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有冶长泾(距长洲县城27里)之田三十亩,谢庄之田十亩,佃入四十一石,下田也。赋十五,加耗,加斛(为保足额足量所加征者)及诸费又一焉,为二十三石。大熟则余十八石,可为六口半年之用;半熟则尽税无余,岁凶则典物以纳。尝通七岁计之,赋一百五十四石,丰凶相半,佃之所获不足于赋,典物以益之者六斛,而典息不与焉。于是有田而无食,且有害于食,将及于冻馁矣。乃谋诸妇曰:不可以为家矣,吾欲贱鬻此田,归衷(其养子,姓沈)于其家,任原(其仆,姓唐?)所之。鬻田之金,子怀大半,以寄食于王氏之壻(闻远)。我怀小半,游诸名山,寄食于僧舍。人之生也,岂能常保?夫妻家人,终归于无。聚处之日无多,母恋此也!妇曰:不可。吾老矣,岂能复俛首于他人之宇下,察颜观色,以求无拂于人?吾不能也。所欲多违,所恶多受,吾不堪也。且子亦老矣,衰而多病,独身远游,无左右之者,饮食不时,寒暖不适,若有疾病,其谁将之!此尤不可为者!子其更为计焉!唐子数日思之,而无以为计也。吁嗟乎!明之赋于吴者,半其田之所获。建文皇帝令亩税一斗,至仁也。成祖篡立,则复其故。若今得亩税一斗,吾守四十亩之下田,岁熟则有三十七石之粟,可以足食;半熟则收半、谋半可以无饥;大凶则一岁之计犹可假贷典鬻,虽不免于饥,而犹不至于死。夫妻仆婢,岂有离散之忧哉。今若此,虽有善为谋者,亦无可如何矣!
有言经可贾者,于是贱鬻其田,得六十余金,使衷及原贩于震泽,卖于吴市,有少利焉。已而经之得失不常,乃迁于城东,虚其堂,已居于内不出,使衷、原为牙,主经客,有少利焉。
客有诮之者曰:先生昔尝举于阆中之场(时顺治14年,28岁),宦于丹朱之封(时康熙十年,42岁),亦不贱矣。秉心不贰,为行无遗,独违乎末俗所尚,可谓高矣;学诗书,明春秋,而身合乎古人之义,人皆称为君子,可谓贤矣。今春秋高矣,乃自污于贾市,窃为先生不取也。唐子曰:天下岂有无故而可以死者哉!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之下,所以成义也。非其义也,生为重矣。今欲假布粟于亲戚而不可得,假束藁于邻里而不可得,或得担粟于朋友而不可为常。一旦无米无藁不能出户,岂有欵门而救之者!吾虽不贵、不高、不贤,亦父母之身也,其不可以饿死也明矣。今者贾客满堂,酒脯在厨,日得微利以活家人,妻奴相保,居于市廛,日食不匮,此救死之术也。子不我贺,而乃以诮我乎?客曰:天下惟匹夫匹妇,无能无所与之人,乃有死亡之患。其有薄伎者,虽困穷无伤也。以先生之文学,逹于政体,为奏为檄为谕,足以开人心而显令誉,上之可为幕府之宾,下之亦不失为司郡之馆客,亦足以给家食。奈何而自卑若此?唐子曰:子虽明于计而不明于时。上古无养贤之名,中古乃有养老之礼。养老所以教孝也,非为饮食之也。盖其时上富下足,贤者皆已在位,无待于养,此盛世之风也。降及下古,争用甲兵,不尚礼义,士乃贫而无节,于是富贵大臣收而置之门下,肉食者几千人,而皆得以赡其室家。又若关市疆场诸小吏,人皆可为之。降及末世,又有辟召署职之门,士之贫者犹有所藉焉。斯二者,降志屈身,士道亦既丧矣。然而士之无田,不至于饥饿困踣者,犹赖有此就食之所也。其在于今,斗食小官皆出于朝廷选授,虽有贤能不得为也。昔之辟召,犹盛事也。公卿贱士,士无及门者,不敢望其犬马之食,卽求其鹅鹜之食而不可得也。昔之致客,犹盛事也。若其所好,则有之矣:善贾之徒、善优之徒、善使命之徒、善关通之徒。此诸徒者,多因之以得富贵矣。此其伎,士能之乎?卽能之,其可为乎?子若有可得之途,吾不及缨冠而从之矣。客曰:吾尝闻先生与人言学,内制心,外制行,先明义利之辨。此吾所心服者。民之为道,士为贵,农次之,惟贾为下。贾为下者,为其为利也。是故君子不言货币,不问羸绌。一涉于此,谓之贾风,必深耻之。夫贾为下,牙为尤下,先生为之,无乃近于利乎?愿先生舍此而更图为生之计。唐子曰:吕尚卖饭于孟津,唐甄为牙于吴市,其义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