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卫青得功专宠,恩荣无比,有一位孀居公主,竟愿再嫁卫青。这公主就是前时卫青的女主人,叫做平阳公主。一语已够奚落。平阳公主,曾为平阳侯曹寿妻,此时寿已病殁,公主寡居,年近四十,尚耐不住寂寞嫠帏,要想择人再醮。当下召问仆从道:“现在各列侯中,何人算是最贤?”
仆从听说,料知公主有再醮意,便把卫大将军四字,齐声呼答。平阳公主微答道:“他是我家骑奴,曾跨马随我出入,如何是好!”
如果尚知羞耻,何必再醮!
仆从又答道:“今日却比不得从前了!身为大将军,姊做皇后,子皆封侯,除当今皇上外,还有何人似他尊贵哩!”
平阳公主听了,暗思此言,原是有理。且卫青方在壮年,身材状貌,很是雄伟,比诸前夫曹寿,大不相同,我若嫁得此人,也好算得后半生的福气,只是眼前无人作主,未免为难。何不私奔!左思右想,只有去白卫皇后求她撮合,或能如愿,于是淡妆浓抹,打扮得齐齐整整,自去求婚。看官听说!此时候皇太后王氏,已经崩逝,约莫有一年了。王太后崩逝,正好乘此带叙。公主夫丧已阕,母服亦终,所以改著艳服,乘车入宫。卫皇后见她衣饰,已经瞧透三分,及坐谈片刻,听她一派口气,更觉了然,索性将它揭破,再与作撮合山。平阳公主也顾不得甚么羞耻,只好老实说明,卫后乐得凑趣,满口应允。俟公主退归,一面召入卫青,与他熟商,一面告知武帝,恳为玉成,双方说妥,竟颁出一道诏书:令卫大将军得尚平阳公主。不知诏书中如何说法,可惜史中不载!成婚这一日,大将军府中,布置礼堂,靡丽纷华,不消细说。到了凤辇临门,请出那再醮公主,与大将军行交拜礼,仪文繁缛,雅乐铿锵。四座宾朋,男红女绿,都为两新人道贺,那个不说是美满良缘!至礼毕入房,夜阑更转,展开那翡翠衾,成就那鸳鸯梦。看官多是过来人,毋庸小子演说了。卫青并未断弦,又尚平阳公主,此后将如何处置故妻,史皆未详,公主不足责,青有愧宋弘多矣。
卫青自尚公主以后,与武帝亲上加亲,越加宠任,满朝公卿,亦越觉趋奉卫青,惟汲黯抗礼如故。青素性宽和,原是始终敬黯,毫不介意。最可怪的是好刚任性的武帝,也是见黯生畏,平时未整衣冠,不敢使近。一日御坐武帐,适黯入奏事,为武帝所望见,自思冠尚未戴,不便见黯,慌忙避入帷中,使人出接奏牍,不待呈阅,便传旨准奏。俟黯退出,才就原座。这乃是特别的待遇。此外无论何人,统皆随便接见。就是丞相公孙弘进谒,亦往往未曾戴冠,至如卫青是第一贵戚,第一勋臣,武帝往往踞床相对,衣冠更不暇顾及。可见得大臣出仕,总教正色立朝,就是遇着雄主,亦且起敬,自尊自重人尊重,俗语原有来历呢。警世之言。黯常多病,一再乞假,假满尚未能视事,乃托同僚严助代为申请。武帝问严助道:“汝看汲黯为何如人?”
助即答道:“黯居官任职,却亦未必胜人,若寄孤托命,定能临节不挠,虽有孟贲夏育,也未能夺他志操哩。”
武帝因称黯为社稷臣。不过黯学黄老,与武帝志趣不同,并且言多切直,非雄主所能容,故武帝虽加敬礼,往往言不见从。就是有事朔方,黯亦时常谏阻,武帝还道他胆怯无能,未尝入耳。况有卫青这般大将,数次出塞,不闻挫失,正可乘此张威,驱除强虏。
那匈奴却亦猖獗得很,入代地,攻雁门,掠定襄上郡,于是元朔六年,再使大将军卫青,出讨匈奴,命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分掌六师,统归大将军节制,浩浩荡荡,出发定襄。青有甥霍去病,年才十八,熟习骑射,去病已见前文。官拜侍中。此次亦自愿随征,由青承制带去,令为嫖姚校尉,选募壮士八百人,归他带领,一同前进。既至塞外,适与匈奴兵相遇,迎头痛击,斩首约数千级。匈奴兵战败遁去,青亦收军回驻定襄,休养士马,再行决战。约阅月余,又整队出发,直入匈奴境百余里,攻破好几处胡垒,斩获甚多。各将士杀得高兴,分道再进,前将军赵信,本是匈奴小王,降汉封侯,自恃路境素熟,踊跃直前;右将军苏建,也不肯轻落人后,联镳继进;霍去病少年好胜,自领壮士八百骑,独成一队,独走一方;余众亦各率部曲,寻斩胡虏。卫青在后驻扎,专等各路胜负,再定行止。已而诸将陆续还营,或献上虏首数百颗,或捕到虏卒数十人,或说是不见一敌,未便深入,因此回来,青将军士一一点验,却还没有什么大损,惟赵信苏建两将军,及外甥霍去病,未见回营,毫无音响。青恐有疏虞,忙派诸将前去救应。过了一日一夜,仍然没有回报,急得青惶惑不安。
正忧虑间,见有一将踉跄奔入,长跪帐前,涕泣请罪。卫青瞧着,乃是右将军苏建。便开口问道:“将军何故这般狼狈?”
建答说道:“末将与赵信,深入敌境,猝被虏兵围住,杀了一日,部下伤亡过半,虏兵亦死了多人。我兵正好脱围,不意赵信心变,竟带了八九百人,投降匈奴。末将与信,本只带得三千余骑,战死了千余名,叛去了八九百名,怎堪再当大敌?不得已突围南走,又被虏众追蹑,扫尽残兵,剩得末将一人,单骑奔回,还亏大帅派人救应,才得到此。末将自知冒失,故来请罪!”
青听毕建言,便召回军正闳,长史安,及议郎周霸道:“苏建败还,失去部军,应处何罪?”
周霸道:“大将军出师以来,未曾斩过一员偏将,今苏建弃军逃还,例应处斩,方可示威。”
闳安二人齐声道:“不可!不可!苏建用寡敌众,不随赵信叛去,乃独拚死归来,自明无贰,若将他斩首,是使后来将士,偶然战败,只可弃甲降虏,不敢再还了!”
两人是苏建救星。青乃徐说道:“周议郎所言,原属未合,试想青奉令专阃,不患无威,何必定斩属将!就使有罪当斩,亦宜请命天子,青却未便专擅呢。”
军吏齐声称善,这便是卫青权术。因将建置入槛车,遣人押送至京。
惟霍去病最后方到,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入营报功。这首级系是何人?据言系单于大父行借若侯产,接连由部兵绑进三人,乃是匈奴相国、当户,以及单于季父罗姑。这三人为匈奴头目,由去病活擒了来,此外斩首馘耳,大约二千有余。他自带着八百壮士,向北深入,一路不见胡虏,直走了好几百里,才望见有虏兵营帐,当即掩他不备,驰杀过去。虏兵不意汉军猝至,顿时溃乱,遂为去病所乘,手刃渠魁一人,擒住头目两人,把虏营一力踏破,然后回营报功。卫青大喜,自思得足偿失,不如归休,乃引军还朝。武帝因此次北征,虽得斩首万级,却也覆没两军,失去赵信,功过尽足相抵,不应封赏,但赐卫青千金。惟霍去病战绩过人,授封为冠军侯。还有校尉张骞,前曾出使西域,被匈奴截留十余年,颇悉匈奴地势,能知水草所在,故兵马不至饥渴。当由卫青申奏骞功,也受封博望侯。苏建得蒙恩赦,免为庶人。
赵信败降匈奴,匈奴主军臣单于已早病死,由弟左谷蠡王伊稚斜,逐走军臣子于单,自立有年。于单尝入塞降汉,汉封为陟安侯,未几病死,事在元朔三年。一闻赵信来降,便即召入,好言抚慰,面授为自次王,并将阿姐嫁与为妻。信当然感激,且本来是个胡人,重归故国,乐得替他设策,即教单于但增边幕,不必入塞,俟汉兵往来疲敝,方可一举成功。伊稚斜单于,依言办理,汉边才得少静烽尘。但自元光以后,连岁出兵,军需浩繁。不可胜数,害得国库空虚,司农仰屋。不得已令吏民出资买爵,名为武功,大约买爵一级,计钱十七万,每级递加二万钱,万钱一金,共鬻出十七万级,直三十余万金。嗣是朝廷名器,几与市物相似,但教有钱输入,不论他人品何如,俱好算做命官。试想这般制度,岂不是豪奴得志,名士灰心么!卖官鬻爵之弊,实自此始。
是年冬月,武帝行幸雍郊,亲祠五畤。即五帝祠,称畤不称祠,因畤义训止有神灵依止之意。忽有一兽,在前行走,首上只生一角,全体白毛。众卫士赶将过去,竟得将兽拿住,仔细看验,足有五蹄。当下呈示武帝,武帝瞧着,好似麒麟模样,便问从官道:“这兽可是麒麟否?”
从官齐声答是麒麟,且言陛下肃祀明禋,故上帝报享,特赐神兽云云。无非献谀。武帝大悦,因将一角兽荐诸五畤。另外宰牛致祭,礼成驾归。途中又见一奇木,枝从旁出,还附木上,大众又不禁称奇。连武帝也为诧异,既返宫廷,又复召询群臣,给事中终军上奏道:“野兽并角,显系同本,众枝内附,示无外向,这乃是外夷向化的瑞应,陛下好垂裳坐待了。”
亏他附会。武帝益喜,令词臣作《白麟歌》预贺升平。有司复希旨进言,请即应瑞改元。改元每次,相隔六年,此时已值元朔六年初冬,本拟照例改元,不过获得白麟,愈觉改元有名,元狩纪元,便是为此。
谁知外夷未曾归化,内乱却已发生,淮南王安及衡山王赐,串同谋反,居然想摇动江山。亏得逆谋败露,才得不劳兵革,一发即平。安与赐皆淮南王长子,文帝怜长失国自杀,因将淮南故地,作为三分,封长子安勃赐为王。勃先王衡山,移封济北,不久即殁。赐自庐江徙王衡山,与安虽系兄弟,两不相容。安性好读书,更善鼓琴,也欲笼络民心,招致文士。门下食客,趋附至数千人,内有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伍被、毛被、晋昌八人,最号有才,称为淮南八公。安令诸食客著作内书二十一篇,外书三十三篇,就是古今相传的《淮南子》另有中篇八卷,多言神仙黄白术。黄金白银,能以术化,故称黄白术。武帝初年,安自淮南入朝,献上内书,武帝览书称善,视为秘宝。又使安作《离骚传》半日即成,并上颂德,及《长安都国颂》武帝本好文艺,见安博学能文,当然器重,且又是叔父行,更当另眼相看。当时武安侯田蚡,曾与安秘密订约,有将来推立意,语见六十三回。
安为蚡所惑,乃生逆谋。建元六年,天空中出现彗星,当有人向安密说,说是吴楚反时,彗星出现,光芒不过数尺,今长且竟天,眼见是兵戈大起,比前益甚。安也以为然,遂修治兵器,蓄积金钱,为待乱计。庄助出抚南越,安复邀留数日,结作内援。见六十二回。种种计画,尚恐未足,乃更想出一法,密嘱女陵入都,侦察内情。陵青年有色,又工口才,既到长安,借作内省为名,出入宫闱,毫无拘束。随身又带着许多金钱,仗着财色两字,结识廷臣,何人不喜与交往?抢先巴结的叫作鄂但,系故安平侯鄂千秋孙,年貌相符,便与通奸。
第二人为岸头侯张次公,壮年封侯,气宇不凡,也与陵秘密往来,作为腻友。
偷得馒头狗造化。陵得内外打通,常有密书传报淮南。
淮南王后姓蓼名荼,为安所爱。荼生一男,取名为迁,尚有庶长子不害,素失父宠,不得立储。因立迁为太子。迁年渐长,娶王太后外孙女为妃,就是修成君女金蛾。见前回。安本意欲攀葛附藤,想靠王太后为护符,偏偏王太后告崩,无势可援。又恐太子妃得烛阴谋,暗地报闻,遂又密嘱太子迁,叫他与妃反目,三月不同席。自己又阳为调停,迫迁夜入妃室,迁终不与寝。妃遂赌气求去,安乃使人护送入都,奏陈情迹,表面上尚归罪己子。武帝尚信为真言,准令离婚。迁少好学剑,自以为无人可及。闻得郎中雷被,素通剑术,欲与比赛高低,被屡辞不获。两人比试起来,毕竟迁不如被,伤及皮肤。迁因此与被有嫌。被自知得罪太子,不免及祸,适汉廷募士从军,被即向安陈请,愿入都中投效。安先入迁言,知他有意趋避,将被免官,被索性潜奔长安,上书讦安。武帝遣中尉段宏查办,安父子欲将宏刺死。还是宏命不该绝,一到淮南,但略问雷被免官事迹,并未讯及别情,且辞色甚是谦和。
安料无他患,不如变计周旋,但托宏善为转圜。宏允诺而别,还白武帝。武帝召问公卿,众谓安格阻明诏,不令雷被入都效力,罪应弃市。武帝不从,只准削夺二县,赦罪勿问。安尚且愧愤道:“我力行仁义,还要削地么?”
这种仁义,自古罕闻。乃日夜与左吴等查考地图,整备行军路径,指日起军。
时庶长子不害,有男名建,年龄濅长,因见乃父失宠,常觉不平,暗中结交壮士,欲杀太子。偏被太子迁约略闻知,竟将建缚住,一再笞责。建更怨恨莫伸,遂使私人严正,入都献书道:“臣闻良药苦口,乃足利病,忠言逆耳,也足利行。今淮南王孙建,材能甚高,王后荼及太子迁,屡思加害,建父不害无辜,又尝被囚系,日夜会集宾客,潜议逆谋,建今尚在,尽可召问,一证虚实,免得养痈贻患,累及国家。”
武帝得书,又发交廷尉,转饬河南官吏,就便讯治。适有辟阳侯孙审卿,尝怨祖父为厉王长所杀,意图复仇,淮南王长杀审食其事,见前文。便密查安谋逆情迹,告知丞相公孙弘。弘又函饬河南官吏,彻底究治。河南官吏,迭接君相命令,怎敢怠慢?立将刘建传到详细讯明,建将淮南罪状,悉数推到太子迁身上,统是怀私。由问官录供奏闻。安得知此事,谋反益甚。
先是衡山王赐,入朝武帝,道出淮南,安迎入府中,释嫌修好,与商秘谋。赐原有叛意,得安联络,也即乐从,因退归衡山,托病不朝。安部下多浮嚣士,亦屡次劝安起兵,独中郎伍被,极言谏阻,安非但不听被言,且将被父母拘住,逼令同谋,被尚涕泣固谏。至建被传讯,事且益急,安仍向被问计,被乃说道:“方今诸侯无异心,百姓无怨气,大王猝思起事,比吴楚还要难成。必不得已,只好伪为丞相御史请书,徙郡国豪杰至朔方,又伪为诏狱书逮诸侯太子幸臣,使民间闻风怀怨,诸侯亦皆疑贰,然后遣辩士四出诱约,或可侥幸万一,还请大王审慎为是!”
被不能始终力争,也属自误。安决意起反,遂私铸皇帝御玺,及丞相御史大夫将军等印信,为作伪计。又拟使人诈称得罪,往投大将军卫青,乘间行刺。且私语僚属道:“汉廷大臣,只有汲黯正直,尚能守节死义,不为人惑。若公孙弘等随势逢迎,我若起事,好似发蒙振落,毫不足畏呢!”
正部署间,忽由朝廷遣到廷尉监。廷尉府中之监吏。会同淮南中尉,拿问太子迁。迁急禀知乃父,立召淮南相与内史中尉,一并集议,即日发难。偏内史中尉,不肯应召,只有淮南相一人到来,语多支吾。迁料知不能成事,待相退出,索性寻个自尽。趋入别室,拔剑拟颈,毕竟心慌手颤,只割伤一些皮肤,已是不胜痛楚,倒地呻吟。外人闻声入救,忙将他舁到床上,延医敷治。安与后荼,亦急来探视。正在忙乱时候,突有一人入报道:“不好了!不好了!外面已有朝使至此,领着大兵,把王宫围住了!”
正是:咎由自取难逃死,祸已临头怎解围?
究竟汉使如何围宫,待至下回表明。
卫青之屡次立功,具有天幸,而霍去病亦如之。六师无功,去病独能战捷,枭虏侯,擒虏目,斩虏首至二千余级,虽曰人事,岂非天命!汉武诸将,首推卫霍,一舅一甥,其出身相同,其立功又同,亦汉史中之一奇也。淮南王安,种种诡谋,心劳日拙,彼以子女为足恃,而讵知其身家之绝灭,皆自子女酿成之。家且不齐,遑问治国?尚鳃鳃然欲窥窃神器,据有天下,虽欲不亡,乌得而不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