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者常也,言常道也。故六经之行于世,犹日月之经天也。世不可一日无常道,犹天地不可一日无日月。一日无日月,则天地或几乎晦矣。一日无常道,则人世或几乎息矣。故仲尼之所以为万代师者,功在于删述六经也。先儒言经术所以经世务,则今之学士大夫有斯世之责者,安可不留意于经术乎?世又有喜谈性命说玄虚者,亦经学之流也。故以次附焉,自一以至四凡四卷。
孔子赞《周易》,修《诗》《书》,定礼,正乐,作《春秋》。故其言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又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又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其门弟子之所记,则曰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史记》引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夫六艺者六经也。”后世以乐经合于礼,遂称五经。汉五经皆置博士列于学官,而历代皆以之取士。苟舍五经而言治,则治非其治矣。舍五经而言学,则学非其学矣。今五经具在,而世之学者但欲假此以为富贵之阶梯耳。求其必欲明经以为世用者,能几人哉?
唐时则以《易》、《诗》、《书》及三礼《春秋》三传为《九经》,又益以《孝经》《论语》《孟子》《尔雅》四家,总为《十三经》。而孔颖达邢昺诸人为之作正义,谓之《十三经注疏》,今有刻行本。
《孝经》相传谓是孔子作。故孔子以《春秋》属商,《孝经》属参。今观《孝经》庶人章,以用天之道,因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为孝之始。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为孝之终。则是人子必须自竭其力以养,然后为孝。苟但假于人力,则虽三釜五鼎不可谓养。苟不能行道,虽位至卿相不足为显。使非圣经,其言安能及此?校之后世以窃禄为能养,以叨名爵者为能显其亲,相去何啻天壤?
《尔雅》世以为周公作,然只是小学之书。但学者若要读经,先须认字;认字不真,于经义便错,则何可不列于学官?闻吾松前辈顾文僖公,其平居韵会不去手,亦欲认字也。
汉世称五经七纬,今纬书都不存。而散见于各书者,则有《易》纬,如乾坤凿度之类是也。有《诗》纬,如含神雾之类是也。有《书》纬,如考灵曜之类是也。有《春秋》纬,如元命苞之类是也。有《礼》纬,如含文嘉之类是也。有《乐》纬,如动声仪之类是也。有《孝经》纬,如援神契之类是也。有《论语》纬,如撰考谶之类是也。有《河图》纬,如挺佐辅之类是也。有《洛书》纬,如甄曜度之类是也。此皆其篇目,其他篇目尚多,不能悉举。皆是东汉时因光武喜谶纬,故诸儒作此以干宠,而世遂传用之。其不兴于西京之世明矣。然据此,则当是十纬,或者汉儒亦以乐记并在礼记中,而河图洛书别自有纬,不在此数。则五经孝经论语正合七纬目矣。
《周易》说卦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据《朱子》本义曰:“幽赞神明犹言赞化育。”引《龟策传》“天下和平,王道得而蓍茎长丈,其丛生满百茎。”余甚不安其说。夫神明化育本是二义,如何将来混解?况蓍草亦众卉中之一物,若天下和平,则百物畅茂,蓍草自然茎长而丛密,与群卉等耳,何独于蓍草见得圣人幽赞处?且只是生蓍草,亦把圣人幽赞神明说得小了。不如注疏云:圣人幽赞于神明,而生用蓍求卦之法。盖神明欲告人以吉凶悔吝,然神明无口可以语人,故圣人幽赞其所不及。以阴阳刚柔配合成卦,又生大衍之数。以蓍钓之,则凡占者吉得吉,占凶得凶。占吉者以趋,凶者以避,则神明所不能告人者。圣人有以告之,而幽赞之功大矣,较之本义其说颇长。
《中孚上九爻辞》曰:“翰音登于天,贞凶。”本义云:鸡曰翰音,乃巽之象,居巽之极为登于天。鸡非登天之物而欲登天,居巽之极而不知变,虽得其正犹为凶道。此因《礼记》有鸡曰翰音之文,遂以翰音为鸡。然鸡何故遂欲登天,此解牵合实为无谓。不如注疏云:翰音登于天,名飞而实不从也。故朱博拜相,临延登受策,殿中有大声如钟。上以问黄门侍郎扬雄、李寻,寻对曰:此洪范所谓鼓妖。师法以为人君不聪,空名得进,则有声无形,不知所从生。扬雄亦以为鼓妖听失之象,博为人强毅多权谋,宜将不宜相,恐有凶恶亟疾之怒。后博果坐奸谋自杀。岂非所谓虽得其正犹为凶道者耶?故世言朱博翰音,正谓此也。然则洪范徵应,与中孚上九之占正合,而必欲以翰音为鸡者抑又何哉?
《易》噬嗑九四,噬乾■〈月弟〉,得金矢。王弼注:“金,刚也。矢,直也。”程子传云:“金取刚,矢取直,以九四阳德也。”朱子本义乃引《周礼》古之讼者先入钧金束矢而后听之。黄东发云:“《周礼》出于王莽之世,未必尽为周公之制。”若先取出金而后听其讼,周兴来俊臣之所不为,况成周之世哉?盖刘歆逢王莽之恶为聚敛之囮,旋激天下之乱而不果施行,又可以诬圣经乎?杨升庵云:“东发之论,亦可为朱子之忠臣也。”
《京房易传》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固非今日有太极,而明日方有两仪,后日乃有四象八卦也。又非今日有两仪而太极遁,明日有四象而两仪亡,后日有八卦而四象隐也。太极在天地之先而不为先,在天地之后而不为后。杨升庵以为此说精明,可补注疏之遗。四明黄润玉是国朝人,所著有《经书补注》。如云:易之道扶阳而抑阴,卦之位贵中而贱极。阳过乎极,虽刚不吉;阴得其中,虽柔不凶。又曰:易动而圆,范方而静。八卦中虚故圆,九畴中实故方。其言多有可取者。
香山黄廷美云:《经书注疏》《论语》:仁者静。孔安国曰:“无欲故静。”周子取之。《易》利贞者性情。王弼曰:“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程子取之。予谓一人之心,天地之心也。一日之动,一岁之运也。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声色臭味未感之际,所谓人生而静,天之性也。太极浑沦之体也,及感物而动,则性荡而情矣。群动既息,夜气清明,然后情复于性,与秋冬归根复命之时亦奚异哉。故君子自脩,亦不远复而已。予于注疏二言深有取焉。自永乐中纂修大全出,谈名理者惟读宋儒之书,古注疏自是废矣。
余尝谓《诗经》与诸经不同,故读诗者亦当与读诸经不同。盖诗人托物引喻,其辞微,其旨远,故有言在于此而意属于彼者,不可以文句泥也。孟子曰:“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是以子贡言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夫子告以贫而乐、富而好礼,子贡即引《卫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以证之。夫子曰:“赐也可与言诗。”子夏咏诗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子曰:“绘事后素。”子夏曰:“礼后乎?”夫子曰:“商也可与言诗。”一则许以起予;一则许以告往知来,乃知孔门之用诗盖如此。他如《大学》引“绵蛮黄鸟止于丘隅”,则曰“于止知其所止”。又曰:“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引《鸤鸠篇》“其仪一兮正是四国”,则曰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此曾子之说诗也。《中庸》引“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则曰言其上下察。衣锦褧衣,则曰恶其文之著,此子思之说诗也。孔门说诗大率类此,亦何尝泥于文句耶?荀卿子之言善学者,必曰通伦类,盖引伸触类维人所用。汉人说经盖有师授,故韩婴作诗外传,正此意也。自有宋儒传注,遂执一定之说。学者始泥而不通,不复能引伸触类,夫不能引而伸触类而长,亦何取于读经哉?
《诗》小序,世以为子夏作。今虽无所考,然梁《昭明集文选》,其于《毛诗大序》,亦云是子夏作。想汉晋以来相传如此。夫大序既出于子夏,则小序为子夏何疑?夫夫子删诗而子夏亲受业于其门,且夫子亦尝以《孝经》属参《春秋》属商矣。子夏以文学称,故夫子又以《诗》属之。故子夏为之作序,此可以理推也。今世乃不信亲有传授之人,而必以后世推测臆度者为是,抑又何哉?纵不出于子夏,而为汉儒所作。然汉儒去圣人未远,诸儒之授受有绪,与后之去圣人千五百年,况当绝学之后者又自有别。故诗旨必当以小序为据。
《诗》《卷耳》篇小序曰:“此后妃之志也。”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故其训嗟我怀人寘彼周行,为思得贤人寘周之列位,亦甚有理。又何必以为文王行役,后妃思之,故不能采卷耳而寘之周道哉?或者以为妇人无壶外之思,则武王有乱臣十人,其一人谓文母,则后妃亦尝助成王业,安得以求贤审官非后妃之志耶?故《左传》中,楚以公子午为令尹,自右尹以下,皆择贤者以靖国人。君子谓楚于是乎能官人。官人,国之急也,能官人则民无觎心。诗云:“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能官人也。杜预注亦云:诗人嗟叹言我思得贤人,置之遍于列位,是后妃之志,以官人为急。自汉以来说诗者相传如此。
《木瓜》小序以为美齐桓公也。卫有狄难,出处于曹。桓公救而封之,遗之车马器服。卫人思欲厚报之而作是诗,甚为有据。朱子以为男女相赠答之辞,何耶?
《柏舟》小序以为仁而不遇。卫顷公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故夫子曰:“于柏舟见匹夫执志之不易也。”朱传必以为妇人不得于夫之词。岂夫子之言,亦不足信耶?
荀子解《诗卷耳》曰:“卷耳易得也,顷筐易盈也,而不可贰以周行。”此是荀子用诗耳,盖亦断章取义也。杨升庵以荀为深得诗人之心,而以小序求贤审官似戾于荀旨,亦失之矣。
《丘中有麻》小序云思贤也。庄公不明,贤人放逐,国人思之,作是诗留大夫氏。子嗟,字也,子嗟教民农桑,故人思之。施施难进而易退。子嗟在朝则能助教行政,隐遁则使峣埆生物。第二章子国。毛云:子嗟之父。笺云:言子国,著其世贤也。夫汉世传经有绪,书籍尚多,必有所据。而朱子以为妇人望其所与私者而作,盖夫子删诗以垂后世。其有不善,或存一二以备法鉴可也。岂有连篇累牍,尽淫荡之语耶?
《小雅鼓钟》小序云刺幽王也。幽王鼓钟淮上,失礼之甚,贤者为之忧伤。郑康成笺引孔子云:“嘉乐不野合,牺象不出门。”然则鼓钟淮上,此是嘉乐野合,正见幽王失礼处。朱子不取,而云未详。何也?
《棠棣》小序曰燕兄弟也。闵管蔡之失道,故作棠棣焉。笺云:周公吊二叔之不咸,而使兄弟之恩疏,召公为作此诗而歌以亲之,故周王将以狄伐郑。富辰谏曰: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曰:“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其四章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郑玄答赵商云:凡赋诗者,或造篇,或诵古,故杜预以为周公作诗,召公歌之,甚为有据。朱子但作燕享兄弟之乐歌,有甚意义。
杨升庵云:《毛诗》“棠棣之华,鄂不韡韡”,鄂,花苞也,今文作萼;不,花蒂也,今文作跗。诗疏云:华下有萼,萼下有跗。华萼相承覆,故得韡韡而光明也。由花以覆萼,萼以承华,华萼相覆而光明,犹兄弟相顺而荣显。唐明皇宴会兄弟之处,楼名花萼相辉。唐诗有红萼青跗之句,皆本于此。至宋人解之,乃曰“鄂然而外见,岂不韡韡乎?”非惟不知诗,亦不识字矣。汉儒地下有灵,岂不失笑?余观注疏中,毛公诗亦作鄂犹鄂鄂然,言外发也。则言鄂然外见者,不出于宋人。至郑氏笺始云不当作拊。拊,鄂足也。鄂足得花之光明,则韡韡然盛。兴者,喻弟以敬事兄,兄以荣覆弟,恩义之显亦韡韡然。又云:古声不拊同,亦不遂训不为花足。盖升庵虽甚博,然亦考据欠详也。
《小雅宾之初筵》小序云卫武公刺时也。幽王荒废,媒近小人,饮酒无度,天下化之。君臣上下,沉湎淫。武公既入而作是诗。笺云:武公入者,入为王卿士。盖武公为周卿士,见王政之阙而刺之。有关于王室,故列之《小雅》。若朱子以为卫武公饮酒悔过而作,则是卫武公之诗,当列之《卫风》矣。何得置《雅》中耶?
《大雅抑之》篇,小序云卫武公刺厉王,亦以自儆也。楚语云:卫武公年九十有五矣,犹箴儆于国,作懿诗以自儆。韦昭云:懿诗,《大雅抑之》篇也,作刺厉王因以自儆。方可置之《大雅》中。若只是自儆,则亦《卫国风诗》矣。朱子偶思不及此耶。
《吉日》小序云吉日美宣王田也,能慎微接下,无不自尽以奉其上。盖卜日选徒是慎微,以御宾客是能接下。序与诗意正合,不知何故削去?
《庭燎》小序云庭燎美宣王也,因以箴之。箴之之意亦好,恐不可去。
《诗注疏》中,序《大小雅》云:自“鹿鸣”至“菁菁者莪”二十二篇皆正《小雅》;六篇亡,今惟十六篇。从“鹿鸣”至“鱼丽”十篇,是文武之《小雅》。先其文王以治内,后其武王以治外。宴劳嘉宾,亲睦九族。事非隆重,故为《小雅》;皆圣人之迹,故谓之正。自“文王”至“卷阿”十八篇,是文王武王成王周公之正《大雅》。据盛隆之时而推序天命,上述祖考之美,皆国之大事,故为正《大雅》焉。“文王”至“灵台”八篇,是文王之《大雅》,“下武”至“文王有声”三篇,是武王之《大雅》。如此等言论,皆诗家切实谨要者,不知何故削去?然何可使读诗者不知?今之读诗者,若问其何谓之《小雅》,何谓之《大雅》?何者为正,何者为变?必茫然不知矣。然则注疏其可尽废哉?
郑淡泉长于考索,其古言中所论经传,于考究尽有详密处,但于义理无所发明。独言《诗》无《燕风》有《召南》,无《宋风》有《商讼》,《鲁》亦然。《周南》,周未有天下时诗也,故不曰《雅》而曰《南》。此段甚好。
魏献子为政,分祁氏之田为七县,分羊舌氏之田为三县,以与诸大夫。献子谓成笞ㄔ唬骸拔嵊胛煜兀人其以我为党乎?”对曰: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国十有五人,姬姓之国四十人,皆举亲也。惟善所在,亲疏一也。《诗》曰:“惟此文王,帝度其心。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国,克顺克比。比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孙子。”心能制义曰“度”,德正应和曰“莫”,照临四方曰“明”,勤施无私曰“类”,教训不倦曰“长”,庆赏刑威曰“君”,慈和遍服曰“顺”,择善而从之曰“比”,经纬天地曰“文”。九德不愆,成事无悔。故袭天禄,子孙赖之。主之举也,近文德矣,所及其远哉。是春秋时已有说诗者矣。世有《诗传》一本,其篇首题曰:孔氏传,卫端木赐子贡述。其《关雎》序曰:文王之妃姒氏,思得淑女以供内职,赋“关雎”。子曰:“关雎”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能正其心,则无怨嫉邪辟之非。心正而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治,国治而天下平。故用之乡人,用之邦国,其奏乐也必以关雎乱之,所以风天下也。诗之义六,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关雎”兼“比兴”以“赋”,而为“风”之首焉,是王化之本也。
其《葛覃》序云:太姒将归宁而赋“葛覃”。子曰:“贵而能勤,富而能俭,疏而能孝,可以观化矣。”
又有《诗说》一册,题为汉太中大夫鲁申培撰。其《关雎》序云:文王之妃太姒,思得淑女以充嫔御之职而供祭祀宾客之事,故作是诗。首章,于六义中为先“比”而后“赋”也。已下二章,皆赋其事而寓比“兴”之意。
二家以为后妃思得淑女,朱传以为文王思得后妃。觉二家之义为长。
二家之序与毛诗小有异同。鼓钟,二家皆以为昭王诗。
王风,二家皆作“鲁风”,而“鲁颂”四篇次焉。盖汉儒传经,各尊其师说。如《论语》有《齐论》、《鲁论》,其篇目各自不同。
严粲诗辑,近亦刻行。严是朱子同时人,其诗旨全用小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