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宿于路寝之宫,夜分,闻西方有男子哭者,公悲之。明日朝,问于晏子曰:“寡人夜者闻西方有男子哭者,声甚哀,气甚悲,是奚为者也?寡人哀之。”晏子对曰:“西郭徒居布衣之士盆成适也。父之孝子,兄之顺弟也。又尝为孔子门人。今其母不幸而死,祔柩未葬,家贫,身老,子孺,恐力不能合祔,是以悲也。”公曰:“子为寡人吊之,因问其偏柎何所在?”晏子奉命往吊,而问偏之所在。盆成适再拜,稽首而不起,曰:“偏柎寄于路寝,得为地下之臣,拥札掺笔,给事宫殿中右陛之下,愿以某日送,未得君之意也。穷困无以图之,布唇枯舌,焦心热中,今君不辱而临之,愿君图之。”晏子曰:“然。此人之甚重者也,而恐君不许也。”盆成适蹶然曰:“凡在君耳!且臣闻之,越王好勇,其民轻死;楚灵王好细腰,其朝多饿死人;子胥忠其君,故天下皆愿得以为子。今为人子臣,而离散其亲戚,孝乎哉?足以为臣乎?若此而得祔,是生臣而安死母也;若此而不得,则臣请挽尸车而寄之于国门外宇霤之下,身不敢饮食,拥辕执辂,木干鸟栖,袒肉暴骸,以望君愍之。贱臣虽愚,窃意明君哀而不忍也。”晏子入,复乎公,公忿然作色而怒曰:“子何必患若言而教寡人乎?”晏子对曰:“婴闻之,忠不避危,爱无恶言。且婴固以难之矣。今君营处为游观,既夺人有,又禁其葬,非仁也;肆心傲听,不恤民忧,非义也。若何勿听?”因道盆成适之辞。公喟然太息曰:“悲乎哉!子勿复言。”迺使男子袒免,女子发笄者以百数,为开凶门,以迎盆成适。适脱衰绖,冠条缨,墨缘,以见乎公。公曰:“吾闻之,五子不满隅,一子可满朝,非迺子耶!”盆成适于是临事不敢哭,奉事以礼,毕,出门,然后举声焉。
【译文】
景公住在路寝宫中,半夜,听到西边有个男子痛哭,景公很是可怜他。第二天早上,问晏子说:“我夜里听到西边有个男子痛哭,声音十分悲哀,气氛十分悲伤,是什么人啊?我为他悲哀。”晏子回答说:“城西只住着布衣之人盆成适。是父亲的孝顺儿子,哥哥听话的弟弟。又曾经是孔子的学生。现在他的母亲不幸死了,应合葬的棺木尚未安葬,家里穷,自身老迈,孩子尚小,担心自己的能力不能合葬,所以悲伤啊。”景公说:“先生替我去吊问他,顺便问问另一副棺枢在哪儿?”晏子奉命去吊问,问到另一副棺柩在哪儿。盆成适拜了两拜,叩头不起,说:“另一副棺柩在路寝宫下,父亲得以在地下给景公做臣子,捧着书札,拿着笔,供职于宫殿中右侧的台阶下,希望哪一天将母亲送到他身边,没有得到君王的同意。我是困顿之人没什么办法,口干舌燥,心中如焚,现在您屈驾来到,希望您想想办法。”晏子说:“对。这是人情中很重要的事情,只怕君王不允许。”盆成适急速说道:“全靠先生了!而且我听说,越王喜爱勇武,他的百姓不怕死;楚灵王喜欢细腰,他在位时很多人因此而饿死;伍子胥忠于他的君王,天下人都希望有他那样的儿子。现在我为人子为人臣,却使父母分离,算是孝吗?能够做臣子吗?因此,如果得以使父母合葬,就是使我能活下去而使母亲安心啊。如果得不到同意,那我就拉着装尸体的车立身于都门外侧的房檐下,不吃不喝,抱住车辕拉住车辂,像树木一样任鸟栖息,袒露肩臂,希望能得到景公的怜悯。我虽然愚钝,私下里知道君王一定哀怜而于心不忍。”晏子入宫,回复景公,景公勃然大怒,说:“先生何必害怕他的话而来教训我呢?”晏子回答说:“我听说,忠臣不避危险,出于关爱的没有不好的话。况且我本来认为这件事很难办。现在君王营建此处为游赏之所,已经夺走了他人之所有,又禁止其合葬,不仁啊;放纵欲望,拒不纳谏,不体恤百姓之忧苦,不义啊。怎么能不听呢?”于是说了盆成适的那番话。景公长叹一声说:“太可怜了,先生不要再说下去了。”于是命男子脱衣露臂,女子用麻束发的有上百人,开了一个运柩的门,迎接盆成适。盆成适脱去丧服,戴着系带的帽子,用墨染了衣边,来见景公。景公说:“我听说,五个孩子不能填满角落,一个孩子可以让满朝皆知,不就是您吗!”盆成适那时不敢痛哭,按照礼来行事。安葬完毕,出了门,才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