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正自好笑, 忽见宝玉也来了.原来管厨房柳家媳妇之妹,也因放头开赌得了不
是. 这园中有素与柳家不睦的,便又告出柳家来,说他和他妹子是伙计,虽然他妹子出名,其实赚
了钱两个人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因得此信, 便慌了手脚,因思素与怡红院人最
为深厚,故走来悄悄的央求晴雯金星玻璃等人. 金星玻璃告诉了宝玉.宝玉因思内中迎春之乳母也
现有此罪,不若来约同迎春讨情, 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说情又更妥当,故此前来.忽见许多人在此
,见他来时,都问:“你的病可好了?跑来作什么?"宝玉不便说出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
当下众人也不在意,且说些闲话.平儿便出去办累丝金凤一事.那王住儿媳妇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
, 只说:“姑娘好歹口内超生,我横竖去赎了来。”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
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去就过去了.既是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告人,趁早去赎了来交与我送去,我一
字不提。”王住儿媳妇听说,方放下心来,就拜谢,又说:“姑娘自去贵干,我赶晚拿了来,先回了姑
娘,再送去,如何?"平儿道:“赶晚不来,可别怨我. "说毕,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平儿到房,
凤姐问他:“三姑娘叫你作什么?"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劝着奶奶些,问奶奶这两天可
吃些什么。”凤姐笑道:“倒是他还记挂着我.刚才又出来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妹子通同
开局,凡妹子所为, 都是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可闲一时心,自己
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些,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自己反赚了一场病. 如今
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的万人咒骂.我且养病要紧,
便是好了,我也作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
,白不在我心上。”平儿笑道:“奶奶果然如此,便是我们的造化。”
一语未了, 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当,那边太太怎么知
道了. 才刚太太叫过我去,叫我不管那里先迁挪二百银子,做八月十五日节间使用.我回没处迁挪
.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迁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 你就说没地方.前儿一千银子
的当是那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幸亏我没和别人说去
.'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要寻事奈何人。”凤姐儿道:“那日并没一个外人,谁走了这个消息。”
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说话时没一个外人,但晚上送东西来
的时节, 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也可巧来送浆洗衣服.他在下房里坐了一会子,见一大箱子东西,
自然要问,必是小丫头们不知道,说了出来,也未可知。”因此便唤了几个小丫头来问,那日谁告诉呆
大姐的娘.众小丫头慌了,都跪下赌咒发誓,说:“自来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有人凡问什么,都答应不
知道.这事如何敢多说。”凤姐详情说:“他们必不敢,倒别委屈了他们.如今且把这事靠后,且把太
太打发了去要紧.宁可咱们短些,又别讨没意思. "因叫平儿:“把我的金项圈拿来,且去暂押二百
银子来送去完事。”贾琏道:“越性多押二百, 咱们也要使呢。”凤姐道:“很不必,我没处使钱
.这一去还不知指那一项赎呢. "平儿拿去,吩咐一个人唤了旺儿媳妇来领去,不一时拿了银子来.
贾琏亲自送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和平儿猜疑, 终是谁人走的风声,竟拟不出人来.凤姐儿又道:“知道这事还是小事
,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别的事来.当紧那边正和鸳鸯结下仇了,如今听得他私自借给琏二爷
东西, 那起小人眼馋肚饱,连没缝儿的鸡蛋还要下蛆呢,如今有了这个因由, 恐怕又造出些没
天理的话来也定不得.在你琏二爷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经女儿, 带累了他受屈,岂不是咱们的过失。”平儿笑道:“这也无妨.鸳鸯借东西看的是奶奶,并不为的是二爷.一则鸳鸯虽应名是他私情,其
实他是回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孙男弟女多, 这个也借,那个也要,到跟前撒个娇儿,和谁要去
,因此只装不知道.纵闹了出来,究竟那也无碍。”凤姐儿道:“理固如此.只是你我是知道的,那不
知道的,焉得不生疑呢。”
一语未了, 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诧异,不知为何事亲来,与平儿等忙迎出来.
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己的小丫头走来,一语不发,走至里间坐下.凤姐忙奉茶,因陪笑问
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 着慌不知怎么样
了,忙应了一声,带着众小丫头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越性将房门掩了, 自己坐在台矶上,所
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凤姐也着了慌,不知有何等事.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内掷出一个香袋子来
,说:“你瞧。”凤姐忙拾起一看,见是十锦春意香袋, 也吓了一跳,忙问:“太太从那里得来?"
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我从那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拿你当个细心人,所以我
才偷个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的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不亏
你婆婆遇见, 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遗在那里来?"凤姐听得, 也
更了颜色,忙问:“太太怎知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叹说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
小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再女孩子们是从那里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
.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顽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而园内上下人还不解事
,尚未拣得.倘或丫头们拣着,你姊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拣着,出去说是园内拣着的
,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依炕沿双膝跪下,也含
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我并无这样的东西.但其中还要求太太细详其理: 那香
袋是外头雇工仿着内工绣的,带子穗子一概是市卖货.我便年轻不尊重些,也不要这劳什子,自然都是
好的,此其一.二者这东西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有,也只好在家里,焉肯带在身上各处去?况且又在
园里去,个个姊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来, 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我虽年轻不尊重,亦不能糊涂至此.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奴才来,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
一个人了.况且他们也常进园,晚间各人家去,焉知不是他们身上的?四则除我常在园里之外,还有那
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如嫣红翠云等人,皆系年轻侍妾,他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
,他不算甚老外,他也常带过佩凤等人来,焉知又不是他们的?五则园内丫头太多, 保的住个个都
是正经的不成?也有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或者一时半刻人查问不到偷着出去, 或借着因由同二
门上小幺儿们打牙犯嘴,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 如今不但我没此事,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
.太太请细想。”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大近情理,因叹道:“你起来.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
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了话激你.但如今却怎么处?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说是前
日从傻大姐手里得的, 把我气了个死。”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
太不知道. 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得确实,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作`胳膊折在袖内
'.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的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
在园里,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事来,反悔之
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
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太太
想我这话如何?"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 也不用
远比,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 那才象个千
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 通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象个人
样,余者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是庙里的小鬼.如今还要裁革了去,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
必就依.虽然艰难,难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富贵,比你们是强的.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屈了他
们.以后要省俭先从我来倒使的.如今且叫人传了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快暗地访拿这事要
紧。”凤姐听了,即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
一时, 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余者皆在南
方各有执事.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方才正是他送香囊来的.
王夫人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今见他来打听此事,十分关切,便向他说:“你去回
了太太,也进园内照管照管,不比别人又强些。”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
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
在心坎上,说:“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
们一个个倒象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 就调唆姑
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王夫人道:“这也有的常情, 跟姑娘的丫头原比
别的娇贵些.你们该劝他们.连主子们的姑娘不教导尚且不堪,何况他们。”王善保家的道:“别的都
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
,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 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
睛来骂人,妖妖, 大不成个体统。”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
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
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
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论举止言语,他
原有些轻薄.方才太太说的倒很象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这样
,此刻不难叫了他来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
若有这个,他自不敢来见我的.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
引坏了,那还了得。”因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他到园里去,"只说我说有话问他们,留下袭人麝月伏侍
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说什么。”
小丫头子答应了, 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觉才起来,正发闷,听如此说,只
得随了他来.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妆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 今因连日不自
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及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
风,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
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
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 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
可好些? "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敏
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对,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
,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 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
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
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 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
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个月之内, 宝玉闷了大家顽一会子就散了.至于宝玉饮食起坐
,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 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
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 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为实了,忙说:“阿弥
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 再撵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
治他。”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 "晴雯只得出来,
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手帕子握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门内去.
这里王夫人向凤姐等自怨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
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际,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调
唆着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言词,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 王善保家的道:“太太请养息
身体要紧,这些小事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主儿也极容易,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
,我们竟给他们个猛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
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 自然这个也是他的。”王夫人道:“这话倒是.若不如此,断不能清
的清白的白。”因问凤姐如何.凤姐只得答应说:“太太说的是,就行罢了。”王夫人道:“这主意很
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于是大家商议已定.至晚饭后,待贾母安寝了,宝钗等入园时, 王善
保家的便请了凤姐一并入园,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便从上夜的婆子处抄检起,不过抄检出些多余攒下蜡
烛灯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这也是赃,不许动,等明儿回过太太再动. "于是先就到怡红院中,
喝命关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的房门去,因迎出凤姐
来,问是何故.凤姐道:“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
去疑。”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
打开.袭人因见晴雯这样,知道必有异事,又见这番抄检,只得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
检一番,不过是平常动用之物.随放下又搜别人的,挨次都一一搜过.到了晴雯的箱子,因问:“是谁
的,怎不开了让搜?"袭人等方欲代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
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 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
之物.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 凤姐儿道:“你们可细细的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
众人都道:“都细翻看了, 没什么差错东西.虽有几样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
旧物件,没甚关系的。”凤姐听了,笑道:“既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
说着,一径出来,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
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 "凤姐点头道
:“我也这样说呢。”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 也不知为甚事.
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走进来,忙按住他不许起来,只说:“睡罢,我们就走。”这边且说些闲话.那
个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副宝玉常换下来
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年往日手内曾拿
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这些东西从那里来的?"凤姐笑道:“宝
玉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 撂下再往别处去是
正经。”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东西也算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
的了。”王善保家的听凤姐如此说,也只得罢了.
又到探春院内, 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遂命
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众人来了.探春故问何事.凤姐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
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 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探春冷笑
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 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有偷了来的
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头们把箱柜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
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陪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我.何必生气。”因命丫鬟们
快快关上.平儿丰儿等忙着替待书等关的关,收的收.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
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 一针一线他
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 该怎么处治,
我去自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
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 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
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
泪来.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 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罢
,也让姑娘好安寝. "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道:“可细细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
"凤姐笑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 连我
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 若还要翻,不
妨再翻一遍。”凤姐知道探春素日与众不同的,只得陪笑道:“我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查明白了。”探
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不曾?"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说:“都翻明白了。”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
心内没成算的人,素日虽闻探春的名,那是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 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
,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 他自恃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况别个.今见探春如
此,他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他们无干.他便要趁势作脸献好,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
意一掀, 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见他这样,忙说:“妈妈走罢
,别疯疯颠颠的。”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 指
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
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谅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
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说着,便亲自解衣卸裙,拉着
凤姐儿细细的翻.又说:“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 "凤姐平儿等忙与探春束裙整袂,口内喝着王善
保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颠颠起来. 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劝
探春休得生气. 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了.
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陪礼,该怎么,我就领。”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
意思,在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
还要他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道:“你们听他说的这话, 还等我和他对嘴去不成。”待书等听说,
便出去说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凤姐笑道:“好丫头,真是
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这还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
会调唆主子。”平儿忙也陪笑解劝, 一面又拉了待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待伏侍
探春睡下,方带着人往对过暖香坞来.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与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
,不好惊动,只到丫鬟们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 因惜春年少,
尚未识事,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故凤姐也少不得安慰他.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
约共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也黄了脸.因问是那里来的,入画只得
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 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
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 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叫
我收着的. "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
带他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这话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这个
可以传递,什么不可以传递.这倒是传递人的不是了.若这话不真,倘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
入画跪着哭道:“我不敢扯谎.奶奶只管明日问我们奶奶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
同打死无怨。”凤姐道:“这个自然要问的, 只是真赏的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的!你且
说是谁作接应,我便饶你.下次万万不可. "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
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凤姐道:“素日我看他还好.
谁没一个错, 只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罚.但不知传递是谁。”惜春道:“若说传递,再无别
个, 必是后门上的张妈.他常肯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他。”凤姐听说
,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且交给周瑞家的暂拿着,等明日对明再议.于是别了惜春, 方往迎春房内来
.迎春已经睡着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叩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小姐。”遂往丫鬟们
房里来.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凤姐倒要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检.先从别人箱
子搜起,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才要盖箱时,
周瑞家的道:“且住,这是什么?"说着,便伸手掣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并一双缎鞋来.又有一个小包袱
,打开看时,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一总递与凤姐.凤姐因当家理事,每每看开帖并帐目
, 也颇识得几个字了.便看那帖子是大红双喜笺帖,上面写道:“上月你来家后, 父母已觉察
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 若得在
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
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凤姐看罢,不怒而反乐. 别人并不识字.王家的素日并不知道他姑
表姊弟有这一节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心内已是有些毛病,又见有一红帖,凤姐又看着笑,他便说道
:“必是他们胡写的帐目, 不成个字,所以奶奶见笑。”凤姐笑道:“正是这个帐竟算不过来.你
是司棋的老娘,他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告道:“司棋的
姑妈给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表弟。”凤姐笑道:“这就是了。”
因道:“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唬了一跳.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
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孙女儿,又气又臊.周瑞家的四人又都问着他:“你老可听见了?明明白白,再没的
话说了.如今据你老人家,该怎么样?"这王家的只恨没地缝儿钻进去. 凤姐只瞅着他嘻嘻的笑,向
周瑞家的笑道:“这倒也好.不用你们作老娘的操一点儿心,他鸦雀不闻的给你们弄了一个好女婿来,
大家倒省心。”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儿. 王家的气无处泄,便自己回手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
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在人眼里。”众人见这般,俱笑个不住,又半劝半讽
的. 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料此时夜深,且不必盘问,只怕他夜
间自愧去寻拙志,遂唤两个婆子监守起他来.带了人,拿了赃证回来,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谁知
到夜里又连起来几次,下面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 起来发晕,遂撑不住.请太医
来,诊脉毕,遂立药案云:“看得少奶奶系心气不足,虚火乘脾,皆由忧劳所伤,以致嗜卧好眠,胃虚
土弱,不思饮食.今聊用升阳养荣之剂。”写毕,遂开了几样药名,不过是人参,当归,黄芪等类之剂
.一时退去,有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闷,遂将司棋等事暂未理.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到园中去又看过李纨.才要望候众姊妹们去,忽见惜春遣人来
请, 尤氏遂到了他房中来.惜春便将昨晚之事细细告诉与尤氏,又命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与尤氏
过目.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糊涂
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 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
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他去,也原有
理.我今日正要送过去, 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
说,又跪下哭求, 说:“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从小儿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处罢。”尤氏和奶娘
等人也都十分分解, 说他"不过一时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从小儿伏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
咬定牙断乎不肯.更又说的好:“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
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尤氏道:“谁议
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 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
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 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 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
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尤
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才一篇
话,无原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众嬷嬷笑道:“姑
娘年轻,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 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
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着明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 "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
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
不能了悟的. "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惜春道
:“我不了悟, 我也舍不得入画了。”尤氏道:“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
“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尤氏
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
.今见惜春又说这句,因按捺不住,因问惜春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了?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
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仔细带
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 "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道:“若果然不来,
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尤氏也不答话,一径往前边去了.不知后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