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晚而志于道,而知卽心是道,不求于外而台于心,而患多忧多恚为心之害。有教我以主静者,始未尝不静,久则复动矣。有教我以主敬者,始未尝不敬,久则复纵矣。从事于圣人之言,博求于诸儒之论,为之未尝不力,而忧恚之疾终不可治。因思心之本体,虚而无物者也。时有穷逹,心无穷逹;地有苦乐,心无苦乐;人有顺逆,心无顺逆。三有者,世之妄有也;三无者,心之本无也。奈何以其所妄有加于其所本无哉!心本无忧恚,而劳其心以治忧恚;外疾未除,内主先伤,非计之得者也。旣知其然,而求心之方将何从入?尝闻良医治人之疾,不于见疾治之也,必察其疾之所由来,从而治之,则药必效而疾易除。
吾今而知疾之所由来矣。吾之于人也,非所好而见之,则不宜于其人;吾之于食也,非所欲而进焉,则不宜于其味。凡所遇者,大抵少所宜者也,故尝詈仆妾而怒养子,而亦求备于妻。一朝有省焉,卽此一人,卽此一事,或宜于朝而不宜于夕,或不宜于朝而宜于夕,其所不宜者,必当吾之不悦时也。其所宜者,必当吾之悦时也。然则宜在悦不在物也,悦在心不在宜也。故知不悦为戕心之刃,悦为入道之门,无异方也。于是舍昔所为,从悦以入。悦者非适情之谓,非狥欲之谓,心之本体,虚如太空,明如皦日,以太空还之太空,无有障之者;以皦日还之皦日,无有蔽之者。顺乎自然,无强制之劳,有安获之益,吾之所谓悦者,盖如是也。
自从悦入,不戚戚而恒荡荡,未尝治忧也,而昔之所忧不知何以渐解。未尝治恚也,而昔之所恚不知何以潜失。二疾虽未尽絶,固已十去七八矣,不啻于是。十年以前,尝专力以治躁逸,如系狙包汞,愈谨愈失。自从悦入,久不治躁逸矣,今则渐安,不至如狙之无定;今则渐止,不至如汞之易流。二疾虽未尽絶,固已十去五六矣。此吾悦入之功也。
人伦难协,民物难齐,皆心之所贯也。心本可贯,或不能达,唯悦可以达之。不悦则尝怀烦懑,多见不平,多见非理,色不和,言不顺,处君臣之间必不相爱,处父子之间必不相亲,处夫妇之问必不相宜,处兄弟之间必不相好,行于邦国之间必多怨尤。如是则内拂于性,外隔于人,其违道也远矣。悦则中无矫戾,所见无不平,所见无非理,色和而言顺,处君臣之间必能相爱,处父子之间必能相亲,处夫妇之间必能相宜,处兄弟之间必能相好,行于邦国之间必无怨尤,如是则内不拂于性,外不隔于人,其违道也不远矣。不悦则君亢于上,臣怨于下,百僚相竞,朋党以兴,措之于政事,喜怒必不平。喜怒不平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百姓不安,以此求天下之治也难矣。悦则君臣相亲,上下相交,百僚和同,无相争竞,措之于政事,喜怒必平。喜怒平则刑罚中,刑罚中则百姓安,以此求天下之治也易矣。
日月照临,万物皆喜;阴霾昼晦,万物皆忧。和风所被,万物皆喜;雷霆所震,万物皆惧。生于心,见于色,发于声,施于政,其理一也。是故唯悦可以通天地之气,类万物之情,此吾之所未试,而信其为悦之所可致也。仲尼之教亦多术矣,不闻以悦教人,而予由此入者何?予蜀人也,生质如其山川,峻急不能容,而恒多忧恚。细察病根,皆不悦害之,故由此入也。悦为我门,非众之门。人固有生而无愠怒者,岂非质之近于道乎?而不可以入道者何?盖人之生也,为质不齐,而为疾亦异。或之刚之柔,不以相济;或好名好利,用心不壹。是在因其疾而治之,不可同于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