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颜氏将以女妻叔梁纥,而历叙其祖宗积德之长,逆知其子孙必有兴者,岂漫说哉!孔子称舜之大孝,而曰宗庙享之,子孙保之,论至精矣。愚常谓,善足以被乎百世,则必有百世之子孙;善足以被乎十世,则必有十世之子孙;善足以被乎三世、四世,则必有三世、四世之子孙;其身没而斩焉无嗣者,德薄而宗庙不享,子孙不保也。
试以近事征之。镇江靳翁,逾五十无子,训蒙于金坛。其夫鬻钗梳,买邻女为侍妾。翁以冬至归家,夫人置酒于房,以邻女侍告翁曰:“吾老不能生育,此女颇良,买为妾或可延靳门之嗣。”翁颊赤俯首。夫人谓己在而翁赧也,遂出而反扃其户。翁继起户己闭遂逾窗而出,告夫人曰:“汝用意良厚,不特我感汝我祖考亦感汝矣。但此女幼时,吾常提抱之。恒愿其嫁而得所,吾老又多病,不可以辱。”遂谒邻而还其女。逾年夫人自受妊,生子贵,十七岁发解,明年登第,为贤宰相。
江右舒翁,假馆于湖广,二年,偕诸乡里同舟而归。途中泊舟,登岸散步,闻一妇人哭甚哀。就问其故曰:“吾夫负官银将鬻,吾以偿吾去则幼儿失哺,必死,是以不胜悲耳。”翁询所负几何曰:“十三两有奇。”翁曰:“舟中同载者皆江西塾师也。每人一两则足完君之事矣。”返而告诸同行皆不应。翁遂捐两年束修尽与之。未至家三舍粮竭众复拉银买米。翁囊罄无所出,众争非之。亦有怜而招之食者,翁不敢饱。及抵家语妇云:“吾忍饥二日矣,速炊饭。”妇云:“顾安所得米乎”翁云:“邻家借之。”妇云:“借已频专候汝归偿之。偿其旧可借新也。”翁告以捐金之故,妇云:“如此则吾有寻常家饭可觅同饱也。”遂携篮往山中采苦莱,和根煮烂同食一饱。既就枕翁已寝妇展转不能寐。忽闻窗外人呼云:“今宵食苦菜,明岁产状元。”遂促翁觉而告之。翁曰:“此神明告我也。”即同起披衣向天拜谢。明年生子芬,果状元也。吾乡屠康僖公,为比部郎,建恤刑之议。命既下梦神告之云:“汝命无子,恤刑之议,阴德甚重。上帝赐汝三子,皆衣紫腰金。”是夕即怀妊生应埙。次应坤,三应埈,皆通显,子孙科第,至今未绝。
邯郸张翁,家甚贫未有子,置一空坛,积钱十年而坛满。有邻人生三子犯徒拟卖其妻,翁惧妻去而子不能全活也,遂谋诸夫人举所积钱代完赎。银不足,夫人复拔一钗辏之。是夕梦上帝抱一佳儿送之。遂生弘轩先生,今子孙且相继登科第矣。一念之善,遂成世家。祈嗣者宜深省也。
善有真有假,有端有曲,有阴有阳,有是有非,有偏有正,有半有满,有大有小,有难有易,皆当深辨。为善而不穷理,则自谓行持,岂知造业,枉费苦心,招殃愈烈,可惧也,
何谓真假?昔有儒生数辈,谒中峰和尚,问云:“佛氏论善恶报应,如影随形。今某人善,而子孙不兴;某人恶,而家门隆盛。佛说无稽矣。”中峰云:“凡情未涤,正眼未开,忍善为恶,指恶为善,往往有之。不憾己之是非颠倒,而反怨天之报应有差乎,众云:“善恶何至相反?”中峰令试言其状。一生谓詈人殴人是恶,敬人礼人是善。中峰云:“未必然也。”一生谓贪财妄取是恶,廉洁有守是善。中峰云:“未必然也。”众人历言其状,中峰皆不谓然。因请问。中峰告之曰:“有益于人是善,有益于已是恶。有益于人,则殴人詈人皆善也;有益于己,则礼人敬人皆恶也。是故人之行善,利人者公,公则为真,利己者私,私则为假。又根心者真,袭迹者假。又无为而为者真,有为而为者假。皆当自考。
何谓端曲?今人见谨愿之士,类称为善而取之,其次则取有守廉洁者。至于言高而行不逮者,则以为恶而弃之,人情大抵然也。然自圣人观之,则狂者行不掩言,最所深取。其次则狷者有所不为。至于谨愿之士,虽一乡皆称之,而必以为德之贼矣。是世人之善恶,分明与圣人相反。一私缠胸,黑白倒置。推此一端,则种种取舍,无有不谬。天地鬼神之福善祸淫,皆与圣人同是非,而不与世俗同取舍。凡欲积善,决不可徇世人之耳目。惟从心源隐微处,默默洗涤,默默检点,纯是济世之心则为端。苟有一毫媚世之心即为曲。纯是爱人之心则为端。有一毫愤世之心则为曲。纯是敬人之心则为端。有一毫玩世之心则为曲。皆当细辨。
何谓阴阳?凡为善而人知之则为阳善。为善而人不知则为阴德。阴德天报之,阳善享世名。名亦福也。名者,造物所忌,世之享盛名而实不副者,多有奇祸。人之无他肠而横被恶名者,子孙往往骤发。阴阳之际微矣哉!
何谓是非?鲁国之法,鲁人有赎人臣妾于诸侯者,皆受金于府。子贡赎人而不受金,孔子闻而恶之曰:‘赐失之矣。夫圣人之举事,可以移风易俗,而教导可施于百姓,非独适己之行也。今鲁国富者寡而贫者众,受金则为不廉,何以相赎乎,自今以后,不复赎人于诸侯矣。’子路拯人于溺,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喜曰:‘今鲁国多拯人于溺矣。’自俗眼观之,子贡之不受金为优,子路之受牛为劣,孔子则取由而黜赐焉。乃知人之为善,不论现行而论流弊;不论一时而论永久;不论一身而论天下。现行虽善而其流足以害人,则似善而实非也。现行虽不善而其流足以济人,则非善而实是也。然此就一节言之耳。他如非义之义,非礼之礼,非信之信,非慈之慈,皆当决择。
何谓偏正?昔吕文懿公初辞相位归故里,海内仰之如泰山北斗。有一乡人醉而詈之,吕公不动,语其仆曰:‘醉者勿与较也。’闭门谢之。逾年,其人犯死刑入狱,吕始悔之曰:‘使当时稍与计较,送公家责治,可以小惩而大戒。吾当时只欲存心于厚,不谓养成其恶,陷人于有过之地。’此以善心而行恶事者也。又有以恶心而行善事者,如某家大富,值岁荒民,穷白画攫粟于市,告之县,县不理,穷民愈肄。遂私执,而困辱之众始定。不然几乱矣。然此公之心,本卫家财,非以行善也。而一方之民获安其惠溥矣。故善者为正,恶者为偏,人皆知之矣。其以善心而行恶事者,此正中偏也;以恶心而行善事者,此偏中正也。不可不知也。
何谓半满?《易》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书》曰‘商罪贯,譬如贮物于器。勤而积之则满,懈而不积则不满。’此一说也。昔有某氏女,人寺欲施而无财,止有钱二文,捐而与之,主席者亲为忏悔。及后入宫富贵,携数千金复人寺施之,主僧惟令其徒回向而已。因问曰:‘吾前施二文钱,汝亲为忏悔。今施数千金而汝不回向,何也’曰:‘前者物虽薄而施心甚真,非老僧亲忏不足以报德。今物虽厚而施心不若前日之切,令人代忏足矣。’此千金为半,而二文为满也。钟离授丹于吕岩,点铁为金可以济世,岩问曰:‘终变否’曰:‘五百年后当复本质。’岩曰:‘如此则害五百年后人矣,吾不愿为也。’曰:‘修仟要积三千功行,汝此一言三千功行俱满矣。’此又一说也。又为善而心不著善,则随所就,皆得圆满。心著于善则终身勤励,止于半善而已。譬如以财济人,内不见己,外不见人,中不见所施之物,是谓三轮体空,是谓一心清净,则斗粟可以种无涯之德,一文可以消千劫之罪。倘此心未忘,虽施黄金万镒,福不满也。此又一说也。
何谓大小?明明德于天下为大,明明德于一身为小。昔卫仲达为馆职,被摄至冥司,吏呈善恶二录。比至,则恶录盈庭,善录仅如箸而已。索秤称之,则盈庭者反轻,而如箸者反重。仲达因问小轴中所书何事,曰:‘朝廷尝大兴工,役修三山石桥,君上疏谏之,此疏稿也。’仲达曰:‘某虽言之,朝廷不从,于事何益?而能有如是之力’官曰:‘朝廷虽不从,君之一念已在万民。向使听从,善力更大矣。’故志在天下国家,则善虽少而大。苟在一身,虽多亦小。
何谓难易?先儒谓克己须从难处克将去,夫子告樊迟,为仁亦曰先难。如前所纪,舒翁舍二年之束修,与张翁舍十年所积之钱,皆所谓难舍处能舍也。如靳翁不以邻女为妾,此所谓难忍处能忍也。故天之降福亦厚。凡有财有势者,其作福皆易。易而不为是为自暴。贫贱作福皆难,难而能为斯可贵耳。
随缘济众,其类至繁,约言其网,大略有十。窃谓种德之事,第一与人为善,第二爱敬存心,第三成人之美,第四教人为善,第五救人危急,第六兴建大利,第七舍财作福,第八护持正法,第九敬重尊长,第十爱惜物命。何谓与人为善,昔舜在河滨,见渔者皆争取深潭厚泽,而老弱则渔于急流浅滩之中,恻然哀之,往而渔焉。见争者皆匿其过而不谈,见有让者则揄扬而取法之。期年皆以深潭厚泽相让矣。其耕稼与陶皆然。夫以舜之浚明,岂不能出一言教众人哉,乃不以言教而以身转之,此良工苦心也。吾辈处末世,勿以己之长而盖人,勿以己之善而形人,勿以己之多能而困人。收敛才智,若无若虚,见人过失,且涵容而掩覆之。一则令其可改,二侧令其有所顾忌而不敢纵。见人有微长可取,小善可录,翻然舍己而从之,且为艳称而广述之。凡日用间,发一言行一事,全不为自身起念,全是为物立则,此大人天下为公之度也。
何谓爱敬存心?君子与小人就形迹上观,节义、廉洁、文章、政事之类,君子能之小人亦或能之,常易相混。惟一点存心处,则善恶悬绝,判然如黑白之相反。故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所存之心,曰仁曰礼,仁礼又是何物?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谓常存爱人敬人之心耳。人有亲疏,有贵贱,有智愚贤不肖,万品不齐,皆吾同胞,皆吾一体,执非当爱当敬者,盖爱敬众人即是爱敬圣贤。徇物无违而能通众人之志,即是能通圣贤之志。何者圣贤之志,本欲斯世斯人各得其所,吾合爱合敬而安一世之人,是即为圣贤而安之也。况古之圣贤因人物而起慈悲,因慈悲而成正觉。《大学》云:‘明明德于天下。’舍天下则吾亦无明明德处矣。
何谓成人之美?玉之在石,抵掷则死砾,追琢则圭璋。故凡见人行一善事,或其人志可取而资可进,皆须诱掖而成就之。或为之奖借,或为之维持,或为之白其诬而分其谤,务使之成立而后已。大抵人各恶非其类,乡人之善者少不善者多,故见一善事争非而共毁之。善人在俗,亦难自立。且豪杰铮铮,不甚修形迹,多易指摘。故善事常易败,而善人常得谤,常不能自完。惟仁人长者,能匡直而辅翼之。在一乡可以回一乡之元气;在一国可以培一国之命脉。其功德最大。
何谓劝人为善?生为人类,孰无良心,世路役役,最易没溺。凡与人相处,当方便提撕,开其迷惑。譬犹长夜大梦,而令之一觉。譬犹久陷烦恼,而披之清凉,为惠最普。韩愈云:‘一时劝人以口,百世劝人以书。’较之与人为善,虽有形迹,然对症发药,时有奇效,不可废也。失言失人,当反吾智。
何谓拯人危急?患难颠沛,人所时有。偶一遇之,当如痌瘝之在躬,速为解救。或以一言伸其屈抑,或以多方济其颠连。崔子曰:‘惠不在大,赴人之急可也。’盖仁人之言哉!
何谓兴建大利?小而一乡之内,大而一邑之中,凡有利益,最宜兴建。或开渠导水,或筑堤防患,或修桥路以便行旅,或施茶饭以济饥渴。随缘劝导,协力兴修。勿避嫌疑,勿辞劳怨。
何谓舍财作福?释门万行,以布施为先。所谓布施者,只是舍之一字耳。达者内舍六根,外舍六尘。一切缘会一切功德无不舍者。苟未能然,先从财上布施。世人以衣食为命,故财为最重。吾从而舍之,内以破吾之慳,外以济人之急。始而勉强,终则泰然,最可以荡涤私情,除祛执吝。
何谓护持正法?法者万世生灵之眼目也。不有正法,何以参赞天地,何以财成民物,何以脱尘解转,何以经世出世,故凡见圣贤庙貌、经书典籍,皆当敬重而修饰之。至于举扬正法,上报佛恩,尤宜勉励。
何谓敬重尊上?家之父兄,国之君长,与凡年高德高位高识高者,皆当加意奉侍。在家而奉侍父母,使深爱婉容,柔声下气,习以成性,便是和气格天之本。出而事君,行一事,毋谓君不知而自恣也。刑一人,毋谓君不见而作威也。事君如天,古人格论,此等处最关阴德。试看忠孝之家,子孙未有不绵远而昌盛者,切须慎之。
何谓爱惜?物命凡人之所以为人者,惟此恻隐之心而已。求仁者求此,积德者积此。《周礼》孟春之月,牺牲毋用牝。孟子谓,君子远庖厨,所以全吾恻隐之心也。故前辈有四不食之戒,谓闻杀不食,见杀不食,自养者不食,专为我而杀者不食。夫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闻杀见杀与自养而杀者,苟有仁心必不忍食。学者未能断肉,且当从此戒之。渐渐增进,慈心愈长,防范愈周。不特杀生当戒,蠢动含灵,皆为物命,求丝煮茧,锄地杀虫,念衣食之由来,皆杀彼以自活。至于手所误伤,足所误践者,不知其几,皆当妥曲防之。古诗云:‘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何其仁厚也。善行无穷不能殚述。由此十事而推广之,则万德可备矣。前辈有十大方便之说,与此不同,更宜参考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