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上 尊孟

类别:子部 作者:明·唐甄 书名:潜书

    固哉程颐,孟子曰:我圣人也。而頣也以为非圣人也(孟子中间有些英气,颜子便浑厚不同)。古人多实,今人多妄,是故古人自知,今人不自知。子路之才千乘,冉求之才七十,其自许者仲尼亦许之。昔者公孙丑问于孟子曰:夫子其圣矣乎?孟子曰: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不自谓不圣而谢之,以孔子所不居也,盖亦不敢自居焉云尔。丑未之达也,曰:然则夫子安于颜渊矣乎?曰:姑舍是。夫道之进也舍其过迹,阶之升也舍其过级。舍之者,过之也。过乎颜渊,是何人也?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乌知其见麟则伏也。麟善兽也,可以手挽其角而指数其牙,人之视之,谓是虎之肉也,而不知其能伏焉者。麟虎未相遇也,圣人麟也,奸雄虎也。世无圣人,或有圣人而不用,是以奸雄无所于伏而霸天下。昔者孟子之世,天下强国七,秦孝公发愤于西陲,布恩惠,振孤寡,招战士,明赏功,西斩戎王,南破强楚,虎视六国,狙以济之。六国之人,君臣危惧,异谋并进,西向以待秦。燕昭王笃于用贤,韩昭侯明于治国,赵武灵王以骑射雄北边。苏代陈轸之属,奇计莫测。白起赵奢乐毅之属,神于用兵,所向无敌。当是之时,人皆习兵而熟战,以甲冑为衽席,以行阵为博奕,智谋之士率而用之,张军百万,转战千里,伏尸满野,血流漂卤。七雄并角,其势不能相下。论者审当时之势,以为虽太公复生,不易定也。乃孟子则曰:以齐王犹反手也。王之者,必使秦孝燕昭赵武灵之属,籍其土地人民之数,稽首为臣,诛赏惟命。白起赵奢苏代陈轸之属,杜口而不能谋,投戈而不敢校,化狙为良,柔雄为雌,而后天下可定,齐可王也。呜呼,岂不神哉!非圣人而能若是乎?

    天下莫强于仁,有行仁而无功者,未充乎仁之量也。水,能载舟者也。其不能载舟者,水浅也。仁能服人者也,其不能服人者,仁小也。仁之大者,无强不顺,无诈不附。谓仁胜天下,鄙人皆笑之。夫愚者见形,智者见心,礼揖不格刃,儒服不御矢,形也。刃不我剌,反为我操,矢不我伤,反为我发,心也。

    战国致形,圣人致心,何以见其然也?天下有心至而身不能至者四辈:孺子在幼,妇人在内,黎民在土,三军之士在将。此四者恃以为国者也,然心至而身不能至者也。贤才者,四者之舟车也,去之则四者皆去而国亡,归之则四者皆归而国兴。是故圣人之得人心,自贤才始。请于一室之中设为两国之形,相彼之国:君疑臣猜,征烦法峻,老幼饥寒,夫妻离散。相此之国:君明臣忠,上下和易,老幼饱暖,养生送死无憾。彼白起赵奢苏代陈轸之属,其从彼国乎,其从此国乎?彼数子者,亦欲得君就功,置田宅以遗子孙耳。岂乐处不测之朝,取难保之富贵哉?其来归恐后无疑矣。贤才既归,彼秦孝燕昭赵武灵之属,断臂折翼,不能自立,叛则为禽,归则为侯,岂待计哉!反手之言,诚然也。

    孟子之道,在养气而不动心。今夫足之所履,衡不及二寸,纵不及七寸。二寸七寸之外,皆余地也。彼度山之梁,广若二三尺,岂不能措足哉?然下临千仞不测之渊,使怯者过之,则惊眩而欲坠,非足弱也,心不持足也。冶人致风之器,南方以椟,北方以橐,挈其橐而鼓之,则风劲火烈,镕五金铸百器,橐之利用大矣。若有容锥之隙,则抑之中虚,鼓之无风,而器不成。非橐之不足用也,气不充橐也。心不持足则不能历险,气不充橐则不能成器。任天下之重亦然,气大则心定,心定则才足,固歴险成功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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