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之士,学之难成者,非独其人之惰学,亦教之无其序也。蒙童就傅,不事小学而读大学,舍名物训诂而言性理,故有号称学人,问以度数之实而瞢如者,其他未学文史而遽为八股,未临碑刻而遽写卷拓,皆颠倒舛戾,失序之尤。即以临碑刻观之,则亦昧于本末先后之序,既以用力多而蓄德鲜,久之则懈,畏不敢为,此所以难成也。
学书有序。必先能执笔,固也。至于作书先从结构入,画平竖直,先求体方,次讲向背往来伸缩之势,字妥贴矣。次讲分行布白之章,求之古碑,得各家结体草法,通其疏密远近之故;求之书法,得各家秘藏验方,知提顿方圆之用。浸淫久之,习作熟之,骨血气肉精神皆备然后成体。体既成,然后可言意态也。《记》曰:“体不备,君子谓之不成人。”体不备,亦谓之不成书也。
作书宜从何始?宜从大字始。《笔阵图》曰:“初学先大书,不得从小。”然亦以二寸一寸为度,不得过大也。
学书行草宜从何始?宜从方笔始。以其画平竖直,起收转落,皆有笔迹可按,将来终身作书写碑,皆可方整,自不走入奇褎也。
学书宜用九宫格摹之,当长肥加倍,尽其笔势而纵之。盖凡书经刻石摹拓,必有瘦损,加倍临之,乃仅得古人原书之意也。
字在一二寸间而方笔者,以何碑为美?《张猛龙碑额》《杨翚碑额》。字皆二寸,最为丰整有势,可学者也。寸字方笔之碑,以《龙门造像》为美。《丘穆陵亮夫人尉迟造像》体方笔厚,画平竖直,宜先学之。次之,《杨大眼》骨力峻拔。遍临诸品,终之《始平公》。极意峻宕,骨格成,形体定,得其势雄力厚,一身无靡弱之病。且学之亦易似,吾教十龄小女作书,十二日便有意势,且有拙厚峻秀之气矣。
学书必须摹仿。不得古人形质,无自得性情也。六朝人摹仿已盛,《北史》赵文深,周文帝令至江陵影覆寺碑。影覆即唐之向拓也。欲临碑,必先摹仿,摹之数百过,使转行立笔尽肖,而后可临焉。
能作《龙门造像》矣,然后学《李仲璇》,以活其气,旁及《始兴王碑》《温泉颂》以成其形,进为《皇甫摐》《李超》《司马元兴》《张黑女》以博其趣,《六十人造像》《杨翚》以隽其体,书骎骎乎有所入矣。于是专学《张猛龙》《贾思伯》以致其精,得其绵密奇变之意。至是而习之须极熟,写之须极多,然后可久而不变也。然后纵之《猛龙碑阴》《曹子建》以肆其力,竦之《吊比干文》以肃其骨,疏之《石门铭》《郑文公》以逸其神,润之《梁石阙》《瘗鹤铭》《敬显隽》以丰其肉,沈之《朱君山》《龙藏寺》《吕望碑》以华其血,古之《嵩高》《鞠彦云》以致其朴,杂学诸造像以尽其态,然后举以《枳阳府君》《爨龙颜》《灵庙碑阴》《晖福寺》以造其极。学至于是,其几于成矣。虽然,犹未也。上通篆、分而知其源,中用隶意以厚其气,旁涉行、草以得其变,下观诸碑以备其法,流观汉瓦、晋砖而得其奇,浸而淫之,酿而酝之,神而明之,能如是十年,则可使欧、虞抗行,褚、薛扶毂,鞭笞颜、柳,而狎畜苏、黄矣,尚何赵、董之足云?吾于此事颇用力,倾囊倒箧而出之,不止金针度与也。若能如是为学,遍临诸碑,虽不学一唐人碑,岂患不成?若急于干禄,不能尔许,亦须依此入手,博学数种以植其干,厚其力,雄其笔,逸其韵,然后学唐碑,若《裴镜民》《灵庆池》《郭家庙》《张兴》《樊府君》《李靖》《唐俭》《臧怀恪》《冯宿》《不空和尚》《云麾将军》《马君起浮图》《罗周敬》诸碑,则亦可通古通今。若夫入手之叙,则万不可误耳。
书体既成,欲为行书博其态,则学阁帖,次及宋人书,以山谷最佳,力肆而态足也,勿顿学苏、米,以陷于偏颇剽佼之恶习,更勿误学赵、董,荡为软滑流靡一路。若一入迷津,便堕阿鼻牛犁地狱,无复超度飞升之日矣。若真书未成,亦勿遽学用笔如飞,习之既惯,则终身不能为真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