光衣 服,拔剑跳到水里,踏波踢浪离开,一会儿沉下,一会浮上,顺水漂流了八 九里,慢慢不见踪影。景公痛惜说:“古冶子死了!”一会儿,风浪停了, 只见水面已染红,只见古冶子左手拉马尾,右手提着血淋淋的鼋头,凌波而 出。景公极为惊奇地说:“真神勇呀!前代国君庄公空设勇爵之名,哪里有 勇士像古冶子这样的呢!“就重重地赏了他。
到绛州,齐景公会见了晋昭公,晋昭公设宴款待。晋国是荀吴作赞礼, 齐国是晏婴作赞礼。酒酣之时,晋昭公说:“筵席上无以为乐,请让我和君 侯投壶赌酒。“齐景公说:“好!”左右放好壶,拿出箭。齐景公拱手让晋 昭公先投,晋昭公拿箭在手,荀吴上颂辞说:“有酒如同淮河,有肉如同水 中的沙洲,我们国君投中,作诸侯之师。“晋昭公投出箭,果然扔进中间的 壶里,将别的箭扔在地上。晋国群臣都伏在地上高呼千岁。齐景公很不高兴, 拿着箭也学着荀吴的话说:“有酒如同渑水,有肉如同高岗,我如果投中, 和君侯交替而兴为诸侯师。“就扑的一声投去,也投在中间的壶里,和晋昭 公的箭相并,齐景公大笑,也扔下其余的箭。晏婴也伏在地上高呼千岁。晋 昭公勃然大怒,荀吴对齐景公说:“君侯失言了,承蒙今日光临敝国,正因 为敝国国君世代主持会盟之事。君侯说 ‘交替而兴’,这叫什么话呀?“晏 婴代齐景公回答说:“盟会没有经常的主持人,只有有德的人才能胜任。从 前齐国失掉霸业,晋国才能替代。如果晋国有德,谁敢不服?如果无德,吴 国、楚国也会递进,岂只是敝国!“羊舌肹说:“晋国已为诸侯之师,何必 用壶和箭呢?这是荀伯失言。“荀吴自知失误,冷笑不语。齐国大臣古冶子 站在台阶下,厉声说:“太阳偏西,君侯劳累,可离席了!”齐景公就歉谢 而出,第二天就走了。羊舌肹说:“各国将要离心,不用威力胁迫,一定会 丧失霸业。“晋昭公认为很对,就大阅军兵,总计有战车四千辆,甲士三十 万人。羊舌肹说:“威德即使不足,可是兵多可以一用。”晋昭公就先派使 臣到周王室,请周王派大臣光临以自重,于是遍请诸侯,约定秋天七月都到 平邱相会。诸侯听说有周王之臣在会,没有敢不参加的。
到会期,晋昭公留韩起守卫都城,率领荀吴、魏舒、羊舌肹、羊舌鲋、
籍谈、梁丙、张骼,智跞等,将四千辆兵车全带上,望濮阳城进发,连络三
十余营,整个卫国地方都是晋兵。周王室卿士刘献公挚先到,齐、宋、鲁、
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十二路诸侯全来了,见晋兵强盛
人多,大家都露出恐惧的面色。开会之时,羊舌肹捧着盘、盂上前面说:“本
国先臣赵武,错误地进行签订消除战争的盟约,和楚国结好。楚国熊虔不讲
信义,自取灭亡。现在敝国国君要效法践土盟会的旧事,请天子施降恩惠,
以镇抚华夏诸国,请各位君侯一同歃血为信!“诸侯都低头说:“岂敢不听
贵国命令!“只有齐景公不回答。羊舌肹说:“齐国君侯难道不愿意订盟吗?”
齐景公说:“诸侯不服从,所以才寻求盟会;如果都能听命令,还订盟做什
么?“羊舌肹说:“当年践土之盟,有哪一国不服从?现在君侯如果不听从,
敝国国君只有这四千辆兵车,愿意在城下向君侯请罪。“话还未说完,坛上 击鼓声响起,晋军各营都树起大旗。齐景公怕被袭击,就改话谢罪说:“贵 国既然以为订盟之事不可荒废,寡人岂敢自己例外呢?“于是晋昭公领头歃 血,齐国、宋国以下各国一个接一个进行。刘献公挚是周王室大臣,不让他 参加歃血订盟之事,只光临监看其事而已。邾国、莒国把鲁国屡屡侵略攻打 他们的事向晋昭公控诉。晋昭公将鲁昭公驱出会议,把鲁国上卿季孙意如抓 起来,关在帐幕里。子服惠伯私下对荀吴说:“鲁国土地十倍于邾、莒二国, 晋国如弃绝它,它将要改而服事齐国、楚国,对晋国有什么好处?况且,楚 灵王当年灭掉陈国、蔡国,晋国不救,现在又要抛弃传统上兄弟一样的国家 吗?“荀吴认为他说的对,把话告诉了韩起;韩起对晋昭公说了,就放季孙 意如回鲁国。从此,诸候越发不尊崇、服从晋国,晋国不再能主持会盟了。 史官有诗感叹说:
侈心效楚筑虒祁,列国离心复示威。 壶矢有灵侯统散,山河如故事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