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梁人范睢字叔,有谈天说地之能,安邦定国之志。欲求事魏王,因家贫,不能自通,乃先投于中大夫须贾门下,用为舍人。当初,齐湣王无道,乐毅纠合四国一同伐齐,魏亦遣兵助燕,及田单破燕复齐,齐襄王法章即位,魏王恐其报复,同相国魏齐计议,使须贾至齐修好。贾使范睢从行。
齐襄王问于须贾曰:“昔我先王与魏同兵伐宋,声气相投;及燕人残灭齐国,魏实与焉。寡人念先王之仇,切齿腐心。今又以虚言来诱寡人,魏反复无常,使寡人何以为信?”须贾不能对,范睢从旁代答曰:“大王之言差矣。先寡君之从于伐宋,以奉命也。本约三分宋国,上国背约,尽收其地,反加侵虐,是齐之失信于敝邑也。诸侯畏齐之骄暴无厌,于是昵就燕人。济西之战,五国同仇,岂独敝邑?然敝邑不为已甚,不敢从燕于临淄,是敝邑之有礼于齐也。今大王英武盖世,报仇雪耻,光启前人之绪,寡君以为桓、威之烈必当再振,可以上盖湣王之愆,垂休无穷,故遣下臣贾来修旧好。大王但知责人,不知自反,恐湣王之覆辙,又见于今矣。”
齐襄王愕然起谢曰:“是寡人之过也。”即问须贾:“此位何人?”须贾曰:“臣之舍人范睢也。”齐王顾盼良久,乃送须贾于公馆,厚其廪饩。使人阴说范睢曰:“寡君慕先生人才,欲留先生于齐,当以客卿相处,万望勿弃。”范睢辞曰:“臣与使者同出,而不与同入,不信无义,何以为人?”齐王益爱重之,复使人赐范睢黄金十斤及牛酒,睢固辞不受,使者再四致齐王之命,坚不肯去,睢不得已,乃受牛酒而还其金,使者叹息而去。
早有人报知须贾,须贾召范睢问曰:“齐使者为何而来?”范睢曰:“齐王以黄金十斤及牛酒赐臣,臣不敢受,再四相强,臣止留其牛酒。”须贾曰:“所以赐子者何故?”范睢曰:“臣不知,或者以臣在大夫之左右,故敬大夫以及臣耳。”须贾曰:“赐不及使者而独及子,必子与齐有私也。”范睢曰:“齐王先曾遣使,欲留臣为客卿。臣峻拒之。臣以信义自矢,岂敢有私哉。"须贾疑心益甚。
使事既毕,须贾同范睢还魏。贾遂言于魏齐曰:“齐王欲留舍人范睢为客卿,又赐以黄金、牛酒,疑以国中阴事告齐,故有此赐也。"魏齐大怒,乃会宾客,使人擒范睢,即席讯之,睢至,伏于阶下。魏齐厉声问曰:”汝以阴事告齐乎?"范睢曰:“怎敢。"魏齐曰:”汝若无私于齐,齐王安用留汝。"睢曰:“留果有之,睢不从也。"魏齐曰:”然则黄金、牛酒之赐,子何受之。"睢曰:“使者十分相强,睢恐拂齐王之意,勉受牛酒,其黄金十斤,实不曾收。"魏齐咆哮大喝曰:”卖国贼!还要多言!即牛酒之赐,亦岂无因。"呼狱卒缚之,决脊一百,使招承通齐之语。范睢曰:“臣实无私,有何可招?"魏齐益怒曰:”为我笞杀此奴,勿留祸种!"狱卒鞭笞乱下,将牙齿打折,睢血流被面,痛极难忍,号呼称冤,宾客见相国盛怒之下,莫敢劝止。
魏齐教左右一面用巨觥行酒,一面教狱卒加力,自辰至未,打得范睢遍体皆伤,血肉委地,咶喇一响,胁骨亦断,睢大叫失声,闷绝而死。
可怜信义忠良士,翻作沟渠枉死人。
传语上官须仔细:莫将屈棒打平民!
潜渊居士又有诗云:
张仪何曾盗楚璧?范叔何曾卖齐国?
疑心盛气总难平,多少英雄受冤屈!
左右报曰:“范睢气绝矣。"魏齐亲自下视,见范睢断胁折齿,身无完肤,直挺挺在血泊中不动,齐指骂曰:”卖国贼死得好!好教后人看样!"命狱卒以苇薄卷其尸,置之坑厕间,使宾客便溺其上,勿容他为干净之鬼。
看看天晚,范睢命不该绝,死而复苏,从苇薄中张目偷看,只有一卒在旁看守,范睢微叹一声。守卒闻之,慌忙来看,范睢谓曰:“吾伤重至此,虽暂醒,决无生理,汝能使我死于家中,以便殡殓,家有黄金数两,尽以相谢。"守卒贪其利,谓曰:”汝仍作死状,吾当入禀。"时魏齐与宾客皆大醉,守卒禀曰:“厕间死人腥臭甚,合当发出。"宾客皆曰:”范睢虽然有罪,相国处之亦已足矣。"魏齐曰:“可出之于郊外,使野鸢饱其余肉也。"言罢,宾客皆散,魏齐亦回内宅。守卒捱至黄昏人静,乃私负范睢至其家,睢妻小相见,痛苦自不必说,范睢命取黄金相谢,又卸下苇薄,付与守卒,使弃野外,以掩人之目。
守卒去后,妻小将血肉收拾干净,缚裹伤处,以酒食进之,范睢徐谓其妻曰:“魏齐恨我甚,虽知吾死,尚有疑心,我之出厕,乘其醉耳,明日复求吾尸不得,必及吾家,吾不得生矣。吾有八拜兄弟郑安平,在西门之陋巷,汝可乘夜送我至彼,不可泄漏,俟月余,吾创愈当逃命于四方也,我去后,家中可发哀,如吾死一般,以绝其疑。"其妻依言,使仆人先往报知郑安平,郑安平即时至睢家看视,与其家人同携负以去。
次日,魏齐果然疑心范睢,恐其复苏,使人视其尸所在,守卒回报:“弃野外无人之处,今惟苇薄在,想为犬豕衔去矣。"魏齐复使人目间其家,举哀带孝,方始坦然。
再说范睢在郑安平家,敷药将息,渐渐平复。安平乃与睢共匿于具茨山,范睢更姓名曰张禄,山中人无知其为范睢者,过半岁,秦谒者王稽奉昭襄王之命,出使魏国,居于公馆,郑安平诈为驿卒,伏侍王稽,应对敏捷,王稽爱之,因私问曰:“汝知国有贤人未出仕者乎?”安平曰:“贤人何容易言也。向有一范睢者,其人智谋之士,相国箠之至死。"言未毕,王稽叹曰:”惜哉!此人不到我秦国,不得展其大才。“
安平曰:“今臣里中有张禄先生,其才智不亚于范睢,君欲见其人否?”王稽曰:“既有此人,何不请来相会?”安平曰:“其人有仇家在国中,不敢昼行,若无此仇,久已仕魏,不待今日矣。"王稽曰:”夜至不妨,吾当候之。"郑安平乃使张禄亦扮做驿卒模样,以深夜至公馆来谒,王稽略叩以天下大势,范睢指陈了了,如在目前。王稽喜曰:“吾知先生非常人,能与我西游于秦否?”范睢曰:“臣禄有仇于魏,不能安居,若能挈行,实乃至愿。"王稽屈指曰:”度吾使事毕,更须五日,先生至期,可待我于三亭冈无人之处,当相载也!“
过五日,王稽辞别魏王,群臣俱饯送于郊外,事毕俱别,王稽驱车至三亭冈上,忽见林中二人趋出,乃张禄、郑安平也。王稽大喜,如获奇珍,与张禄同车共载,一路饮食安息,必与相共,谈论投机,甚相亲爱。
不一日,已入秦界,至湖关,望见对面尘头起处,一群车骑自西而来,范睢问曰:“来者谁人,。王稽认得前驱,曰:”此丞相穰侯,东行郡邑耳。"原来穰侯名魏冉,乃是宣太后之弟,宣太后芈氏,楚女,乃昭襄王之母。昭襄王即位时,年幼未冠,宣太后临朝决政,用其弟魏冉为丞相,封穰侯;次弟芈戎亦封华阳君,并专国用事。后昭襄王年长,心畏太后,乃封其弟公子悝为泾阳君,公子市为高陵君,欲以分芈氏之权。国中谓之“四
贵“,然总不及丞相之尊也。
丞相每岁时,代其王周行郡国,巡察官吏,省视城池,较阅车马,抚循百姓,此是旧规。
今日穰侯东巡,前导威仪,王稽如何不认得。
范睢曰:“吾闻穰侯专秦权,妒贤嫉能,恶纳诸侯宾客,恐其见辱,我且匿车箱中以避之。"须臾,穰侯至,王稽下车迎谒,穰侯亦下车相见,劳之曰:”谒君国事劳苦。“遂共立于车前,各叙寒温。穰侯曰:”关东近有何事?“王稽鞠躬对曰:”无有。"穰侯目视车中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宾客俱来乎,此辈仗口舌游说人国,取富贵,全无实用。”王稽又对曰:“不敢。"穰侯既别去,范睢从车箱中出,便欲下车趋走。王稽曰:”丞相已去,先生可同载矣。"范睢曰:“臣潜窥穰侯之貌,眼多白而视邪,其人性疑而见事迟,向者目视车中,固已疑之,一时未即搜索,不久必悔,悔必复来,不若避之为安耳。"遂呼郑安平同走。
王稽车仗在后,约行十里之程,背后马铃声响,果有二十骑从东如飞而来,赶著王稽车仗,言:“吾等奉丞相之命,恐大夫带有游客,故遣复行查看,大夫勿怪。"因遍索车中,并无外国之人,方才转身。王稽叹曰:”张先生真智士,吾不及也。"乃命催车前进,再行五六里,遇著了张禄、郑安平二人,邀使登车,一同竟入咸阳。髯翁有诗咏范睢去魏之事云:
料事前知妙若神,一时智术少俦伦。
信陵空养三千客,却放高贤遁入秦。
王稽朝见秦昭襄王,复命已毕,因进曰:“魏有张禄先生,智谋出众,天下奇才也,与臣言秦国之势,危于累卵,彼有策能安之,然非面对不可,臣故载与俱来。"秦王曰:”诸侯客好为大言,往往如此,姑使就客舍。"乃馆于下舍,以需召问。逾年不召。
忽一日,范睢出行市上,见穰侯方征兵出征,范睢私问曰:“丞相征兵出征,将伐何国?"有一老者对曰:”欲伐齐纲寿也!“范睢曰:”齐兵曾犯境乎?"老者曰:“未曾。"范睢曰:”秦与齐东西悬绝,中间隔有韩、魏,且齐不犯秦,秦奈何涉远而伐之?"老者引范睢至僻处,言曰:“伐齐非秦王之意,因陶山在丞相封邑中,而纲寿近于陶,故丞相欲使武安君为将,伐而取之,以自广其封耳。"范睢回舍,遂上书于秦王,略曰:
羁旅臣张禄,死罪,死罪!奏闻秦王殿下: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赏,有能者官,劳大者禄厚,才高者爵尊。"故无能者不敢滥职,而有能者亦不得遗弃。今臣待命于下舍,一年于兹矣。如以臣为有用,愿借寸阴之暇,悉臣之说;如以臣为无用,留臣何为?夫言之在臣,听之在君,臣言而不当,请伏斧錡之诛未晚。毋以轻臣故,并轻举臣之人也。
秦王已忘张禄,及见其书,即使人以传车召至离宫相见。秦王犹未至,范睢先到,望见秦王车骑方来,佯为不知,故意趋入永巷,宦者前行逐之,曰:“王来。"范睢谬言曰:”秦独有太后、穰侯耳,安得有王?"前行不顾。
正争嚷间,秦王随后至,问宦者:“何为与客争论?"宦者述范睢之语,秦王亦不怒,遂迎之入于内宫,待以上客之礼,范睢逊让,秦王屏去左右,长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少顷,秦王又跪请如前,范睢又曰:”唯唯。"如此三次,秦王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岂以寡人为不足语耶?"范睢对曰:”非敢然也,昔者吕尚钓于渭滨,及遇文王,一言而拜为尚父,卒用其谋,灭商而有天下。箕子、比干身为贵戚,尽言极谏,商纣不听,或奴或诛,商遂以亡。此无他,信与不信之异也。吕尚虽疏,而见信于文王,故王业归于周,而尚亦享有侯封,传之世世;箕子、比干虽亲,而不见信于纣,故身不免死辱,而无救于国。今臣羁旅之臣,居至疏之地,而所欲言者,皆兴亡大计,或关系人骨肉之间。不深言,则无救于秦;欲深言,则箕子、比干之祸随于后。所以王三问而不敢答者,未卜王心之信不信何如耳。"秦王复跪请曰:“先生是何言也?寡人慕先生大才,故屏去左右,专意听教,事凡可言者,上及太后,下及大臣,愿先生尽言无隐。"秦王这句话,因是进永巷时,闻宦者述范睢之言,”秦止有太后、穰侯,不闻有王“之语,心下疑惑,实落的要请教一番;这边范睢犹恐初见之时,万一语不投机,便绝了后来进言之路,况且左右窃听者多,恐其传说,祸且不测,故且将外边事情,略说一番,以为引火之煤。乃对曰:”大王以尽言命臣,臣之愿也!"遂下拜,秦王亦答拜,然后就坐开言曰:“秦地之险,天下莫及,其甲兵之强,天下亦莫敌,然兼并之谋不就,伯王之业不成,岂非秦之大臣,计有所失乎?"秦王侧席问曰:”请言失计何在?"范睢曰:“臣闻穰侯将越韩、魏而攻齐,其计左矣。齐去秦甚远,有韩、魏以间之。王少出师,则不足以害齐;若多出师,则先为秦害。昔魏越赵而伐中山,即克其地,旋为赵有,何者?以中山近赵而远魏也。今伐齐而不克,为秦大辱;即伐齐而克,徒以资韩、魏,于秦何利焉?为大王计,莫如远交而近攻。远交以离人之欢,近攻以广我之地,自近而远,如蚕食叶,天下不难尽矣。"秦王又曰:”远交近攻之道何如?"范睢曰:“远交莫如齐、楚,近攻莫如韩、魏。既得韩、魏,齐、楚能独存乎?"秦王鼓掌称善,即拜范睢为客卿,号为张卿,用其计东伐韩、魏,止白起伐齐之师不行。
魏冉与白起一相一将,用事日久,见张禄骤然得宠,俱有不悦之意。惟秦王深信之,宠遇日隆,每每中夜独召计事,无说不行。范睢知秦王之心已固,请间,尽屏左右,进说曰:“臣蒙大王过听,引与共事,臣虽粉骨碎身,无以为酬。虽然,臣有安秦之计,尚未敢尽效于王也!”
秦王跪问曰:“寡人以国托于先生,先生有安秦之计,不以此时辱教,尚何待乎?"范睢曰:”臣前居山东时,闻齐但有孟尝君,不闻有齐王;闻秦但有太后、穰侯、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不闻有秦王。夫制国之谓王,生杀予夺,他人不敢擅专。今太后恃国母之尊,擅行不顾者四十余年;穰侯独相秦国,华阳辅之,泾阳,高陵各立门户,生杀自由,私家之富十倍于公,大王拱手而享其空名,不亦危乎?昔崔杼擅齐,卒弑庄公;李兑擅赵,终戕主父。今穰侯内仗太后之势,外窃大王之威,用兵则诸侯震恐,解甲则列国感恩。广置耳目,布王左右,臣见王之独立于朝,非一日矣。恐千秋万岁而后,有秦国者,非王之子孙也!"秦王闻之,不觉毛骨悚然,再拜谢曰:“先生所教,乃肺腑至言,寡人恨闻之不早。"遂于次日收穰侯魏冉相印,使就国,穰侯取牛车于有司,徙其家财,千有余乘,奇珍异宝,皆秦内库所未有者。明日,秦王复逐华阳、高陵、泾阳三君于关外,安置太后于深宫,不许与闻政事。遂以范睢为丞相,封以应城,号为应侯。
秦人毕谓张禄为丞相,无人知为范睢,惟郑安平知之,睢戒以勿泄,安平亦不敢言。时秦昭襄王之四十一年,周赧王之四十九年也。
是时,魏昭王已薨,子安釐王即位,闻知秦王新用张禄丞相之谋,欲伐魏国。急集群臣计议,信陵君无忌曰:“秦兵不加魏者数年矣,今无故兴师,明欺我不能相持也,宜严兵固圉以待之。"相国魏齐曰:”不然,秦强魏弱,战必无幸,闻丞相张禄乃魏人也,岂无香火之情哉。倘遣使赍厚币,先通张相,后谒秦王,许以纳质讲和,可保万全。"安釐王初即位,未经战伐,乃用魏齐之策,使中大夫须贾出使于秦。
须贾奉命,竟至咸阳,下于馆驿,范睢知之,喜曰:“须贾至此,乃吾报仇之日矣!”遂换去鲜衣,装作寒酸落魄之状,潜出府门,来到馆驿,徐步而入,谒见须贾。须贾一见,大惊曰:“范叔固无恙乎?吾以汝被魏相打死,何以得命在此?"范睢曰:”彼时将吾尸首掷于郊外,次早方苏,适遇有贾客过此,闻呻吟声,怜而救之,苟延一命,不敢回家,因间关来至秦国,不期复见大夫之面于此。"须贾曰:“范叔岂欲游说于秦乎?”睢曰:“某昔日得罪魏国,亡命来此,得生为幸,尚敢开口言事耶?"须贾曰:”范叔在秦,何以为生?"睢曰:“为佣糊口耳。"须贾不觉动了哀怜之意,留之同坐,索酒食赐之。时值冬天,范睢衣敝,有战栗之状,须贾叹曰:”范叔一寒如此哉?"命取一绨袍与穿,范睢曰:“大夫之衣,某何敢当?"须贾曰:”故人何必过谦?"范睢穿袍,再四称谢。
因问:“大夫来此何事?"须贾曰:”今秦相张君方用事,吾欲通之,恨无其人,孺子在秦久,岂有相识,能为我先容于张君者哉?"范睢曰:“某之主人翁与丞相善,臣尝随主人翁至于相府,丞相好谈论,反复之间主人不给,某每助之一言,丞相以某有口辩,时赐酒食得亲近,君若欲谒张君,某当同往。"须贾曰:”既如此,烦为订期。"范睢曰:“丞相事忙,今日适暇,何不即去?"须贾曰:”吾乘大车驾驷马而来,今马损足,车轴折,未能即行。"范睢曰:“吾主人翁有之,可假也。"范睢归府,取大车驷马至馆驿前,报须贾曰:”车马已备,某请为君御。"须贾欣然登车,范睢执辔,街市之人望见丞相御车而来,咸拱立两旁,亦或走避,须贾以为敬己,殊不知其为范睢也。
既至府前,范睢曰:“大夫少待于此,某当先入,为大夫通之,若丞相见许,便可入谒。"范睢径进府门去了,须贾下车,立于门外,候之良久,只闻府中鸣鼓之声,门上喧传:”丞相升堂。"属吏舍人奔走不绝,并不见范睢消息。须贾因问守门者曰:“向有吾故人范叔,入通相君,久而不出,子能为我召之乎?”
守门者曰:“君所言范叔,何时进府?"须贾曰:”适间为我御车者是也。"门下人曰:“御车者乃丞相张君,彼私到驿中访友,故微服而出,何得言范叔乎?”须贾闻言,如梦中忽闻霹雳,心坎中突突乱跳,曰:“吾为范睢所欺,死期至矣。”常言道:“丑媳妇少不得见公婆。”只得脱袍解带,免冠徒跣,跪于门外,托门下人入报,但言:“魏国罪人须贾在外领死。”
良久,门内传丞相召入。须贾愈加惶悚,俯首膝行,从耳门而进,直至阶前,连连叩首,口称:“死罪。”范睢威风凛凛,坐于堂上,问曰:“汝知罪么?”
须贾俯伏应曰:“知罪。”
范睢曰:“汝罪有几?”
须贾曰:“擢贾之发,以数贾之罪,尚犹未足。”
范睢曰:“汝罪有三:吾先人邱墓在魏,吾所以不愿仕齐,汝乃以吾有私于齐,妄言于魏齐之前,致触其怒,汝罪一也;当魏齐发怒,加以笞辱,至于折齿断胁,汝略不谏止,汝罪二也;及我昏愦,已弃厕中,汝复率宾客而溺我。昔仲尼不为已甚,汝何太忍乎,汝罪三也。今日至此,本该断头沥血,以酬前恨,汝所以得不死者,以绨袍恋恋,尚有故人之情,故苟全汝命,汝宜知感!”
须贾叩头称谢不已'范睢麾之使去,须贾匍匐而出,于是秦人始知张禄丞相,乃魏人范睢,假托来秦。
次日,范睢入见秦王,言:“魏国恐惧,遣使乞和,不须用兵,此皆大王威德所致。”秦王大喜。
范睢又奏曰:“臣有欺君之罪,求大王怜恕,方才敢言。”秦王曰:“卿有何欺,寡人不罪。”范睢奏曰:“臣实非张禄,乃魏人范睢也。自少孤贫,事魏中大夫须贾为舍人。从贾使齐,齐王私馈臣金,臣坚却不受,须贾谤于相国魏齐,将臣捶击至死。幸而复苏,改名张禄,逃奔入秦,蒙大王拔之上位。今须贾奉使而来,臣真姓名已露,便当仍旧,伏望吾王怜恕。”
秦王曰:“寡人不知卿之受冤如此。今须贾既到,便可斩首,以快卿之愤。”
范睢奏曰:“须贾为公事而来,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求和乎?臣岂敢以私怨而伤公义?且忍心杀臣者,魏齐,不全关须贾之事。”
秦王曰:“卿先公后私,可谓大忠矣。魏齐之仇,寡人当为卿报之。来使从卿发落。”
范睢谢恩而退,秦王准了魏国之和。
须贾入辞范睢,睢曰:“故人至此,不可无一饭之敬。”
使舍人留须贾于门中,吩咐大排筵席,须贾暗暗谢天道:“惭愧,惭愧,难得丞相宽洪大量,如此相待,忒过礼了。”范睢退堂,须贾独坐门房中,有军牢守著,不敢转动。
自辰至午,渐渐腹中空虚,须贾想道:“我前日在馆驿中,见成饮食相待。今番答席,故人之情,何必过礼?"少顷,堂上陈设已完。只见府中发出一单,遍邀各国使臣及本府有名宾客。须贾心中想道:”此是请来陪我的了,但不知何国何人,少停坐次亦要斟酌,不好一概僭妄。"须贾方在踌躇,只见各国使人及宾客纷纷而到,径上堂阶。管席者传板报道:“客齐。"范睢出堂相见,叙礼已毕,送盏定位,两庑下鼓乐交作,竟不呼召须贾。
须贾那时又饥又渴,又苦又愁,又羞又恼,胸中烦懑,不可形容。三杯之后,范睢开言:“还有一个故人在此,适才倒忘了。"众客齐起身道:”丞相既有贵相知,某等礼合伺候。"范睢曰:“虽则故人,不敢与诸公同席。"乃命设一小坐于堂下,唤魏客到,使两黥徒夹之以坐,席上不设酒食,但置炒熟料豆,两黥徒手捧而喂之,如喂马一般,众客甚不过意,问曰:”丞相何恨之深也?"范睢将旧事诉说一遍,众客曰:“如此亦难怪丞相发怒。"须贾虽然受辱,不敢违抗,只得将料豆充饥。
食毕,还要叩谢。范睢瞋目数之曰:“秦王虽然许和,但魏齐之仇,不可不报,留汝蚁命,归告魏王,速斩魏齐头送来,将我家眷送入秦邦,两国通好。不然,我亲自引兵来屠大梁,那时悔之晚矣。"唬得须贾魂不附体,喏喏连声而出。不知魏国可曾斩魏齐头来献?且看下回分解。
译文:
大梁城有个叫范睢的人,有谈天说地之能,安邦定国之志。想为魏王做
事,因为家贫,没有人引见,就先投奔中大夫须贾的门下做门客。当初,齐
湣王昏庸无道,乐毅纠合四国军队,一同讨伐齐国,魏国也派兵 参加。等到
田单大破燕军,恢复齐国,齐襄王法章即位,魏王怕他报复,同相国魏齐商
量,派须贾去齐国讲和修好。须贾带着范睢同行。齐襄王向须贾问道:“从
前我们先王,与魏国共同讨伐宋国,可谓同心协力。等到燕国侵略齐国,魏
国竟也派兵参加。我想起先王的仇恨,就咬牙切齿,心中剧痛!现在你们又
用假话来引诱我,魏国反复无常,我怎么能够相信呢?“须贾不能回答。范
睢在一旁说:“大王的话说错了!我们先君跟随齐国征伐宋国,是奉命而行。
本来约好三国共同分割宋国,但贵国却背弃了合约,不但把宋国的土地独吞,
还侵略我国。是齐国对我们失信!诸侯们害怕齐王骄暴无厌,因此才跟随燕
人伐齐,济西之战,五国同仇敌忾,难道单单是魏国吗?但是魏国不为已甚,
不敢随燕国进攻临淄,这是以礼对待齐国。如今大王英武盖世,报仇雪耻、
光大前人的事业,我们国君认为大王一定可以重振桓公、威王的雄风,掩盖
湣王的过失,创建无穷的功德,所以派遣我们来恢复与齐国的友好。如今大
王只知道责怪别人,自己不知道反思,恐怕会重蹈湣王的覆辙。“齐襄王听
后很惊讶,站起来道歉说:“这是我的过错呀!“就问须贾:“这位是什么
人?“须贾说:“是我的门客范睢。”齐王向左右看了很久,便把须贾他们
送到公馆,厚厚款待。派人私下对范睢说:“我们国君羡慕先生的才能,想
把先生留在齐国做客卿,希望您不要推辞。“范睢回绝说:“我与使者一同
出国,却不一同回去,如此无信无义,怎样做人?“齐王更加敬重他,又派
人送给他黄金十斤以及牛肉美酒等。范睢推辞不要。使者再三说明齐王的命
令,坚决不肯拿走。范睢不得已,接受了牛肉和美酒,把金子退了回去。使
者叹息着走了。早有人把此事告诉了须贾,须贾叫来范睢问道:“齐国使者
来干什么?“范睢说:“齐王赐给我黄金十斤和牛肉、美酒,我不敢接受。
再三推辞,我留下了牛肉和美酒。“须贾问道:“为什么赐给你这些礼物?”
范睢回答:“我不知道。或者因为我在大夫的身边,所以对大夫恭敬而旁及
到我身上。“须贾说:“没赐给使者礼物而单单给你,一定是你与齐国有私
情。“范睢说:“开始齐王曾派使者,要留下我作客卿,我以严辞拒绝。我
用我的信义发誓,怎么敢有私情呢?“须贾并不相信,疑心更重。完成使命
后,须贾和范睢一同回国,须贾对魏齐说:“齐王要留下我的门客范睢为客
卿,又赐给黄金、牛肉、美酒,我怀疑他把国家机密大事泄露给齐王,所以
齐王才赐给他礼物。“魏齐非常愤怒,便会集宾客,派人把范睢抓来,当席
审问。范睢来到以后,跪在台阶下面。魏齐厉声问道:“你把国家机密告诉
齐王了吗?“范睢说:“我怎么敢这样做?”魏齐又问:“你如果与齐王没
有私情,他怎么要留下你重用?“范睢回答:“要留我的事是有的,但我没
有答应。“魏齐说:“那么黄金、牛肉、美酒的赏赐,为什么又接受了?”
范睢说:“使者强迫我留下,我怕违背齐王的好意,勉强把牛肉、美酒收下。
黄金十斤,确实不敢接受。“魏齐勃然大怒:“卖国贼!还敢多言!就是牛
肉、美酒的赏赐,难道就没有原因吗?“叫狱卒把他捆起来,打他一百杖,
让他招供私通齐国的罪行。范睢分辩说:“我确实没有私情,招供什么?“
魏齐更加恼怒,喝道:“替我打死这个奴才,免得留下祸根!“狱卒用鞭子、 竹板乱打一通,把牙齿都打断了。范睢血流满面,难忍疼痛,呼天叫地,大 喊冤枉。宾客们见相国盛怒之下,没有人敢劝阻。魏齐一面叫左右的人用大 杯倒酒,一面叫狱卒用力行刑,自辰时到未时,打得范睢遍体鳞伤,鲜血流 了一地,忽听咶喇一声,肋骨被打断了,范睢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可怜信义忠良士,翻作沟渠枉死人! 传语上官须仔细,莫将屈棒打平民。
潜渊居士又写诗一首说:
张仪何曾盗楚璧?范叔何曾卖齐国? 疑心盛气总难平,多少英雄受冤屈!
左右的人说:“范睢断气了。“魏齐亲自走下来看,只见范睢肋骨也断了, 牙齿也折了,体无完肤,直挺挺躺在血泊中,一动也不能动,便指着骂道:
“卖国贼死得好!给后人做个榜样!“命令狱卒用苇席把他卷起来,扔在厕 所中,叫宾客把屎尿都拉在他身上,不让他做个干净的鬼。转眼天色将晚, 范睢命不该死,又醒了过来,从苇席中挣眼偷看,见只有一个狱卒守在一旁, 轻轻叹息一声。守卒听见声音,忙跑过来察看。范睢说:“我受了这样重的 伤,虽然一时苏醒,但决不会活了。你能让我死在家中,以便于殓葬,我家 中有数两黄金,都送给你相谢。“守卒贪图黄金,对他说:“你仍然装死, 我进去对相国说。“这时魏齐与宾客们都已大醉,守卒说:“厕所间的死人 腥臭难闻,应该扔出去。“宾客们都说:“范睢虽然有罪,但相国的处分也 够了。“魏齐说:“把他扔到郊外,让野鸢饱食他的肉。”说完,宾客们都 散了,魏齐也回到内宅。守卒等到黄昏人静,便偷偷把范睢背到家中。范睢 妻儿相见,自有一番痛苦。范睢让取出黄金感谢,又拿掉苇席交给守卒,让 他扔到野外,掩人耳目。守卒走了以后,妻儿把其伤口洗净包扎好,送上酒 饭。范睢慢慢对妻子说:“魏齐恨我至极,虽然知道我死了,还有疑心。我 所以能从厕所中逃回,是乘他酒醉之时。明天找不到我的尸体,一定会来家 中,那时我就不能活了。我有个八拜兄弟叫郑安平,在西门旁的陋巷中,你 连夜把我送到那里,不能泄漏消息。等一个月后,我伤好了就逃命四方。我 走后,家中仍然发丧,像我死了一样,断绝他们的疑心。“他的妻子依照他 的话,先派仆人去通知郑安平。郑安平立即来到范睢家看望,与他家人一同 把范睢背走。
第二天,魏齐果然怀疑范睢没有死,派人去察看他的尸体。守卒回来报 告:“昨晚扔在野外无人的地方,现在只剩下苇席还在,想必被猪狗叼走了。“ 魏齐又叫人去他家看看,只见全家都举哀带孝,这才放心。再说范睢在郑安 平家上药养伤,身体渐渐好了。安平便和他一起藏在具茨山。范睢改名叫张 禄,山中的人都不知道他就是范睢。半年以后,秦国王稽奉昭襄王的命令出 使魏国,住在公馆中。郑安平装扮成驿卒,伏侍王稽,因为应对敏捷,王稽 很喜欢他,私下里问他:“你知道你们国家还有没出仕的贤人吗?“安平说:
“贤人哪有那么多!从前有一个范睢,有智谋,被相国活活打死……“话没
说完,王稽叹息:“可惜啊!这个人没有到秦国,不能施展他的才能!“安
平说:“如今我乡里有个张禄先生,他的才智并不比范睢差,您想见一见他
吗?“王稽说:“既然有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请来相见?”安平回答:“这
个人在国中有仇家,白天不敢走动。如果没有仇人,早就在魏国当官了,不
会等到今天。“王稽说:“晚上来也不妨,我一定等着他。”郑安平让张禄
也扮作驿卒模样,深夜到公馆中谒见。王稽向他请教天下大势,范睢陈述得 一清二楚,如在眼前一般。王稽高兴地说:“我知道先生不是一般人,能和 我一同去秦国吗?“范睢回答:“我有仇人在魏国,不能安居,如果能带我 去秦国,正是我所希望的。“王稽屈指一数说:“估计我出使的事还得五天 才能完成。到时候先生在三亭冈无人的地方等我,那时一同前往。“五天后, 王稽向魏王告辞,群臣送到郊外,众人告别。王稽驾车来到三亭冈上,忽见 树林中走出张禄和郑安平,心中大喜,如获至宝,便与张禄同车而行。一路 上饮食睡觉,都与他在一起,两人谈论得十分投机,彼此敬爱。不到一天, 已来到秦国境内。到了湖关,望见对面尘土飞起,一群车马从西面驰来。范 睢问:“来的人是谁?“王稽看一看说:“这是丞相穰侯,去巡察东面的郡 邑。“原来穰侯名叫魏冉,是宣太后的弟弟。宣太后芈氏是楚国人,昭襄王 的母亲。昭襄王即位的时候,年龄幼小,宣太后临朝决断政事,让他的弟弟 魏冉做丞相,封为穰侯。二弟弟芈戎,也封为华阳君,一同执掌国政。后来 昭襄王长大了,心中畏惧太后,便封他的弟弟公子悝为泾阳君,公子市为高 陵君,以分芈家的权力。国中人叫他们“四贵“,但都没有丞相权大。丞相 每年代替秦王周行郡国,巡察官吏,省视城池,检阅车马,安抚百姓,这是 老规矩。今天穰侯东巡,前面仪仗威严,王稽如何不认识?范睢说:“我听 说穰侯专掌秦国大权,妒贤嫉能,讨厌诸侯宾客。我恐怕受到他的侮辱,先 藏在车箱中躲避一下。“一会儿,穰侯赶到,王稽下车迎接参见。穰侯也下 车相见,慰劳说:“先生为国辛劳!“二人立在车前,叙说寒温。穰侯问:
“关东近来有什么事吗?“王稽鞠躬回答:“没有。”穰侯看着车中间:“先 生有没有带着诸侯宾客一同来?这帮人倚仗耍嘴皮子游说各国,获取功名富 贵,一点实用也没有!“王稽回答:“我不敢带这种人。”穰侯走后,范睢 从车箱中出来,便要跳下车快走。王稽说:“丞相已经走了,先生可以一同 坐车。“范睢说:“我偷看穰侯的相貌,眼仁白的多而且斜视,这种人性情 多疑,反应迟钝。刚才看车中,已经有所怀疑。一时没有搜查,很快就会后 悔再回来,不如躲避一下安全。“便同郑安平一起先走。王稽车马在后面, 大约走了十里远近,果然背后马铃声响,有二十骑人马如飞赶来,追上王稽 车仗说:“我们奉丞相的命令,担心大夫带有游说之客,所以又来查看,大 夫不要怪罪!“在车中搜索一遍,见并没有外国人,才转身离去。王稽叹道:
“张先生真是个智士,我远远不及!“便命令打马飞驰,走了五六里,遇见 张禄、郑安平二人,邀请他们上车,一同回到咸阳。有一首诗咏范睢离开魏 国之事:
料事前知妙若神,一时智术少俦伦。
信陵空养三千客,却放高贤遁入秦!
王稽朝见昭襄王,复命过后说:“魏国有一个张禄先生,智谋出众,是
天下奇才,与我谈到秦国的形势危如累卵,他有策略能使之平安,但非当大
王之面不肯说出,所以我把他带回来了。“秦王说:“说客往往喜欢夸大其
辞,先让他住在客舍中。“就把他安排在下舍,听侯召见。过了一年也没有
召见,一天,范睢在外行走,见穰侯征兵,私下里问:“丞相征兵,要征伐
哪国?“有一个老人回答:“要伐齐国纲寿。”范睢问:“齐国有兵犯境吗?“
老人回答:“没有。“范睢问:“秦国与齐国东西隔绝,中间有韩、魏两国,
而且齐兵没有侵犯秦国,秦国为什么长途跋涉征伐齐国呢?“老人把范睢带
到没人的地方说:“征伐齐国并不是秦王的意思。因为陶山在丞相的封邑中,
而纲寿离陶山很近,所以丞相要令武安君为大将,攻占那里,好增加自己的 封地。“范睢回到了客舍中,给秦王写了一封信,大致说:
羁居在秦国的外臣张禄,干犯死罪,上书秦王殿下:我听说“英明 的君主主持国政,有功的人赐赏,有才能的人做官;功劳大的人俸禄多, 才能高的人爵位尊“。所以没有才能的人不敢滥竽充数,而有才能的人 也不会被遗弃。如今我在客舍等待大王的命令已经一年了。如果大王认 为我有用,请百忙之中抽出点时间,听听我的看法;如果认为我没用, 还留我在这里干什么呢?说什么在我,听不听却在大王,我说的不对, 请再杀死我也不晚。不要因为轻视我的原因,连举荐我的人都轻视。
秦王已经把张禄忘了,看到信后,就命人驾车去叫张禄到离宫相见。秦王还 没到,范睢先到了,望见秦王的车马从远方来,假装不知道,故意跑入永巷 中。宦官上前追他说:“大王已经来了。“范睢故意说:“秦国只有太后和 穰侯,哪里有秦王!“仍然往前走。正争吵时,秦王随后赶来,问宦官说:
“为什么与客人争论?“宦官把范睢的话复述一遍。秦王也不发怒,把范睢 迎入内宫之中,用招待上等客人的礼节对待他。范睢谦让。秦王让左右的人 退下,跪立在地上问:“先生有什么话教导我吗?“范睢回答:“啊,啊!” 一会儿,秦王又跪地请求,范睢又回答:“啊,啊!“如此共三次。秦王说:
“先生最终不肯教导我,难道认为我不配听从您的话吗?“范睢回答:“我 不敢这样。从前吕尚在渭水边钓鱼,等到遇见周文王,一句话就被拜为尚父, 最终用他的计谋,消灭商国得到了天下。箕子、比干,身比王亲国戚,极力 谏劝,商纣王不听,或诛杀或怪罪,商朝才灭亡。这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信 任与不信任的差别。吕尚虽然与周文王疏远,但被文王信任,所以天下归周, 而吕尚也因此封侯,世代相传。箕子、比干虽然与纣王亲近,但因为不被纣 王信任,所以或死或被屈辱,不能挽救国家。我只是羁居贵国的外臣,处在 最疏远的地位,而所要说的都是有关国家兴亡的大计,或者关系到人的骨肉 至亲。不深说,对秦国没有用;想深说,那么箕子、比干的大祸随后就到了, 所以大王三次问我都不敢回答,是不知道大王能否信任我?“秦王又跪着说:
“先生说的是什么话啊?我仰慕先生的才能,所以让左右的人退去,专心听
从您的教导。凡事先生都可以说,上及太后,下及大臣,愿先生言无不尽。“
秦王这句话,是因为进永巷时听宦官述说范睢“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没听
说有秦王“的话,心中疑惑,确实要请教一番。范睢还怕初见之时,万一话
不投机,便断绝了后来进言之路,况且左右偷听的人多,担心万一传出去,
惹了大祸,所以把外边的事略说几句,作为引火的媒介。如今见秦王如此说,
就回答:“大王让我知无不言,这也是我的愿望!“二人互相拜礼之后,范
睢在席上坐下说:“秦国土地的险要,任何一个国家都比不上,军队的强大,
也天下无敌。但是兼并天下的计谋一直不能实现,称霸天下的业绩也不能成
功,难道不是秦国大臣的计谋不对吗?“秦王侧着身子问道:“请说说计谋
错在哪里?“范睢回答:“我听说穰侯要跨越韩、魏两国去进攻齐国,这条
计策太愚蠢了。齐国离秦国那么远,又有韩、魏两国在中间,大王少派军队,
构不成对齐国的威胁,如果多派军队,就会对秦国产生危害。从前魏国越过
赵国讨伐中山,就是攻占了土地,也为赵国所有。为什么呢?是因为中山离
赵国近而离魏国远。如今征伐齐国不胜,是秦国的奇耻大辱。即使攻克了齐
国部分土地,也白白帮助韩、魏两国,对秦国有什么好处?大王不如远交近
攻。与远的国家交好可以离间别人,进攻近的国家可以增加秦国的土地。从
近到远,像桑蚕吃树叶一样,天下不难被秦国占有。“秦王又问:“远交近
攻,具体说是什么呢?“范睢说:“远交齐国和楚国,近攻韩国与魏国,既
然得到了韩国与魏国,齐国与楚国还能单独存在吗?“秦王鼓掌叫好,当下
就拜范睢为客卿,号为张卿。用他的计谋向东征伐韩、魏两国,制止白起伐
齐的军队。魏冉与白起一个丞相,一个大将,长时间被重用,如今见张禄突
然得宠,都很不高兴。只是秦王对他深信不疑,宠爱一天胜于一天,常常半
夜召他入宫中商议事情,言听计从。范睢知道秦王已经信任自己,请秦王叫
左右的人走开,劝道:“我蒙大王信任,让我与大王共同图谋国家大事,即
使粉身粹骨,也难酬大王知遇深恩。虽然如此,我安定秦国的计谋,还没有
全都告诉大王。“秦王跪起问道:“我把国家托付给先生,先生有安定秦国
的计策,不在此时教导我,还等什么呢?“范睢说:“我从前住在山东时,
听说齐国只有孟尝君,没有齐王;秦国只有太后、穰侯、华阳君、高陵君、
泾阳君,没有秦王。控制国家的称为王,生、杀、予、夺,别人都不敢擅自
决定。如今太后恃仗国母之位,擅权行事四十多年。穰侯独自为秦国丞相,
华阳君辅佐,泾阳君、高陵君各立门户,生杀自由,私人富有远远超过国家
十倍。大王拱手相让,享受国王的空名,不是太危险了吗?往昔崔杼专权齐
国,最终杀了庄公;李兑专权赵国,终于害死了主父。现在穰侯里面仗着太
后的势力,外面窃取大王的威名,用兵诸侯就害怕,休战列国都感恩,还在
大王的左右布置耳目心腹,我见大王一个人孤立朝中已经不是一天了。恐怕
大王千秋万岁之后,占有秦国的已经不是大王的子孙了!“秦王听后,不觉
毛骨悚然,再次拜谢说:“先生所说的真是肺腑之言,真恨没有早些听到。“
第二天,就收回穰侯魏冉的相印,让他回到封地去。穰侯到有司那里借牛车 装运他的家财,用了一千多辆车,许多奇珍异宝,都是秦国内库中所没有的。 又过一天,秦王又把华阳、高陵、泾阳三君赶到关外,把太后安置在深宫中, 不许她干预政事。便拜范睢为丞相,把应城封给他,号称应侯。秦国人都以 为张禄是丞相,没有人知道是范睢。只有郑安平知道,范睢告诉他不要泄漏 真情,安平也不敢说。——这是秦昭襄王四十一年,周赧王四十九年的事情。 这时魏昭王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安釐王即位,听到秦王用新丞相张禄的 计谋,要攻打魏国,连忙召集群臣商量。信陵君无忌说:“秦兵不侵略魏国 已经好几年了。如今无故兴师,明明是欺负我们不能与他们抗衡。应该严阵 以待。“相国魏齐说:“不该这样。秦国强大,魏国弱小,如果交战魏国一 定会失败。听说秦国丞相张禄是魏国人,难道就没有香火之情吗?倘若派使 者带着厚礼先打通张禄,再谒见秦王,答应送人质讲和,可保万无一失。“ 安釐王刚刚即位,没经过战争,便采用魏齐的计策,命中大夫须贾出使秦国。 须贾奉命来到咸阳,住在公馆之中。范睢知道后高兴地说:“须贾到这,是 我报仇的时候了。“便换去新鲜衣服,装成寒酸落魄的样子,偷偷出了府门, 来到公馆中,慢慢走进来,谒见须贾。须贾大吃一惊:“范叔还好吧!我以 为你已被魏相国打死了,是怎么逃到这里来的?“范睢说:“那时把我尸首 扔到郊外,第二天一早才苏醒,碰巧有商人经过,听见我呻吟声,可怜我把 我救活了。拣了一条性命,不敢回家,辗转来到秦国。没料到又在此处见大 夫一面。“须贾问:“范叔在这里要游说秦王吗?”范睢说:“我从前得罪 了魏国,逃命在这里,能活着就万幸了,哪里敢开口议论政事?“须贾又问:
“您在这里如何生活?“范睢回答:“给别人做佣人糊口。”须贾不觉动了
怜惜之意,留他坐下,要酒饭给他吃。这时正值冬天,范睢衣服破了,冻得
直发抖。须贾叹息道:“范叔竟然贫寒到这种地步!“命人取出一件茧绸袍 给他穿。范睢说:“大夫的衣服,我怎么敢穿?“须贾说:“我们是老相识, 何必太客气!“范睢穿上袍子,再三感谢。问道:“大夫来这里干什么?” 须贾说:“如今秦丞相张禄正被重用,我想与他接触,恨没有熟人。你在秦 国时间长,有相识的人,能把我介绍给他吗?“范睢说:“我们主人与丞相 关系好,我曾经随他去过丞相府。丞相喜好谈论,辩论的时候,主人答不上 来时,我常常帮助说话。丞相认为我有口才,常赐给我酒食,能够与丞相亲 近。大夫要见张丞相,我和你同去。“须贾说:“既然如此,请你为我订个 日期。“范睢说:“丞相的事很忙,今日正好有空,为什么不马上去?”须 贾说:“我乘着大车驾着驷马而来,今天马蹄受了伤,车轴也断了,不能前 去。“范睢回答:“我的主人有马车,可以借用一下。”说完回到府中,驾 着大车驷马到了公馆前,对须贾说:“车马已经准备好了,请让我为大夫驾 车。“须贾欣然上车,范睢在一边拉着缰绳。街市上的人看见丞相驾车,都 拱手站立两旁,也有走到一旁躲避的。须贾以为是尊敬自己,殊不知是为了 范睢。来到相府前,范睢说:“大夫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先进去替你通报一 声。如果丞相允许,就可以进去谒见。“范睢说完,径直走入府中。须贾下 车站在门外,等候很久,只听见府中鸣鼓之声,门上叫道:“丞相升堂了!“ 官吏家人,往来奔走不绝,并没有范睢的消息。须贾问守门的人:“刚才有 我的老朋友范叔,去里面见丞相,很久没出来,你能为我叫一下吗?“守门 人问:“您所说的范叔,是什么时候进府的?“须贾回答:“适才为我驾车 的人就是。“守门人说:“驾车的人就是张丞相,因到公馆中访问朋友,所 以微服而出。怎么说是范叔呢?“须贾听了这话,如同梦中响起霹雳,心坎 中突突乱跳,自言自语说:“我被范叔骗了,死期马上就到!“但常言说:
“丑媳妇少不得见公婆。“只得脱袍解带,除去鞋帽,跪在门外,托守门人 进去报告,只说:“魏国罪人须贾在门外领死!“很久,门内才传出话说丞 相召见,须贾更加惶恐,低着头用膝盖走路,从旁门进去,来到台阶前,连 连磕头,口中说:“我该死!“范睢威风凛凛坐在堂上,问道:“你知道自 己的罪行吗?“须贾趴在地上说:“我知罪!”须贾问:“你有几条罪行?“ 须贾说:“用我的头发计算我的罪行,还怕不够用!“范睢说:“你有三条 罪状:我祖宗的坟墓都在魏国,因此我不愿意在齐国做官,你认为我与齐王 有私,在魏齐面前胡说,以致于触怒他,这是第一条罪状;魏齐发怒,对我 进行鞭抽板打,以至于肋断齿折,你却没有一句话劝止,这是第二条罪状; 等到我昏死过去,已经扔到厕所中,你还带着宾客们往我身上便溺,从前仲 尼不为已甚,你为何如此忍心呢?这是你的第三条罪状。今天到了这里,本 该杀死你,以解我心头之恨。你所以能活着,是因为送我绸袍,还有点朋友 之情,所以留下你的性命,你应该知道感恩戴德。“须贾磕头不住声感谢。 范睢挥手叫他走开,须贾爬着出来。从此秦国人才知道张禄丞相就是魏国人 范睢,托名来到秦国。
第二天,范睢入宫见秦王说:“魏国害怕了,派使者求和,不须派兵攻 打,这都是大王威德带来的结果。“秦王大喜。范睢又说:“我有欺君之罪, 求大王饶恕,我才敢说:“秦王说:“你有什么事骗我?我不怪罪你。”范 睢说:“我实际上不叫张禄,是魏国人范睢。从小贫穷,在魏国中大夫须贾 家作门客。随须贾出使齐国,齐王私下赐给我金子,我极力拒绝,没有接受, 须贾在相国魏齐面前诽谤我,把我活活打得昏死过去,幸亏后来苏醒,改名
张禄,逃到秦国来,蒙大王提拔为相。如今须贾奉命前来,我的真实姓名已 经暴露出来了,便该仍用旧时名称,请求大王宽恕!“秦王说:“我不知道 你受如此冤屈。如今须贾既然来到,就可把他斩首,以泄你的愤怒!“范睢 说:“须贾是为国事前来,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是来求和的?我 怎么敢因为私人的恩怨而违背国家的大义呢!而且忍心杀我的是魏齐,不全 是须贾的事。“秦王说:“你先公后私,可见忠心为国。魏齐的仇,我要为 你报。魏国使者任凭你发落。“范睢谢恩后退出。秦王答应了魏国的求和。 须贾去向范睢告辞,范睢说:“老朋友到了这里,不能不招待一顿饭。“让 门客留住须贾,吩咐大排筵席。须贾暗中谢天谢地,说:“惭愧!难得丞相 宽洪大量,如此相待,过于礼貌了!“范睢退堂后,须贾一人坐在门房中, 有军卒守着,不敢乱动。自辰时到午时,渐渐腹中空虚,须贾想道:“我前 日在公馆中,用现成的饮食招待。这次回席,既然是故人之情,为何过分准 备?“又等了一会儿,堂上已准备完毕。只见从府中发出一个请单,邀请各 国使臣及本府有名的宾客。须贾心中想:“这是请来陪我的了。但不知是什 么国家的什么人物?等会儿坐的时候要斟酌一下,不要失掉礼节,坐在不该 坐的地方。“须贾正在算计,只见各国使者及宾客纷纷来到,都走上堂去。 负责宴席的人报告说:“客人到齐了!“范睢出堂相见,敬礼已毕,排好座 位饮酒,两旁鼓乐齐鸣,竟不招呼须贾。须贾此时又饥又渴,又羞又恼,胸 中烦懑之情,难以形容。三杯酒过后,范睢说:“还有一个老朋友在此,方 才倒忘记了。“众客人都站起来说:“丞相既有好友,我们应当等候。”范 睢说:“虽然是老朋友,但不敢与众位同席。“便让在堂下设一小座,叫来 魏国客人,让两个囚犯夹着他一同坐下。席上不准备酒食,只放一些炒熟的 马料豆子,两个囚犯用手捧着喂他,像喂马一样。众宾客都感到过意不去, 问道:“丞相为什么对他恨得这样深?“范睢把从前的事述说一遍,众客人 说道:“这样也难怪丞相发火。“须贾虽然受到侮辱,但不敢违抗,只得用 料豆充饥,吃完还要磕头谢恩。范睢张大眼睛瞪着他说:“秦王虽然答应求 和,但是魏齐的深仇不能不报。留下你的狗命,回去告诉魏王,快点砍下魏 齐的脑袋送来,把我的家眷,送入秦国,两国通好;否则我亲自带兵去攻打 大梁,那时后悔就晚了!“吓得须贾魂不附体,连声说是,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