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叔子曰:用奄人始于周,夏商以前无闻焉。唐昭宗尽诛宦官,其出监诸务者,皆令方鎭杀之。至庄宗卽位,乃复求宦官。则此一二十年间不用宦官,亦明矣。然则奄人固未始不可革也。奄人旣革,宫中之事,选粗健女子充之,以给力役、备非常。若出纳命令,则于内外各设一庐,男子给事于外,女子给事于内。又于内外之间,选寡妇年五十六十者居之,以司出纳。如是,则奄人可革也。唐子曰:叔子之言善矣哉。奄人不革,则小人必逞,君子必灾,家必内败,天下必亡,去之不待转计者也。蜀人谚曰: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除根若何?不用奄人,则无自宫以幸进者。此除根之道也,非奄人得志而后谋去之,乃谓之除根也。
叔子欲革奄人,固无疑矣;若其所策,给力役、备非常,吾未敢执焉。何也?东邻之家,不知西邻之事;环堵之子,不可以权巨室之宜;草莽之士,不可以妄意宫中之事。天子之宫,如大郡之城;宫中之人,如大郡之户口;其中给力役、备非常,恐未可以专恃女子也。卽女子可为,必其亲近善谋之臣,于宫中之事纤微悉知,其或可或不可,孰宜孰不宜,君臣协谋,乃可以为之也。岂可以草莽之士悬度而言之,而望其从我哉。
继世而为天子者,席疆土之富强,承先帝之侈丽,幼习于嬉戏之徒,长安于使令之给,是故溺于奄奴,与嬖色等。而况母后帝后以及妃嫔,皆所便习,不可以缺。当是之时,虽有刚明之君,知其害而欲去之,其势如决痈割瘤,不可为也。吾思之叔子之策,不可以行于继世之君,而可以行于开国之主。开国之时,去奄人如去草,除奄人之萌如除草之萌,固甚易也。何以决其然也?开国之主起于贫贱,当其贫贱之时,围十堵,覆百榱,身析薪,妻执爨。当是之时,若有一奴一婢以供使令,已过望矣。卽起于侯服,亦不过巨室之家耳。及其得天下,入亡国之宫,覩宫室之广大,观器玩妇女之众多,目则眩焉,心则移焉,其远虑之臣当进言曰:此天下之所以亡也,不可处也。于是废其土以为民居,撤其埏埴楹桷以散于百姓,量吾之所处而因其材以构焉。损亡宫之万亿,加故室之百十,亦已足矣。若新建京邑,创营宫室,亦可规焉。何以决其然也?城埤之固,甲兵之多,以御宼也,宫中其何御乎?庶司之繁,百官之众,以行政也,宫中其奚行乎?降及末世,宫中女子常数千人,多至万人。力役非常之事,非女子所能为,故不得不用奄人。女御奄人之多如此,吾不知其何有于国家也!然则宫中无以多人为也,贵为天子,亦可以庶人之夫妇处之,缝纫庖厨,数妾足以供之;洒扫粪除,数婢足以供之。入则农夫,出则天子,内则茅屋数椽,外则锦壤万里,南面而临天下,何损于天子之尊,而吾以为益显天子之尊也。且约身以处,益可以达于政事,何也?内外无远,出入甚便,贤人君子不时接见,如左右手之相将也,何治不闻乎!春省耕、秋省敛,入庐舍、尝麦菽,如赤子之在怀抱也,何隐不达乎!尚何藉于奄奴之出纳哉?帝喾立四妃,帝尧因之;舜不告而娶,不立正妃;夏增以九女为十二人,殷增以二十七人为三十九人,周增以八十一人为百二十人。唐虞夏商女御少,故不用奄人;周女御多,故用奄人。不从周,从夏商;且不从夏商,从唐虞。时有古今,人无古今;人有古今,治无古今。无不可为者。夫女御少则宫室小,宫室小则奄人无用。以此治家治天下,其道已全,不独去奄人,而奄人从可去也。是故开国之去奄人,乃斩草除根之时,不可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