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四章

类别:集部 作者:姚雪垠 书名:李自成

    第十四章

    李自成把双喜和谷英留在大峪谷,把从石门谷大庙中撤出来的一百多人马留给

    他们,而把李友抬回老营养伤。闯王的一行人马沿路赶得很快,只在大峪谷略作停

    留,约莫中午刚过,便回到老营寨内。这时刘宗敏刚刚回来,躺在李自成的床上,

    鼾声如雷。听总管禀报了刘宗敏如何用计收拾了从宋家寨来的乡勇和官兵,活捉了

    宋文富兄弟等人,如何打败了丁启睿指挥的数千官军,收复马兰峪,直追到高车山

    下,李自成十分高兴,对医生说:

    “子明,捷轩的这两着棋真是高着儿,今日商洛山又转危为安了。官军只传说

    捷轩很慓悍粗犷,没料到他会用计。咱们同他相处日久,深知道他有大将之才,并

    非一勇之夫。这一次,可让敌人领教领教,认识认识咱们的总哨刘爷并不简单。”

    说毕,与医生一同哈哈大笑。笑声与刘宗敏的鼾声相应和,但没把宗敏惊醒。

    他不许唤醒宗敏,同医生吃过晚饭,坐下休息,吩咐人将马匹喂饱。这时老营

    中已经知道李过指挥三百人的小部队昨天黄昏逼近智亭山扎营,高夫人昨天下午也

    到了莲花峰下扎营,也知道今日上午智亭山一带有大战,但战况如何,还没有得到

    禀报。大家想着,一旦张鼐的骑兵冲到商洛镇和龙驹寨,智亭山的官军必然惊慌溃

    退,所以老营中充满了兴奋愉快气氛,只等从南路送来捷报。现在惟一使李自成挂

    心的是不知道刘芳亮的创伤什么情形,也不知道两天来南路将士的伤亡是否严重。

    他本来想早点动身往智亭山,但看见医生正谈着话矇眬入睡,想着尚子明的年纪较

    大,两天来特别辛苦,只今天在马上打了个盹儿,所以不忍叫醒医生,就暂缓动身

    了。其实他自己也够辛苦了,加上病后虚弱,早感浑身疲倦,头脑沉重。在医生睡

    熟后不到片刻,他也不由得闭上眼睛,沉沉入睡。总管派人守在院里,不许人随便

    走进二门,不许在大门口高声说话,对全老营的将士们下道严令,任何人不许惊醒

    闯王、总哨和老神仙,让他们三个人痛快地睡一大觉。下过命令,他自己也趁机会

    睡觉去了。

    太阳快落山了。智亭山的战事已经结束,有三个骑兵在落日苍茫的群山中向北

    疾奔。第一个骑兵是李过派往老营报捷的,他在见到高夫人之前就把第一个报捷的

    人派出了。第二个骑兵是高夫人派往老营请老医生并报捷的。第三个骑兵是她的亲

    兵头目张材,奉命直奔石门谷去找医生。这三个骑者都不住地马上加鞭,恨不得马

    身上生出翅膀。后两个骑兵的心中更急,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在心中嘀咕:老神仙

    在哪儿,恐怕来不及了!

    刘宗敏在梦中还是同敌人厮杀,突然他的雪狮子打个前栽,把他摔下马来,跌

    进路旁的一道沟中。一个敌将率领一大群官兵一拥而来,站在沟岸上用长枪向他猛

    刺。他挥动双刀左格右挡,只听一片铿锵声响,使敌人没法刺中,趁机会大吼一声,

    一跃上岸,同时用左手中的大刀格开乱枪,右手中的大刀猛向敌将砍去。他被自己

    的吼声惊醒,同时感到自己的身子从床上跃起来半尺多高,而右手也把床板捶得咚

    的一声。一睁开矇眬睡眼,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便大声问道:

    “智亭山有人来么?把官军杀败了么?”

    坐在二门口的亲兵听见他的吼声和床上响声就向堂屋走来,到堂屋门口又听见

    他的大声问话,赶快轻声回答说:

    “智亭山还没消息。闯王回来了。”

    宗敏从床上忽地坐起:“什么?闯王回来了?”

    闯王被他的声音惊醒,从椅子坐起来,笑着说:“捷轩,我同子明回来半天了。”

    宗敏跳下床,赶快问石门谷的乱子是如何平定的。听李自成简单一谈,他连声

    说:

    “杀得好!杀得好!要是我去,至少得杀他娘的二三十人!”

    自成正在使眼色要宗敏小声,老神仙已经醒来,用手在脸上一抹,睁开眼睛,

    望望太阳,吃惊地说:

    “啊呀,没想到闭起眼皮矇眬,一下就睡这么久!闯王,你留在老营休息,我

    赶往智亭山去。那里想着有不少将士挂彩,缺少医生。再说,明远的伤势如何,还

    不知道。一旦智亭山打通,我就往白羊店去。”

    宗敏说:“别急,吃过晚饭再去!白羊店有你的一个得意门生,用不着你替明

    远的性命担忧。吃了饭去!”

    “不,我从石门谷回来时,为着明远受了重伤,一路上心中不安。我的徒弟有

    多大本领我清楚,有些重伤必须我亲自去治。”他转过头去,向二门大声吩咐:

    “赶快替我备马!”

    闯王说:“好,还是咱俩一道去。李强,叫大家赶快备马!”

    李强答应一声:“是!”向外跑去。刘宗敏想替闯王去,但闯王不让他去,说:

    “你近来的身体比我虚弱,又连打两仗,中午从野人峪回来到如今还没有吃东

    西。我决不让你去。捷轩,别逞你的牛性子,替我留在老营坐镇吧。瞧你的脸色多

    黄!”

    刘宗敏确实感到两鬓胀疼,也不勉强。尚炯叫留在老营的一个徒弟快把他泡的

    药酒从地下取出来,让宗敏喝了一茶杯,自己同闯王也都饮了一杯,并嘱咐宗敏每

    日饮三次,然后带着他的外科百宝囊同闯王出了老营。宗敏把他们送出老营大门,

    小声对自成说:

    “闯王,郝摇旗这个混小子失去智亭山,几乎弄得咱们没法收拾。你到智亭山

    找到他,务将他斩首示众,以肃军纪。”

    自成回答说:“等我弄清楚情况再说。”

    刘宗敏不以为然地说:“哼!派他守智亭山,他丢掉智亭山就该砍头,何况他

    还是因酒醉误事!”

    自成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跳上马去。他明白,倘若这一次不杀摇旗,众将就

    不会心服。

    这一行人马走到麻涧时,太阳已经落山了。闯王决定赶到清风垭打尖,然后再

    走。过麻涧几里,遇见了李过派来的报捷小校,知道智亭山已经夺回,正在追杀官

    兵。闯王大喜,命这个小校去老营向总哨禀报,随即同医生催马前进。又走几里,

    遇到高夫人派来的第一个亲兵。又走几里,遇到了高夫人派来的第二个亲兵。这时,

    天色已经黑暗了,到处是暮霭沉沉,而谷中几乎暗得什么也看不见,自成因知慧梅

    中了烈性毒箭,心中更加焦急,向医生问道:

    “子明,还来得及么?”

    “从这里到莲花峰下边还有六十里,山路崎岖,不晓得能否来得及。要真是烈

    性毒箭,也许不到三更,毒气就会入心。毒气一旦人心,别说我是个假神仙,真神

    仙也难救活。”

    “子明,来,你骑我的乌龙驹,尽力赶路,越快越好,无论如何你要在三更以

    前赶到莲花峰,救了慧梅就立刻去白羊店。快,换马!”

    “换马?”

    “是,别迟疑,立刻换马。”自成先下了乌龙驹,同尚炯换了马,又说:“尚

    大哥,明远同慧梅命在垂危。如今救人要紧,你不要心疼我这匹战马,一路加鞭,

    使它拼命飞奔。把马跑死,我决不会抱怨一个字。”随即他替医生在乌龙驹的屁股

    上猛抽一鞭,打得它腾空一跃,快如流星而去,把一行人马撇在背后。

    一更过后,高夫人为着能够居中坐镇,移驻智亭山寨,同时把慧梅也抬了去,

    单独放在一座帐篷里,派慧珠等两三个姑娘小心照顾。慧梅的情况愈来愈不济事,

    整个右腿都变乌紫了,左大腿也开始肿,开始变色。小腹已肿到了肚脐以上,继续

    向胸部发展。她的脉搏已经微弱,呼吸短促,脸色苍白,四肢发凉。高夫人正忙着

    处理军务,听说这般情形,立刻跑来。她揭开慧梅的衣服看看,吓了一跳,轻轻地

    唤了两声,没有听到答应。“难道就没有救了么?”她心中自问,非常难过。

    忽然帐外有马蹄声,随即有人叫道:“药送来了!药送来了!”

    高夫人猛一喜,忙问:“什么药送来了?”

    女兵慧琼走进帐来,把一个大瓷瓶子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来一包药和一个鸭

    蛋大小的火罐,匆匆说道:

    “禀夫人,我到了白羊店,见了丁先儿,把慧梅姐中毒箭的情形对他说了。他

    说刘明远将爷性命危险,他没法亲自前来。再者中毒箭的创伤他没治过,只是他身

    上有老神仙配的一种药,说是能够解毒的,不妨试试。这瓶子里装的是醋,这药分

    两次吃。先灌她一大碗醋,然后把这药用温酒冲服,没有酒就用开水。另外,他说

    用这火罐儿拔创口,把毒拔出来。只是,他又说,既然是烈性毒箭,怕毒气已入内

    脏,吃这药和用火罐拔都不一定来得及了。”

    高夫人说:“什么来不及!慧珠、慧芬,快拿大碗来,帮我替慧梅灌药!”

    她坐下去,把慧梅的头抬起来抱在怀里。在慧珠等几个女兵的帮助下,用筷子

    撬开慧梅的牙齿,先灌了醋,停一停又灌了药。然后她放下慧梅的头,将她的裤子

    褪掉一半,点着火纸扔进火罐,迅速盖在创口上。过了一阵,把火罐一取,果然拔

    出来一股黑血,似有腥臭气味。她连着用火罐拔了两次,看见用这办法吸出的毒血

    不多;再看慧梅的神情,仍是老样。她扔下火罐,走出帐篷,向男亲兵们问道:

    “如今什么时候了?”

    “已经过二更了。”一个亲兵回答。

    她把慧琼叫出来,问道:“白羊店战事如何?”

    “听说官军黄昏后自己退去,我军也不猛追。”

    高夫人的心思又转到慧梅身上,想着她大概活不到五更了。但是她仍未断了救

    活慧梅的希望,又派出一个亲兵,命他到路上迎接老医生,免得老医生同张材误奔

    莲花峰去。打发这个亲兵上马去后,她的心情沉重,倚着一株树,仰望天空。下弦

    月徘徊于南山的松林之上,银河横斜,星空寂寂,北斗星灿烂下垂,斗柄紧接着北

    边高峰。她不由得想起来,不知有多少像这样的星月深夜,她率领着慧梅等一干男

    女亲兵,随着闯王的千军万马在群山中奔驰,在荒原上奔驰。有时突然遇到敌人,

    一声惊弦响过,随着是呼声动天,飞矢如雨……

    她正在沉思,一个小校来到她的面前,慌张地禀报说有几十个俘虏暗暗解开绳

    子,从地上摸到石头木棍,打算冲出院子逃跑,幸而及时发觉,将他们砍翻几个,

    一齐逮住,重新绑牢。高夫人镇静地问道:

    “要逃跑的一共有多少人?”

    “回夫人,有六十多个人。”

    “里边有军官么?”

    “有一个货是千总,还有几个小军官。”

    “啊,他们准是知道咱们这里人马不多,并无大将,我又是个女流之辈,所以

    才如此大胆。你立刻去传我的令:叫所有几百个俘虏一齐站队,将那些想逃跑的人,

    拉到他们面前,不论是官是兵,全部斩首,一个不留。”她又把一个小将唤来,对

    他说:“你点齐二百名弟兄去帮助他们,把杀人的场子围起来,赶快行刑,逃掉一

    个俘虏我惟你是问!”

    两个人说声“遵令”!从她的身边离开。她在帐篷前走来走去,恨恨地说:

    “哼,不用霹雳手段,显不出菩萨心肠,莫让这些人误认我们软弱可欺!”她不放

    心,又派一个小将前去监斩。过了一阵,两个小将同时转回,向她禀报说,六十三

    个要逃跑的俘虏业已斩讫,其余的仍旧原处看管,未曾逃掉一个。她轻轻点点头,

    说道:“知道了。你们歇息去吧。”怀着忧愁的心情,她又走进慧梅的帐篷,看看

    慧梅的情形仍无变化。她不愿多看,回到自己帐中,坐在灯下,暗暗伤心。由于疲

    劳过甚,不觉合上眼皮。她刚刚矇眬入睡,便在梦中看见尚炯飞驰而来。她一乍醒

    来,果然有一阵马蹄声已经走近。“啊,慧梅有救了!谢天谢地!”她在心中说,

    赶快走出军帐,快走向寨门迎去。

    十几个人在寨门口下了战马,为首的是一员小将,一进寨门就给高夫人看清了。

    她心中猛一失望,不等来将禀报,抢先问道:

    “小鼐子,你回来干什么?”

    “回夫人,进攻白羊店的官军已经后退,我补之大哥怕你身边没有得力的人,

    命我回到这里。”

    “啊……”停了一阵,她忽然又问:“你今天可看见郝摇旗么?”

    张鼐一怔:“他现在还没回来?”

    “一点影儿也没有。你可看见他了?”

    “看见了。他想亲手捉住官军的主将好立功赎罪,一直追到龙驹寨西门外不曾

    追上。他看见我,对我说:‘小张鼐,我把人马交给你,我独自回老营见闯王请罪

    去。’我见他身上挂了几处彩,双眼通红,勇敢追赶敌将,不觉心软了,怕他遇到

    总哨刘爷会丢掉脑袋,就吩咐他说:‘郝叔,闯王不在老营,你到白羊店去见夫人

    请罪吧。’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把剩下的人马留给我,只带一个亲兵转回来了。奇

    怪,怎么到现在他还没有回来呢?”

    “你确实看见他往西边来了?”

    “我亲眼望着他往西边来了。”

    “你下午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向我禀报?”

    “我急着往白羊店去,又因为……一时把这件事忘得无影无踪了。”

    高夫人略微想了一下,对张鼐说:“小鼐子,看来摇旗说不定在路上遇到大队

    溃逃官兵,被乱兵杀害,或者跌入路旁山谷,不死即伤。你现在率领几十名弟兄,

    不要骑马,手执灯笼火把,沿路去找,不管死的活的,务须找到。我知道你也是两

    天两夜不曾合眼,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再去辛苦一趟,等找到摇旗下落,回来大睡

    一觉。”

    “是,我马上就去……”

    “你还迟疑什么?”

    “夫人,慧梅还有救么?”

    高夫人叹口气说:“怕是没有救了。我身边的得力姑娘,前年死了三个,去年

    一年死了七个,如今又要去了一个!……”她的眼睛一酸,不能继续说下去,挥手

    使张鼎走开。

    张鼐走后,高夫人又回到帐中休息,告诉女兵们说,一旦慧梅醒来,立刻叫她。

    她相信慧梅在死之前会醒来一次向她辞别的,正像有些病人在死之前“回光返照”,

    忽然清醒,看看亲人。过了一阵,她的玉花骢在帐篷外边突然萧萧地叫了几声,同

    时山寨中正打三更。她心中焦急,走出帐篷,却听见从远处的山路上传来紧急的马

    蹄声。玉花骢又一次向着马蹄声处昂首振鬣,萧萧长鸣,兴奋地刨着蹄子。她疑心

    是闯王来到,但又转念,他既然在石门谷,如何能这时赶来?莫不是郝摇旗回来了?

    可是,玉花骢为什么连叫两次,这么高兴?她心中慌乱,匆忙地走向寨门,登上寨

    墙,扶着寨垛,向山路凝望。有的地方月色苍茫,有的地方山影昏黑,望不清奔来

    的人马影子,只听见马啼声很快临近。她对一个亲兵说:

    “出寨去看一看来的是谁。”

    来的马奔得很快。高夫人的那个亲兵刚下寨墙,骑者离寨门只有二十丈远了。

    只听亲兵大声叫道:

    “快开寨门,老神仙来到了!”

    高夫人喜出望外,在寨墙上说:“唉,尚大哥,可把你盼到了!”

    尚炯在寨门口跳下马,说:“要不是骑闯王的乌龙驹,这时还在清风垭哩!”

    高夫人立刻把尚炯带进慧梅的帐篷中,拉起慧梅右腿裤脚,让他看看小腿的颜

    色,告他说往上去已经乌到腹部,离胸口也不远了。他一边询问慧梅的受伤时间和

    他来之前的医治情形,一边打开外科百宝囊,取出剪子,照着箭伤的地方剪开裤子,

    看看伤口,用银针深深地探了一阵。他又看看慧梅的眼皮,并且掰开眼皮看看她的

    瞳孔,然后切脉,一言不发,脸色沉重。高夫人心中七上八下,等他切过脉,小声

    问道:

    “还有救么?”

    尚炯沉吟回答:“不瞒夫人说,我在军中几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毒的箭伤。

    这是用南方毒蛇的浸液制药,含在箭头之上,非一般毒箭可比。有一半箭头折断,

    嵌入慧梅腿骨,故箭虽拔出,毒源仍存。看慧梅这样神志昏迷,眼睑下垂,瞳孔放

    大;脉象纷乱,细微之甚,名为‘麻促’之脉,盖言其细如芝麻,急促纷乱。总之,

    毒气已入内脏,十分难治;有此脉象,百不活一。幸而从白羊店取来的药用量较多,

    使毒气稍受抑制,不然这姑娘已经死了。”

    高夫人说:“尚大哥,你无论如何得把她救活!”

    医生默默地取出一个葫芦式样蓝花瓷瓶,倒出来一些药面,同从白羊店取来的

    药面一样颜色,又从一个白瓷瓶中倒出来一种黑色药面,又从一个冰裂纹古瓷小瓶

    中倒出一点药面,异香扑鼻。他把三种药面用半碗温开水调匀,取出一只银匙,叫

    慧琼等赶快灌入慧梅口中。高夫人怕姑娘们慌手慌脚,她自己重新坐在铺上,把慧

    梅的头放在怀里,用筷子撬开牙关,亲自灌药。灌毕,医生叫把慧梅仍旧放好,然

    后他从百宝囊中取出一小张白绵纸,卷成长条,将一端用清水蘸湿,再蘸一种黑色

    药面和异香扑鼻的药面,插入箭伤深处,对高夫人说:

    “夫人,咱们暂且出去,只留下一个姑娘守护。再过一刻,倘慧梅一阵发急,

    便是毒气攻心,药力无效。倘若一刻之后她慢慢醒来,就是毒气已被药力所制,不

    能进入心脏,她的性命就有救了。”

    高夫人同众人踮着脚尖儿退出帐篷,心中难过,惴惴不安。她想到刘芳亮,小

    声向医生问道:

    “明远的伤势很重,能不能保住性命?”

    “他的伤势虽重,只要我明日清早赶到,尚不为迟。”随即,他从百宝囊中取

    出一瓶药酒,递给夫人,说:“请夫人命人赶快送到白羊店,交给我的徒弟,每半

    个时辰替明远灌一酒杯。只要这药酒先送到,按时照料服用,我就是去晚一点也不

    碍事。”

    高夫人问:“这是什么仙酒妙药?”

    “此系用家传秘方金创止血还阳丹外加人参、三七,泡制药酒,颇有奇效。”

    高夫人派人把药酒送走,又到慧梅的帐篷门口,探头望望,知道药吃过后尚无

    动静,便退回原处,向医生问起来自成现在何处,如何平定了杆子叛乱。正说话间,

    慧珠从帐中出来,小声禀说慧梅并未发急,呼吸很匀,眼皮微动,有似乎要醒来的

    样子。高夫人和老神仙赶快蹑脚蹑手地走进帐篷,守候在慧梅铺边。尚炯蹲下去,

    在慧梅的脸上望一望,又切了一阵脉,脸上微露欣慰之色。高夫人悄声问:

    “怎么样?”

    “脉象已变,已有回生之望。”

    高夫人猛然一喜,赶快问道:“可以救活?”

    “如今脉细而微,若有若无;来往甚慢,我一呼吸脉乃三至,且有时停止不来。

    此谓‘结脉’。有此脉象,病势虽险,尚可活也。”

    满帐中似乎充满春意。姑娘们激动地交换眼色,随即屏息注视着慧梅动静。高

    夫人轻轻握一握慧梅的手梢,感到已有一些温暖。老医生凝神注视着慧梅的鼻息,

    同时用左手拈着疏疏朗朗的花白长须,慢慢往下捋,最后停留在两根最长的胡子梢

    上。过了很长一阵,慧梅的眉毛动了几动,微微睁眼看看,随即闭住,发出呻吟。

    尚炯猛一高兴,站直身子,嘘口长气,说道:“好了!好了!真有救了!”当他高

    兴站起时,左手不自觉地向下一甩,把两根长须扯断,自己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夫

    人的眼圈儿忽然一红,喃喃地笑着说:

    “幸而你骑着闯王的乌龙驹……”她激动得喉头壅塞,没有把话说完。

    尚神仙又将刚才的三种药面配了一服,由高夫人亲自照料替慧梅灌了下去。他

    先替慧梅臂上的枪伤换了金创药,然后从慧梅的箭伤中拔出解毒的药捻子,换一个

    新的药捻子。高夫人在一旁问道:

    “这是麝香,那黑面儿是什么药?”

    “这黑面儿是生犀角加五灵脂。我用的这犀角很不易得,不惟是雄犀角,而且

    系角尖,故药力特别强。要不是这姑娘几年来出生入死,屡立战功,今日又替你负

    伤,我真舍不得用这么多。”

    为使慧梅安静,大家又走出帐篷。这时天已快明,残月西斜,启明星特别明亮。

    高夫人因等待闯王和等待慧梅醒来,不去休息。但两腿和身上十分困乏,又无凳子

    可坐,石上全是露水,便抽出宝剑,倚剑而立。凉风徐来,清露润衣。大战后山野

    寂静,偶尔听到马嘶。一切都化险为夷,好似一天乌云散去,她开始感到心中轻松。

    医生留下几片生大黄,嘱咐慧琼:等慧梅醒来后让她喝一碗大黄茶,使内毒随大小

    便排泄出来;让病人喝过大黄茶以后,再给她喝一碗稀稀的面疙瘩。对慧琼嘱咐毕,

    医生转向高夫人,说他要去白羊店给刘芳亮医治创伤。高夫人说:

    “子明,慧梅的性命亏你救了。等她好了以后,我让她在你面前磕个头,认给

    你做个义女。”

    医生笑着说:“我要是认这么好个义女,真是平生快事。不过,不瞒夫人说,

    这姑娘的性命如今只算救活一大半,还有一小半仍然可虑。”

    高夫人猛然一愣:“怎么可虑?”

    医生说:“此箭毒性猛烈,且毒气蔓延甚广,药力不能完全奏效。断镞入骨,

    祸根犹在。毒气受药力所迫,收敛到腿上,如不赶快破开创口,拔出箭头,刮骨疗

    毒,洗净周围肌肉,则数日后必致化脓溃烂,重则丧命,轻则残废。”

    “你什么时候动手?”

    “等我从白羊店回来动手。”

    这时天色微明,星光稀疏。高夫人望着尚炯走出山寨,上马动身。她正要转回

    帐中望望慧梅,恰好闯王来到。他们才说几句话,忽有亲兵来禀,说望见张鼐同郝

    摇旗回来,快到寨门口了。高夫人见闯王的脸色铁青,浓眉紧皱,问道:

    “你打算斩摇旗么?”

    闯王没有回答,低着头在松树下走来走去。

    郝摇旗身上带了三处伤,虽说都不是重伤,却也流血不少。他为要拖住敌人不

    能从背后夹攻白羊店,也不往北去占领清风垭,裹创再战,不断地袭扰敌人。他的

    左右亲信都知道李自成的军纪极严,失去了智亭山决没有活的道理,有人劝他逃走,

    却被他大骂一顿。他说:“老子死也要死个光明磊落。打完仗以后,该死该活,任

    凭闯王发落;决不逃跑,让别人说咱孬种!”在龙驹寨附近把残余的人马交给张鼐

    以后,他就回头往智亭山寻找高夫人。中途遇到一起溃兵,把他同亲兵冲散。那个

    亲兵究竟是被乱兵所杀还是跌到谷中,他不知道,而后来也无踪影。他自己实在疲

    倦,十分瞌睡,加上饥饿难熬。遇到一道泉水,他下去喝点凉水,又从一个官兵的

    死尸上找到一袋干粮,趁着泉水吃下,肚子里才不再咕噜噜地叫。又走了一段路,

    他找到一个不容易遇到溃兵的隐僻地方,把马拴在树上,坐下休息。谁知他刚往草

    中一坐,便睡熟了,睡得那么死,纵然山塌下来也不会把他惊醒。

    张鼐带着几十个人,分成许多小股,打着灯笼火把,到处寻找,总是寻找不到。

    后来偶然听到一匹马打喷嚏的声音,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找去,渐渐听见马吃草的

    声音和人的鼾声,终于把摇旗找到,大声唤他醒来。摇旗听见人声,一跃而起,拔

    刀就砍。多亏张鼐手快,用剑格开。摇旗接着连砍几刀,都被宝剑挡住,只听铿铿

    锵锵,火星乱迸。张鼐的两个亲兵从背后扑上来,将他抱住,大声告他说是小张爷

    前来寻他。他定睛看看,完全醒来,笑着骂道:

    “小杂种,你可把老子吓了一跳!”

    同张鼐回到智亭山,听说闯王已经来了,郝摇旗来到闯王面前,扑通跪下,说

    道:

    “李哥,我生是你闯王旗下的人,死是你闯王旗下的鬼,任你处治,决不会有

    一句怨言!”

    自成冷冷地看他一眼,继续在松树下边踱着,不说一句话,也不叫他起来。正

    在这时,有人前来禀报,说黑虎星来了。自成猛地转过身来,又惊又喜地大声问:

    “黑虎星在什么地方?”

    “在山下,快上来了。”

    黑虎星在这时突然而来,完全出李自成的意料之外。他吩咐张鼐派人将郝摇旗

    送往老营看管,听候发落,便同高夫人赶快往寨门走去。郝摇旗想着见到刘宗敏准

    没活命,站起来拍着自己的脑壳说:

    “这可真完了。怪好的吃饭家伙,要给刘铁匠砍掉了!”

    闯王同高夫人走出寨门时,黑虎星的一杆人马离寨门还有二十丈远。大家一望

    见闯王夫妇,立刻下马。黑虎星快步前走,到了闯王夫妇面前,双膝跪下,巴巴打

    自己两个耳光,说:

    “闯王叔,婶娘!都怪侄儿不好,思虑不周,临离开商洛山时没有安排好,让

    坐山虎挟众哗变,惹你们二位操心生气。我糊涂,我糊涂……”

    他又要举手打自己耳光,被闯王双手拉住,连说:“不许这样!不许这样!”

    搀他起来。看见他身穿重孝,闯王问道:

    “你这孝……?”

    黑虎星说:“侄儿回到家乡以后,老娘的病就一天厉害一天。我日夜服侍老娘,

    也没有派人给叔、婶捎个书信。大前天,老娘落了气儿。我风闻坐山虎在石门谷很

    不安分,又听说官军分成几路进犯咱们,我当天就将老娘装殓下土,连忙彻夜赶回。

    到了石门谷,恰好叔父刚走,我又查出来坐山虎的两个头目仍不心服,打算闹事,

    就杀了两个狗日的。现在赶到这儿,请叔父治我的罪。”

    自成说:“坐山虎等挟众哗变,你在家乡怎能管得着?快不要说这个话!没想

    到你老娘病故,我这里也没有派人吊孝。我们天天盼望你来,总是不得音信。前几

    天,谣传说你不来了。你留在清风垭的将士们也怕你不再回来,一时心思有些不稳。

    我当时扯个谎话,说你托人带来了口信儿,不日即回。你到底回来,没叫我在将士

    们面前丢面子。”

    “怎么能不回来呢?把我的骨头磨成灰,也要跟着叔父打天下。”黑虎星转回

    头去叫道:“黑妞儿,你傻什么?快来给叔父、婶娘磕头,快!”

    从一群战马和弟兄中间走出来一个身穿重孝、十分腼腆的姑娘,背着角弓,挂

    着宝剑,一脸稚气,身材却有慧梅那么高,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挽在头顶,趴地

    上就给闯王夫妇磕头。高夫人赶快搀她起来,拉着她的手,笑着问黑虎星:

    “曾经听你说有个小妹妹,就是她么?”

    “就是她。给我娘惯坏了,全不懂事!”

    “几岁了?”

    “别看她长个憨个子,才十五岁。”

    “会武艺?”

    “跟着我学了一点儿,也能够骣骑①烈马。婶娘,如今我老娘死了,家中别无

    亲人,我把她带来跟着你。以后请婶娘把她同慧英、慧梅一样看待,有了错,该打

    该骂,不要客气。打仗时候,让她跟在婶娘身边保驾,武艺说不上,倒是有些傻胆

    量。”黑虎星转向妹妹说:“你给婶娘带的礼物呢?怎么忘了?傻妞!”

    ①骣骑——不用鞍子骑马。骣,音chan。

    小姑娘立刻从马上取出一张又大又漂亮的金钱豹子皮,双手捧给高夫人。

    她微笑着,咬着嘴唇,却不肯开口说话,回头望望哥哥。黑虎星不满意地瞪她

    一眼,只好代她说:

    “婶娘,这是去年冬天她亲自射死的一只大金钱豹。请婶娘把这件礼物收下,

    替玉花骢做一件皮褥子,倒是很好。”

    高夫人十分喜爱这个小姑娘,把她搂到怀里,又叫亲兵取来十两银子作为见面

    礼,一定要小姑娘收下。小姑娘又跪下去磕了头,因见高夫人对她很亲,不由得想

    起死去的母亲,眼圈儿红了起来。高夫人拉着她的手,发觉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的

    第一节指肚皮肉粗糙,特别发达,心中奇怪,笑着问:

    “这姑娘练武艺,怎么这两个指头肚生了老茧皮?”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咬着嘴唇,不肯回答。黑虎星笑着回答说:“婶娘,她这指

    头,只能习武,别想学绣花啦。十岁时候,有人告她说,用两个指头每天在砖墙上

    或石头上划三百下,在玉米口袋中插三百下,会练出惊人本领,打仗时用这两个指

    照敌人身上一戳,就能戳死敌人;倘若照敌人的头上划一下,敌人也吃不消。她一

    直背着我练到现在,倒有一股恒心。”

    “她天天练?”

    “可不是!天天除练正经武艺外,就练这个笨功夫。婶娘,你说这妞儿傻不傻?”

    高夫人大笑起来,说:“难得这姑娘在武艺上肯下笨功夫,练别的武艺一定也

    十分专心。”她拿起黑妞的右手仔细端详了两个结着厚茧皮的指头肚,问道:“你

    听了谁的话,在两个指尖上下这么大的苦功夫?”

    黑妞只是腼腆地低着头,继续咬着嘴唇,大眼睛里含着天真纯朴的笑,不肯说

    话。黑虎星知道她肚里藏着一个有趣的小故事,笑着怂恿她:

    “你说呀!你快对婶娘说出来呀,害怕啥子?嗨,你在家乡,连老虎、豹子都

    不怕,出门来看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

    高夫人和身边女兵们越发觉得这小姑娘有趣,撺掇她快说出来她的故事。她终

    于抬起头来,不敢多望别人,玩着扎有白头绳的粗辫梢,对高夫人说:“婶娘,是

    一件真的事儿!俺小时听老年人说古今,说俺那里从前有一个苦媳妇……唉,以后

    我对你说吧,可有趣!”突然她把头一低,偎在高夫人身边,不肯说了,引起周围

    人一阵哄笑。高夫人抚摩着她的健壮的胳臂说:

    “好,我记下你欠一个有趣的故事,等闲的时候再叫你说。”

    黑虎星兄妹的来到,可算是对各路义军的胜利锦上添花,喜上加喜。智亭山现

    在不缺少粮食,又有许多受了重伤的马匹。闯王下令:今早宰杀马匹,向各队分散

    马肉和粮食,犒劳将士,同时在智亭山的老营中为黑虎星兄妹接风。黑虎星请求立

    刻派他去白羊店同官军作战。自成说:

    “你奔波了三天三夜,在此地好生休息吧。只要你来到,就如同我增加几千人

    马。再说,你补之哥用兵很稳重,大概白羊店不会有大战了。”

    黑虎星不相信,说:“我补之哥用兵稳重?我路过清风垭时,听弟兄们说前天

    下午他只率领三百弟兄一直逼近智亭山扎营,自己又病得不能打仗,也够担险了。

    今日郑崇俭的败局已定,他难道不率领人马猛追猛杀?”

    闯王笑起来,说:“前日他一则为要牵住官军不敢全力向你婶娘进攻,二则也

    料就官军无力包抄他的后路,所以直逼智亭山附近扎营。昨夜郑崇俭得知智亭山与

    龙驹寨的消息,必然趁黑夜整军而退,于险要处设下伏兵。你补之哥怕损伤自己人

    马,决不会冒冒失失地向前猛追。”

    正说话间,李过派人来到,禀报闯王说官军在五更前已经退完,他已命马世耀

    五更时率领一支义军小心搜索前进,沿路收集官军遗弃的兵器、粮食和掉在后边的

    零星部队。闯王问道:

    “刘将爷的伤怎么样了?”

    来人回答说:“听说老神仙正在替他治,详情我不知道。有人说他的伤势太重,

    怕治不好了。”

    李自成的心头一沉,不再问别的,不由得啧了两声。吃过早饭,太阳移向东南。

    慧梅完全醒来,在慧琼等照料下喝了一碗大黄茶,停一停,又吃了稀稀一碗面疙瘩。

    高夫人到她的身边看了看,见她神志清楚,只是浑身疼痛,脖颈仍然僵硬。她亲自

    照料她解了大便,回到自己帐中。她自己很是困乏,看见自成的气色不好,操劳过

    度,劝他躺下去睡一觉,同时也劝黑虎星同众人去休息。但是闯王急于去白羊店看

    刘芳亮,黑虎星也急于去看李过,把一些紧要事略作安排,便一同出寨。他们正要

    上马,忽然一个亲兵向路上指道:

    “那不是老神仙同他的徒弟来了?”

    尚炯看见黑虎星,他觉得喜出望外。他跳下马先同黑虎星拱手招呼;见黑虎星

    勒着白头,穿着白鞋,全身衣服沿着白边,赶快收起笑容,问明是给母亲带孝,便

    说了些慰解的话。然后,他告诉闯王和高夫人,如今不但已经把刘芳亮的性命保全,

    还担保他在百日之内能重新上马打仗,请闯王和夫人不必挂心,留在智亭山好生休

    息。闯王万分高兴,问道:

    “子明,你又使了一手什么绝招?”

    尚炯笑一笑,说:“也没有什么绝招。当外科医生的只要心细、眼准、手熟,

    加上药好,就能多治好几个病人。夫人,慧梅吃了东西么?”

    高夫人回答说:“刚才又吃了一碗多稀饭,你留的药也给她吃了。”

    尚炯带着徒弟走进慧梅的帐篷,闯王和高夫人跟在后面。黑虎星把妹妹和大部

    分随从留下,只带几个亲兵往白羊店去。

    慧梅的精神比黎明前好得多了。老医生摸摸她的脉,看看她的瞳孔,满意地点

    点头,又问她箭伤疼不疼,转回头向高夫人问慧梅大小便是否畅通,以及小便颜色。

    高夫人怕尚神仙有话不便开口,便说道:

    “尚大哥,虽说慧梅是个未出阁的大闺女,可是俗话说病不瞒医,再说她也和

    你自己的女儿差不多,要不要让我揭开她的上衣你瞧瞧?”

    医生说:“用不着,用不着。慧珠,她身上的毒气消了多少?”

    慧珠说:“原来乌到肚脐以上,刚才我看了看,已经退到肚脐旁边了。”

    高夫人说:“你说清楚,在肚脐上、肚脐下?”

    “还在肚脐以上,可是比原先低下去二三指了。”

    老神仙叫取来一杯温酒,然后从百宝囊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红纸签上写着

    “华陀麻沸散”。倒出一银匙药面放进杯中调匀,对慧梅说这是另一种清血解毒散,

    照料她吃下肚去。慧梅有点怀疑,低声问道:

    “尚伯伯,吃下去这杯药就能解毒么?”

    “能,能。”

    “我往后还能骑马打仗么?”

    “当然能!不出半月,包你能骑马打仗!”

    等慧梅吃下华陀麻沸散,医生使眼色叫闯王、高夫人、两个女兵和他的徒弟都

    退出去,让慧梅安静地睡一睡。独自留在帐中片刻,直到看见慧梅并无心中烦躁感

    觉,双眼半闭,露出矇眬欲睡的样子,他才从帐中走出,告诉慧珠说:“叫弟兄们

    快去预备半桶开水。待会儿你进去看看,要是慧梅睡得很熟,你立刻告我。”他离

    开闯王和高夫人,走出十几丈外,来到一棵大树下,背抄着手,有时低着头走几步,

    有时抬起头望望蓝天,仿佛有什么不愉快的心思似的。高夫人望见他的神情同平时

    不很一样,心中发疑,想道:“难道慧梅的右腿要残废么?”她叹口气,走回自己

    的帐中坐下。闯王也看见尚炯的心情不好,虽然一点没有联想到慧梅可能残废,但

    是也心中深觉奇怪。他走到尚炯跟前,低声问道:

    “子明,你怎么很不愉快?是身上不舒服么?”

    医生摇摇头,回答说:“我不是身上不舒服。我今天给明远医治炮伤,虽然侥

    幸救了他一条命,可是我深感到自己医道尚浅,做一个好医生多不容易!”

    “怎么?他会落个残废么?”

    “一则没有损伤骨头,二则我治得还算及时,不至于落个残废。”

    “那么你愁的什么?为什么怨恨自己的医道不深?”

    尚炯苦笑说:“闯王,我们全军上下都称道我的医术,叫我做老神仙,可是都

    不明白我每次遇到疑难症状和棘手创伤,心中在想些什么。倘若人救不活,我自然

    心中难过。即使救活了,我有时心中也并不轻松。就以今日为明远治创伤说,我的

    心中直到此刻还乱纷纷的!”

    “这是为何?”

    “明远的创伤,一在右边肋间,一在右边大腿,而以大腿的伤势最重。尽管官

    军施放的是鸟枪小铳,火力不大,弹丸小如黄豆,入肉不深,但是一大片皮肉都被

    打烂,血肉模糊。这样创伤,如何能够早日痊愈,使明远少受痛苦,我现在只能靠

    一二种秘方药物。我曾经查遍了古人医书、医案,对此类重伤,未见有速效治法。

    古人有‘剜肉补疮’一语,只是一句比喻,并无其事。几年来我曾试过几次,都未

    生效。有些人重伤之后,常因失血过多而死。即使我能及时治疗,用药止血,也往

    往因已经流血过多,仍然难救,或者因身体衰弱,复原艰难,虽药物可以补血,但

    是缓不济急。倘若人能窥造化之奥秘,穷天人之妙理,做外科医生的能够以肉补肉,

    以血补血,则救死扶伤,造福人群,岂不大哉!可惜我已是望五之年,今生将不及

    见此神医妙术了。”

    闯王笑着说:“从我们众人看来,你在外科上已经是神乎其技,所以都叫你老

    神仙。不料你竟如此不自满足,想得这么高,这么远!”

    闯王因事匆匆离开以后,老医生继续默默地思索着如何能“窥造化之奥秘”的

    问题,却看见慧珠跑到他的背后叫他,对他说慧梅已经睡熟了。老神仙猛转过身子,

    看一眼慧珠,匆匆地向慧梅的帐篷走去,同时向他的徒弟招一下手。进了帐篷,老

    医生看看慧梅的面部,轻轻呼唤两声,不听答应,一边挽自己的袖头一边回头说:

    “拿温开水来!拿盆子来!”

    他净了手,用剪子把箭伤地方的裤子破口剪大,一刀子将创口割开三寸多长,

    又重复一刀,深到腿骨,左手将创口掰开,右手探进钳子,用力一拔,将深入骨头

    的半截箭头拔出,扔到地上。他立刻换把刀子,将中毒的骨头刮去一层,然后用解

    毒的药倒进温水中,一次一次地冲洗创口,乌紫的血和水流了一盆。洗过之后,他

    用药线缝了创口,但不全缝,留下一个小口让毒血水继续流出。用白布包裹的时候,

    他也留下来那个小口。手术做完,他用袖子揩一下前额的汗,净了手,取出豌豆子

    大三粒红丸药交给慧珠,说:

    “一个时辰后慧梅醒来,必然叫伤口疼痛,你就服侍她用开水将这药吃下一粒,

    以后再疼时再吃下一粒。”

    当他给慧梅动手治箭创时,递刀子,递钳子,用盆子接血水,全是他的徒弟。

    两三个女兵吓得不敢走近。高夫人进来在医生的背后站了一下,感到心中疼痛,随

    即噙着眼泪退了出去。虽然她在战场上看惯流血死伤,但她不忍看医生在慧梅的腿

    上割开一个大口子,刮得骨头嚓嚓响,也不忍看慧梅露出的一片大腿乌紫得那么重,

    血和毒水不断流。等尚炯走出帐篷,她迎着他小声问道:

    “尚大哥,你说实话,这孩子会残废么?”

    “哪里话!我包她十天长好伤口,一月内骑马打仗,一如往日。你现在快放心

    休息吧。这几天把你累坏了,应该好好地睡上两天!”他转向徒弟,吩咐说:“你

    去看一看受伤的弟兄们,该换药的换药,该动刀子的动刀子,弄完了快回白羊店。

    我要找个地方睡一觉,没有要紧事不要叫我。”

    没有过过戎马生活的人,很难体会到大战胜利之后的休息和睡眠有多么香甜。

    在智亭山寨和山脚下的几座营盘中,只有少数人在守卫营寨和按时巡逻,大部分将

    士都睡了,到处都可以听见粗细不同的鼾声。李闯王勉强挣扎着去几个营盘看看受

    伤的将士和百姓义勇,回来倒下去就睡了,睡得十分踏实。一只蜜蜂飞进帐篷,在

    他的脸上嗡嗡地盘旋一阵,又落在他的前额上走几步再嗡嗡飞走,他竟毫无所知。

    黄昏时候,因军中请示夜间口号,一个女兵进帐来把高夫人叫醒。她不惊动闯王,

    自己发下口号之后,到慧梅的帐中看看,见她睡得很熟,又去看看老医生,看看张

    鼐,看看黑虎星的妹妹和女兵们,个个都睡得很熟。她不想吃东西,走回自己同闯

    王的帐篷,倒下去又睡了。

    一天以后,闯王把白羊店交给马世耀,智亭山交给黑虎星,派张鼐驻守清风垭,

    命百姓义勇营开回麻涧整顿,随即同高夫人率领着一起人马返回老营。

    李过仍坐在篼子上,刘芳亮和慧梅都躺在用绳床绑的担架上,一同回老营将养。

    黑虎星的妹妹骑着一匹大青骡,紧跟在慧梅的后边。如今大家都很喜欢她,她也很

    喜欢这种热闹的、威武的集体生活。她刚刚抛开了万山丛中的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

    庄,乍一进入李闯王的起义军中,样样事都感到新鲜。她原以为自从母亲死去以后,

    她在这世界上成了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没有人再疼爱她;哥哥是个男子汉,一向

    对她很严,纵然心中很疼爱她也不肯轻易露在外面。完全没想到,来到义军以后,

    高夫人把她当亲女儿一般看待,高夫人左右、男女亲兵和将领们没一个不关心她,

    平空增添了一大群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她觉得自己并不是来到一群陌生人里

    边,而是来到一个亲热的大家庭中,她的思念母亲的悲伤心情顿然减轻了。

    当慧梅被抬上担架时,听见有人在近处小声谈论她的箭伤,带着惋惜的口气说

    她以后大概不能再骑马打仗了。尽管语气极其轻悄,却像晴天霹雳,震撼她的全身。

    她最怕的是这个问题。倘若伤治好后不能够再骑马打仗,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她强自忍耐,但是忍耐不住,用被子蒙着头,伤心痛哭。后来高夫人和尚神仙一再

    保证她一月后就能够骑马打仗,她起初半信半疑,后来终于破涕为笑。高夫人用鞭

    子捣捣她,对医生说:

    “你瞧瞧,虽说她虚岁十八了,到底是个女孩子,动不动就哭!”

    过清风垭不远,就遇见吴汝义前来迎接。李自成吩咐吴汝义,最近几天内派人

    去接丁国宝来老营住几天,对百姓义勇营伤亡的要多给抚恤。他想,如今把宋文富

    兄弟全捉到,还捉了一大批宋家寨和别的两个寨的人,今后不但宋家寨不敢为患,

    几个月内银钱和粮食也不愁了。两个月来他常常想到牛金星,但因为他自己处境险

    恶,无力营救。如今打了个大胜仗,他的病也好了,商洛山中至少在半年内没有危

    险,应该设法搭救牛金星才是。在马上,他时时为这事打着主意。

    到了麻涧,人马稍作休息。吴汝义想知道如何处治郝摇旗的罪,悄悄问高夫人。

    高夫人问道:

    “捷轩怎么说?”

    吴汝义说:“总哨刘爷一看见他就狠狠地踢他一脚,把他臭骂一通,说要砍他

    的八斤半。可是没有闯王的命令,他倒不敢擅杀大将。如今郝摇旗在老营严加看管,

    等候闯王回去发落。”

    高夫人走到闯王面前,问道:“回老营后,你打算把郝摇旗怎么发落?真要将

    他斩首么?”

    自成在同医生商量打救牛金星的事,听桂英这么一问,他虽然早已成竹在胸,

    却望望李过和医生,沉吟不语。尚炯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个人留下来,日后还有用处。”

    高夫人见自成默默不语,替摇旗讲情说:“失去险要,按理该斩。不过他失去

    智亭山之后,身带三处伤,始终咬住敌人不放,尽力牵制敌军。明知有罪,决不逃

    走。从这些地方看,可以从轻发落。再者,高闯王留下的许多战将,死的死,降的

    降,只剩下摇旗一个人。我看,你回老营后同大家商量商量,能够不杀就不杀。为

    人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让他受受挫折,多磨练磨练,慢慢会走上正路,不再任性

    胡为。补之,你看怎样?”

    李过本想杀郝摇旗以肃军纪,但看见高夫人想救摇旗,只好说:“一则看在高

    闯王的情分上,二则念他带伤后继续同官军鏖战,戴罪立功,不杀他也好。不过要

    重责一顿,永不重用。”

    大家都把眼光注视在闯王的脸孔上,等他说话。他又沉默一阵,说道:

    “等我回去审问之后,再决定如何发落吧。”

    闯王又同老神仙小声商量打救牛金星父子之策。尚炯因金星是他从北京邀来的,

    落此下场,早有救金星父子之心,这时就提出来让他回河南一趟。自成怕他回河南

    会落入仇家之手,坚不同意。尚炯皱着眉头想一阵,又说:

    “倘若牛启东已判为死刑,也许到冬至方能出斩。况且这种案子,启东一口咬

    定是路过商洛山中被你强迫留下,一时也难断为死罪。即让卢氏知县将他判为死罪,

    案卷层层上详,也须数月之久。如今咱们不必在卢氏县想办法,也不必在河南府想

    办法,赶快到开封托人在抚台、藩台、桌台三衙门想办法,将死罪减轻,能保释则

    保释,不能保释则拖延几个月,等到将士病愈,我们打出商洛山,打破卢氏城,把

    他从狱中救出。至于他的儿子尧仙,原不知情,想来不会判何等重罪。”

    闯王问道:“我们在开封素无熟人,如何托人办事?”

    尚炯说:“我们在开封虽无熟人,但牛启东在开封倒有一些朋友。只是如今他

    犯了重罪,有身家的朋友避之惟恐不及,未必肯出力帮忙。肯帮他忙的必须是宋献

    策这样的人,闯荡江湖,素以义气为重,又无身家之累。听启东说,宋献策在开封

    熟人甚多,只要咱们派人找到他,救启东不难。”

    “这位宋先生会不会在开封呢?”

    “今春听说宋献策送友人之丧去开封,然后赴江南访友,到江南以后稍作勾留,

    即回大梁卖卜。如今他是否已回开封,我们不得而知,且不妨派人前去找找。倘能

    遇到,岂不甚佳?至于银子,我们在西安尚存有数千两。必得我亲去一趟,暗中嘱

    咐清楚。将来一旦宋献策在开封需要用钱,可由陕西当铺兑去。”说到这里,尚神

    仙拈着胡子沉吟地说:“只是,只是,如今蓝田和商州都驻有官军重兵,路途不通,

    我怎么到西安府,倒得想想。还有,倘若我不能去,那派往开封去的人必须十分精

    明能干才行,派谁去呢?”

    李自成想了半天,忽然转忧为喜,说声“有了”!凑近尚炯的耳朵说:“宋文

    富兄弟现在咱们手心里,还担心没有路?派谁出去,回去商量。”

    尚炯笑着说:“我看,还是让我去吧。”

    “你?不,我不能让你担这样风险。”

    “不,你一定得让我去。别人去,我倒是很不放心。”

    闯王没有回答他的请求,微微一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扬,对大家说:

    “上马!”


如果你对李自成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 点击这里 发表。
重要声明:典籍《李自成》所有的文章、图片、评论等,与本站立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