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为卫"、"千驷"二章,孔子所以称夷、齐者,事无始末,莫知其何所指,虽有大儒先生,亦不得不取证于《史记》。盖孔子之后,尚论古人无如孟子。孟子止言伯夷,不及叔齐。其于伯夷也,大概称其制行之清,而于孔子此二章之意,亦未有所发。唯《史记》后孔、孟而作,成书备而记事富,如子贡"夷、齐何人"之问,孔子"求仁得仁"之对,倘不得《史记》以知二子尝有逊国俱逃之事,则夫子不为卫君之微意,子贡虽知之,后世学者何从而知之也 然迁好奇而轻信,反滋来者无穷之惑。《论语》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未尝言其以饿而死也,而史迁何自知之 饿者岂必皆至于死乎 且首阳之隐,未见其必在武王之世,安知其不以逃国之时至首阳也 孤竹小国,莫知的在何所,而首阳在河东之蒲坂。《诗》之《唐风》日:"采苓采苓,首阳之巅。采苦采苦,首阳之下。"或者即此首阳,盖晋地也。夷、齐逃国,仓卒而行,掩人之所不知,固宜无所得食,然亦不必久居于此。唯其逊国俱逃,事大卓绝,故后世称之,指其所尝栖止之地日:"此仁贤之迹也夫 "是首阳之传,久而不泯,何必曰死于此山而后见称耶 《论语》此章,本自明白,于景公言死,而于首阳不言死,况其所以深取夷、齐者,但举其辞国一节而意自足。若曰夫子取其不食周粟以饿而死,则此章本文之所无也。若谏伐一事,尤为舛缪。使果有之,夷、齐当谏于未举事之初,不当俟其戎车既驾,而后出奇骇众于道路也。太公与己均为大老,出处素与之同,不于今日,白首如新,方劳其匆匆,扶去于锋刃将及之中也。乃纪传摹写二子冒昧至前,太公营救之状,殆如狂夫出斗,群小号呶。而迂怪儒生,姓名莫辨,攘臂其间,陈说劝止。嗟乎殆哉!其得免于死伤也,稍有识者所不为,谓夷、齐为之乎!迁于《史记》才有一字之增,而遂与《论语》略无一字之合。使果如是,《采薇》一歌,足发明武未尽善,而孔则删之;食粟之耻,有大于不听恶声,而孟则置之,揆之事理,胡刺缪也!然则迁岂无所据乎 曰:迁自言之矣。所谓"予悲伯夷之志,睹逸诗可异焉"者,此迁之所据,乃一传之病源也。逸诗者,"西山采薇"之章也。夫古诗称采草木蔬茹于山者甚多,岂皆有所感愤而不食人粟者乎 且诗言西山,不言首阳,不当以附会《论语》之所云也。是此诗误迁而迁误后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