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慎辞,谨於名伦等物者也。是故小夷言伐而不得言战,大夷言战而不得言获,中国言获而不得言执,各有辞也。有小夷避大夷而不得言战,大夷避中国而不得言获,中国避天子而不得言执,名伦弗予,嫌于相臣之辞也。是故大小不踰等,贵贱如其伦,义之正也。
大雩(1)者何?早祭也。难者曰:大早雩祭而请雨,大水鸣鼓而攻(2) 社,天地之所为,阴阳之所起也。或请焉,或怒焉者何?曰:大旱者,阳灭阴也。阳灭阴者,尊厌(3)卑也,固其义也,虽大甚,拜请之而已,敢有加也。大水者,阴灭阳也。阴灭阳者,卑胜尊也,日食亦然,皆下犯上,以贱伤贵者,逆节也,故鸣鼓而攻(4)之,朱丝而胁之,为其不义也,此亦《春秋》之不畏强御也。故变天地之位,正阴阳之序,直行其道而不忘其难,义之至也。是故胁严社而不为不敬灵,出天王而不为不尊上,辞父之命而不为不承(5)亲,绝母之属(6)而不为不孝慈,义矣夫。
【注释】
(1) 大雩(yǘ):遇到干旱天气,向上天祈祷求雨。 (2) 攻:应作“劫”,胁迫。 (3) 厌:同“压”。 (4) 攻:指责。 (5) 承:承受,接受。 (6) 属:同“嘱”,嘱咐。
【译文】
《春秋》审慎用辞,严格依长幼贵贱称名、因事物大小区分用语。所以对小的夷国只说“伐”而不能说“作战”,对大的夷国可以说“交战”而不能说“俘获”,对中原各国可以说“俘获”却不能说“拘捕”,各有不同的用辞。另外,小的夷国躲避大的夷国不能说是“交战”,大的夷国躲避中原各国不能说“俘获”,中原各国躲避周天子不能说“拘捕”,称名的差别,长幼贵贱的区分不予赞许,对互相屈从之词表示嫌恶。所以大小夷国不能超越自己的等级,尊卑贵贱要遵循固有原则,这就是正义。
遇干旱而祭祀祈祷下雨,这是为什么?是因干旱而祭祀神灵。问难的人说:遇到大旱天而祈祷请求下雨,洪水来临击鼓而胁迫社神,干旱、下雨是天地的作为,是阴阳二气的作用而出现的。有的向上天请求,有的向社神怒责,这是为什么?我认为:大早出现,是阳气消灭了阴气。阳气消灭了阴气,就是尊贵压下了卑微,本是正当的现象,虽然很严重,只有拜请上天而已,怎敢有什么过火行为。有大洪水出现,是阴气灭掉了阳气,就是卑下战胜了尊贵;日食的出现也是如此,都是下位触犯在上位者,用低贱的去伤害尊贵的,是违背常理,所以要击鼓指责,用红色的丝线威胁它,因为它做了不该做的事。这也是《春秋》不畏惧强大的势力。所以改变天地的位置,端正阴阳的次序,实行正道而不忘记灾难,是最大的义。所以胁迫、严厉指责社神并不能算作不恭敬神灵,让天子外出到郑国,不算作不尊重在上位的人,拒绝父亲的命令,不能算作不承担父亲交办的事,拒绝母亲的嘱咐,不能算作不孝敬老人,这就是义。
难者曰:《春秋》之法,大夫无遂事。又曰:出境有可以安社樱、利国家者,则专之可也。又曰:大夫以君命出,进退在大夫也。又曰:闻丧徐行(1)而不反也。夫既曰无遂事矣,又曰专之可也。既曰进退在大夫矣,又曰徐行而不反也。若相悖然,是何谓也?曰:四者各有所处。得其处则皆是也,失其处,则皆非也。《春秋》固有常义,又有应变。无遂事者,谓平生安宁也。专之可也者,谓救危除患也。进退在大夫者,谓将率用兵也。徐行不反者,谓不以亲害尊,不以私妨公也。此之谓将得其私,知其指。故公子结受命往滕(2)陈人之妇,于鄄(3)。道生事,从齐桓盟,《春秋》弗非,以为救庄公之危。公子遂受命使京师,道生事之(4)晋,《春秋》非之,以为是时僖公安宁无危。故有危而不专救,谓之不忠;无危而擅生事,是卑君也。故此二臣俱生事,《春秋》有是有 非,其义然也。
齐桓挟(5)贤相之能,用大国之资,即位五年,不能致一诸侯。于柯(6)之盟,见其大信,一年而近国之君毕至,鄄幽(7)之会是也。其后二十年之间亦久矣,尚未能大合诸侯也。至放救邢卫之事,见存亡继绝之义,而明年远国之君毕至,贯泽(8)、阳谷(9)之会是也。故曰亲近者不以言,召远者不以使,此其效也。其后矜(10)功,振而自足,而不修德,故楚人灭弦而志弗忧,江黄伐陈(11)而不往救,损人之国而执其大夫,不救陈之患而责陈不纳,不复安郑,而必欲迫之以兵,功未良成而志已满矣。故曰:“管仲之器小哉!”此之谓也。自是日衰,九国叛矣。
《春秋》之听狱(12)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论轻。是故逄丑父当箭,而辕涛塗不宜执,鲁季子追庆父,而吴季子释阖庐(13)。此四者罪同异论,其本殊也。俱欺三军,或死或不死;俱弑君,或诛或不诛。听讼折狱,可无审耶!故折狱而是也,理益明,教益行。折狱则非也,暗理迷众,与教相妨。教,政之本也。狱,政之末也。其事异域,其用一也,不可不以相顺,故君子重之也。
【注释】
(1) 闻丧徐行:指大夫出使时如听到父母之丧只能放慢行程而不可返回奔丧。闻丧:听到父母的丧事。徐行:缓步而行,不忍快行。 (2) 媵(yìng):陪嫁的人。 (3) 鄄(Juàn) :古地名。春秋卫国境内,在今山东鄄城北旧城。 (4) 之:到,往。 (5) 挟:依仗。 (6) 柯:古地名。春秋齐国境内,在今山东阿城城镇。 (7) 幽:古地名。春秋宋国境内,在今河南兰考县。 (8) 贯泽:古地名。春秋宋国境内,在今山东曹县南。 (9) 阳谷:县名,山东省西部。 (10) 矜:骄傲。 (11) 江黄伐陈:江国、黄国攻打陈国。江:故地在今河南息县西南。黄:故地在今河南境。 (12) 听狱:主持诉讼。狱:诉讼,打官司。 (13) 阖卢:( ?一前496年)春秋吴国国君。名光.为吴王诸樊之子。
【译文】
问难的人说:《春秋》的记事原则,大夫没有自己随意办理的事。又说:到国境之外如有使社稷安定,对国家有利的事,可以自己独自决定。又说:大夫由国君任命出外作战,前进、后退可由大夫决定。又说:外出时听到父母的丧事可以放慢行路速度,但不要返回。既然说大夫没有随意可决定的事,又说自己独自决定可以。既然说前进、后退由大夫决定,又说放慢走路速度但不许返回,好像是互相违背,这是什么道理?我认为:这四种情况,各有自己的处境。处理得合适全都对,处理得不合适,就全错。《春秋》本来有固定的原则,又有应变的规则。大夫不能随意决定事,是说平时安宁无事。自己独自作出决定,是说救援危难,去除祸害。前进、后退由大夫决定,是说将领在外用兵。放慢行路速度但不返回奔丧,是说不因为自己亲人的事妨害国君的命令,不因私亭影响公事。这就叫能实行自己的想法,了解这些做法的指向对国有利。所以鲁大夫公子结受庄公之命送鲁女给陈侯之妻作陪嫁人,到鄄地,在路上发生新情况,代表鲁国与齐桓公盟誓,《春秋》不批评,认为这是拯救鲁庄公的危难。公子遂接受使命出使京师,在路上发生新情况,到了晋国,《春秋》批评他,认为这个时候鲁僖公安宁没有危难。所以国家有了危难大夫不自己做主决定事情去拯救,叫做不忠;国家没有危难却擅自找事,这是贬低国君。所以这两个人都是擅自决定事情,《春秋》有的肯定有的否定,它的道理就是如此。
齐桓公凭借着管仲的才能,用大国的资财,在位五年不能统一诸侯。在柯地与诸侯盟誓,诸侯们见他很诚信,只一年的时间,临近各国的国君全到齐国朝见,鄄地、幽地的盟会就是这种结果。在此之后二十余年,可以说时间很长了,还是不能将各诸侯国团结起来。至于齐桓公救援邢国、卫国的事,可以显现他救人于危难,使人继续生存的大义,第二年远离齐国的各国诸侯全都到齐国朝见,贯泽、阳谷二地的盟会就是这种结果。所以使临近的人亲近不能只用说话,使远处的人靠拢不能只用命令,这就是验证。此后,桓公恃功自傲,发威风自我满足,却不实行德政,所以楚国灭亡弦国,心里不忧虑,江人、黄人攻打陈国,不去救援,损害了别人的国家,拘捕了他们的大夫,不救援陈国的灾祸而责备陈国不接纳齐国的军队,不是使郑国重新安定,而一定要用军队威逼它,功绩没有完成,志向却已经自满了。所以说:“管仲的心胸太小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从此
以后,齐国一天天衰落,有九个诸侯国背叛它。
《春秋》评判诉讼,一定根据事实而推究事情发生的原因。想法不正的不等他将事情做成,为首做恶的罪行就特别重大,本来的想法正直,论罪就要从轻。所以逄丑父应该杀头,而辕涛涂不该被拘捕,鲁季子放慢速度追捕其兄庆父,吴季子赦免阖庐。这四个人罪过相同但论罪有差异,因为原因不同。都是欺诈三军,有的处死,有的不处死;都是杀死国君,有的谴责,有的不谴责。评判诉讼,可以不审辨吗?所以评判诉讼官司就是这个道理,道理愈明朗,教化就愈能实行。评判官司不正确,不讲道理使大众迷惑不明,和教化就相互妨碍。教化,是政治的根本。官司诉讼,是政治的表现。教化与诉讼属于不同领域,它们的作用是相同的,不能不互相顺从配合,所以君子都重视教化和诉讼。
难晋事者曰:《春秋》之法,未逾年之君称子,盖人心之正也。至里克(1)杀奚齐(2),避此正辞而称君之子,何也?曰:所闻《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从变从义,而一以奉人(3)。仁人录其同姓之祸,固宜异操(4)。晋,《春秋》之同姓也。骊姬(5)一谋而三君死之,天下之所共痛也。本其所为为之者,蔽於所欲得位而不见其难也。《春秋》疾其所蔽,故去其正辞,徒言君之子而已。若谓奚齐曰:嘻嘻!为大国君之子,富贵足矣,何必以兄之位为欲居之,以至此乎云尔。录所痛之辞也。故痛之中有痛,无罪而受其死者,申生(6)、奚齐、卓子(7)是也。恶之中有恶者,己立之,己杀之,不得如他臣之弑君者,齐公子商人(8)是也。故晋祸痛而齐祸重。《春秋》 伤痛而敦重,是以夺晋子继位之辞与齐子成君之号,详见之也。
古之人有言曰:不知来,视诸往。今《春秋》之为学也,道往而明来者也。然而其辞体天之微,故难知也。弗能察,寂若无;能察之,无物(9)不在。是故为《春秋》者,得一端而多连之,见一空(10)而博贯之,则天下尽矣。鲁僖公以乱即位,而知亲任季子(11)。季子无恙(12)之时,内无臣下之乱,外无诸侯之患,行之二十年,国家安宁。季子卒之后,鲁不支邻国之患,直乞师楚耳。僖公之情非辄(13)不肖而国衰益危者,何也?以无季子也。以鲁人之若是也,亦知他国之皆若是也。以他国之皆若是,亦知天下之皆若是也。此之谓连而贯之。故天下虽大,古今虽久,以是定矣。以所任贤,谓之主尊国安。所任非其人,谓之主卑国危。万世必然,无所疑也。其在《易》曰:“鼎折足,覆公餗(14)”。夫鼎折足者,任非其人也。覆公餗者,国家倾也。是故任非其人。而国家不倾者,自古至今未尝闻也。故吾按《春秋》而观成败,乃切悁悁(15)於前世之兴亡也。任贤臣者,国家之兴也。夫知不足以知贤,无可奈何矣。知之不能任,大者以死亡,小者以乱危,其若是何邪?以庄公不知季子贤邪?安知病将死,召而授以国政。以殇公为不知孔父(16)贤邪?安知孔父死,己必死,趋而救之。二主知皆足以知贤,而不决,不能任。故鲁庄以危,宋殇以弑。使庄公早用季子,而宋殇素任孔父,尚将兴邻国,岂直免弑哉。此吾所悁悁而悲者也。
【注释】
(1) 里克:晋臣。为立太子事杀公子奚齐。 (2) 奚齐:晋献公之子。献公死后被立为晋君,不久为大夫里克所杀。 (3) 人:疑应为“天”字。 (4) 异操:意同“异科”,不同的科条用辞。 (5) 骊姬:晋献公宠妃,奚齐之母。下文“三君”指申生、奚齐、卓子等三公子。 (6) 申生:晋献公所立太子,为骊姬所杀。 (7) 卓子:晋献公之子。 (8) 公子商人:即后来的齐懿公。 (9) 物:指事物。 (10) 一空:同“一孔”,一个小的道理。 (11) 季子:名友,鲁大臣。执鲁政共十六年,为贤臣。 (12) 无恙:平安无事,引申为活着。 (13) 情:本性。辄;总是。 (14) 餗(sù) :鼎中的食物。 (15) 悁悁:忧闷的样子。 (16) 孔父:宋臣。
【译文】
问难晋国发生的事的人说:《春秋》记事规则,没有超过守丧年限的国君称作子,因为人的孝心纯正。到了里克杀死齐君奚齐,迥避弑君的正式的用语而称君之子,为什么?我认为:听说《诗》没有四处皆通的训解,《易》没有到处都通达的占卜,《春秋》也没有四处皆通的用语条例,用变例还是用原则,全要尊奉天命。尊奉天命的人记录同姓人的灾祸,本应该不用共同相通的用语。晋国,是与《春秋》记载的周王朝同姓的国家。骊姬的计谋使三名公子为之而死,是天下共同痛心的。按照自己所希望做而去做事的人,被自己所要得到的地位蒙蔽而不能发现要做事情的困难。《春秋》疾恨他的蒙蔽行为,所以放弃应该用的词语只说是君之子而已。象是对奚齐说:唉!做为大国的国君之子,财富尊贵已经很多了,为什么一定要以兄长的地位争夺要得到的君位,以至于到互相残杀的地步呢?《春秋》记录下痛心的词语。原来在痛苦中还有痛苦,没有罪过却要遭受杀戮的,申生、奚齐、卓子就是这类人。罪恶中还有罪恶,自己立人为君,自己又亲手杀了他,和别人杀死人君的情况不同,齐公子商人是这类人。所以晋国的灾祸痛苦而齐国的灾祸沉重。《春秋》为痛苦和厚重而哀伤,所以改变晋公子继位时的用词和齐公子出任国君的说法,详尽情况由此可见一斑了。
古代有人说:不了解未来的情况,可以看看过去的情况。现在《春秋》所表达的思想,是将以前发生的事告知未来的人。但是《春秋》用语体现上天的隐微,所以难于了解。不能辨察,安静得如同没有一样;如果能辫识其中的隐微,没有事物不体现这种隐微。所以写《春秋》的人,从事物的一个侧面就联系起许多方面,发现一个事物的细微道理就可以贯通全部,天下事物的道理全包容其中。鲁僖公在国家动乱时继承君位,知道国家形势有难,亲自将国家重新交给季友。季子在世时,国内没有部下发动叛乱,对外没有诸侯侵扰的忧患,实行治理二十年,国家安宁。季子死了之后事,鲁国对邻国侵扰的忧患不能支撑,只有向楚国请求救兵了。鲁僖公的本性不是总是无能,可是国家衰落越来越危险,是为什么?因为没有季子的缘故。根据鲁国的这种情况,也可以知道别的国家全都如此。根据别的国家的这种情况,也可以知道整个天下全都如此。这就是所说的联系起来贯通万物。所以天下虽然广大,古今虽然久远,由这种方法可以推定。因为所任用的人贤能,可以称之为君主尊贵国家安定。所任用的人不是理想的,可以称之为君主卑微国家危险。整个历史都是如此,没有可怀疑之处。圣人在《易》中说:“鼎足断折,鼎中的饮食被倾倒。”鼎足断折,就是任用了不是理想中的贤能。鼎中食物被倾倒,就是国家倾覆。因此,任用了不贤能之人而国家有倾覆的,从古代到现代从来没听说过。所以我们考察《春秋》而了解事情成败,原是深切忧虑前代的兴亡。任用贤能之人,国家即兴盛。知道自己的智能不够但知道贤能之人,不可以怎么样。知道了不能任用,往大了说国家可能灭亡,往小了说国家可能动乱危险,如果到这种程度怎么办?以为鲁庄公不知道季子贤能吗?那么他怎么知道自己得病要死去,叫来把国家政权交给季友。以为殇公是不了解孔父贤能吗?如果那样为什么他知道孔父死去,自己一定也死去,因此跑去挽救他?上面二人的智力足可以知认贤人,却不能下定决心,不能任用贤能。所以鲁庄公有危险,宋殇公被杀害。假如庄公早一点任用季子,宋襄公平时就任用孔父,还将使邻国兴盛,哪里仅仅使自己免除被杀呢?这是我深深忧虑而感到悲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