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梅,鱼台人。美丰格,读书目过辄不忘,廿年来困于青衿。后读书济上萧寺中,尝拾薪数粒为炊,鹑衣百结,望之咸若浼也。
一日,鬻书以易食。时当春初,草桥上风如刀刺,至日昃无问者。适一老翁见而异之,王呈书以进,翁曰:“君家书几何?”王曰:“只此一策。”翁曰:“是戋戋者,何足与畀哉!君请纳袖中,盍从我而餐焉。”生随翁至一处,去市较远,柴门掩映,颇不俗。入门,一女子笑迎翁曰:“爹爹购得芙蓉粉未?”翁曰:“有客戾至。”女趋而入。生登堂拜翁,翁让生坐,备问旅况。翁入内出,无何,女捧馔至檐下,翁接进曰:“家止此女,应门更无三尺童。足下努力加餐。”生曰:“一饭之恩,百日之泽,盖不敢不饱。”翁曰:“自今以始,但来就食。一饭主人,我力能办。”生起谢。翁呼女曰:“醋儿,出来见客。”
女出,丰容白晢,目长而角,眉细而弯,年约十八。翁指生谓女曰:“此王郎,有才无命,倘我不家,来时当款留之。”女笑曰:“穷措大一日不过八勺米,儿何恤馀炊以待?”生归。越三日,馁甚,又往。至门,呼无人,径入,见女坐室中捏水角子。女见生,起曰:“来趁阇黎饭后钟耶?”生曰:“长者命,故不敢辞。”女延之坐,乃以手捏馅,问生所自。生见女有慢士风,略吐生平,颇形肮脏。女曰:“未免自负。人不患有司不明,当患吾学不成耳。”生请女面试,女曰:“且出一对何如?鸟惜春归,噙住落花啼不得。”生构思良久不就,生曰:“卿固作此以相厄。”女笑曰:“足下何不以此厄人?”生亦出一对曰:“芍药花开,红粉佳人做春梦。”女知其谤己也,应声曰:“梧桐叶落,青皮光棍打秋风。”女起,拍掌胡卢,面簌簌应手如烟。
生方惭怍,翁忽自外至,见生,谓女曰,“王郎尚未辰餐。”令女速具馔。女入厨下,翁曰:“老夫有一言奉告,未审尊意允否?”生曰:“尊丈所谕,何敢违。”翁曰:“弱息年已及笄,尚未委禽。知足下现在求凰,倘不相弃,愿谛良姻。”生曰:“三生何幸,得附鸾鸣!惟自愧蒹葭,不堪倚玉。”翁曰:“女幼时,有相者谓必配一穷儒,此固前定数也。但彼此客中,繁文胥简,为老夫计,且为足下地,今日即当成就。”生唯唯。翁入,携女出,令生合拜,既而拜翁。女着一红衲袄,馀无修饰。女复入,炊水角为饷。夜合卺焉。生将书箧携至女居,不作老僧伴矣。
是年省试,翁备行资。至期生就道。未几试毕,至济访故居,惟见荒原蔓草,野冢累累而已。询之土人,云此地素无人居,为狐兔出没所。生怅惘,号痛失声。彼王子贫者也,当友朋畏避、亲戚惧匿之时,独翁能识之,翁之恩义可谓厚已。宜乎其感恩,而知己之,又何论狐兔哉!生仍寓萧寺,屡次侦访,杳无踪迹。
榜发,王中第二。入都,僦住果子巷。一日,生偶步窑台,归途见翁来,趋拜于道,泣诉想慕。翁曰:“我以匆匆去济,故未留信于坦。后欲相访,又恐坦不在济,遂不果。固料礼闱之必来都也。坦盍随老夫一叙离悰?”生随往。至一园亭,极幽敞,书策几榻,莫不精良。翁曰:“舍女今番未入都,在曲阜依外母家。有侄女今随侍在侧。”遂呼:“佾儿,出见姊夫。”女哝哝不肯出,翁曰:“自家人,毋相避也。”出见生。生揖,视女,约十五六,低首含颦,妙丽无双,流动处微逊其姊。立顷遂入。翁曰:“坦客中想无人,何不携行李来?此间亦可读书。”
饭毕,生遂移来。翁舍无婢仆,只佾姑一人董司饮食。翁在舍,生则与翁谈;翁出,生则与佾姑两人嬉笑终日。佾姑又善得人意,尝持绣匣来黹,窗前相与闲话。翁归猝遇,亦不之怪。一日,女偶持一卷诗曰:“姊夫,你看这是谁家帖子?”生视之,乃回文诗三首。其一曰:
泉水新煎香味寒,薄罗轻试小冰纨。翩翩弄影花飞蝶,点点垂丝雨上坛。怜爱若扶今后醉,只单频忆旧时欢。缘因问据为谁语,弦尾焦馀空欲弹。
其二曰:
东窗小坐夜深凉,默默清寒透薄裳。风片片秋三径水,月钩钩处一亭霜。红灯独照孤衾冷,翠袂双凝别路伤。同梦客时行道远,空空意绪别愁长。
其三曰:
长路关心悲道难,妾应愁叹客衣单。黄花菊老秋风厉,赤叶枫飘晚照残。行断雁迷云黯黯,梦多人阻水漫漫。伤神吊影空思忆,凉月晶悬映彻看。
生读罢,知为妻所作,遂什袭珍藏之。女笑曰:“姊夫将醋姐物视同白玉,恐人以为砆也。今日无事,与姊夫击蒙小叶子格戏,负则打掌心。”先是生负,女批之。忽生击得双叶,生狂喜,遂欲批女掌。女笑以手缩袖中不出,生固捉之。女曰:“必欲打耶?”乃挽袖,舒臂生前,曰:“请打。”生见指葱如而腕藕若,遂承之以口,曰:“吾欲食西子臂耳。”女急缩手,生抱求欢。女不得已,遂与之合。生亦备极温存,十分亲爱。既而浃席流丹,娇红似染。
女自此往往不自检点。生时悚惕,惟恐翁之知也。女告生曰:“我早孤,叔抚我,最所钟爱,谋之当无不从。”生曰:“我既姊也,而又妹之,是两坦也,恐事不谐。”女于是病而不起。翁忧之,问女,不答。复问生,生跽自首,翁怒曰:“得陇又望蜀也!”愤愤入内。见女呻吟床笫,又出,生复跽,翁挽之曰:“非坦之罪也。始我揖盗开门,今已成舟刻木。将罪坦则小女忧,小女忧则大女辱。使一坦获戾,两女失所,我必不忍。今迫我以不得不从之势也。”生谢。翁曰:“但我家女无与人为妾者。”生曰:“如事齐楚。”翁曰:“请为质。”生即书曰:
《典》称釐降,《风》咏饯郊。洵两美以同妍,自双葩以并秀。兹者再结麟文之彩,重联凤喙之胶。二薛联姻,竟是今朝永叔;小乔初嫁,应知昔日周郎。旧女婿为新女婿,半子之分当兼;小姨夫是大姨夫,两大之间并重。当年鹊驾,宁先入者称尊;此际鸾栖,岂后来者居上。本是同心树,弟不先兄;原为并蒂花,姐犹似娣。更信人行暮雨,看镜里之双栖;何妨婢唤春风,拟溪边之三笑。将左宜者自符右有,无后轻者愈少前轩。爰赋联芳,永偕合璧。映彩车于户外,雅照三星;挹绣羽于堂前,巧逢双燕矣。
翁览毕喜,遂令佾娘与生成婚。生捷南宫,入词垣。后一年,翁已去都。生假归省墓,与女偕程。至里,营旧居数处,家人亲串如蚁。生遣人至曲迎翁并醋娘,不知其处。生问佾娘,亦复含糊应之。
一夜将半,生闻叩户声,凝听,一女子与小儿语。佾娘曰:“似醋姊来。”生急起,披衣启扉,果醋。入便问床前女子为谁,佾娘前拜问曰:“大姊别来无恙耶?”醋娘怒曰:“贱婢!谁不是一个汉,汝何竟坐我床耶?”生亦前为陪礼。女愤坐,挽儿膝间,曰:“当日无升斗粟,孤影对四壁,谁复问你一杯水?今贵矣,床上接踵,都不知从何处得信来!”女呜呜泣,曰:“姐无怨妹,此叔父陷人也。姐如必不相容,下令逐客,妹亦不敢强自逗留,以自取戾,盍返我外母家。”乃咽声,振衣欲去。
生惶恐,两处拜揖哀恳。女乃挽佾姑而笑曰:“前言戏耳!但不如是,恐天下后世议我徒负有醋之名,而无醋之实,故忍而为此态耳。”生与佾姑破涕为笑曰:“愿夫人有虚名而无实践也。”醋娘令其子认父。佾娘问外母安。生问岳翁近履,女告以入晋。后翁自晋来,常至生家探二女。二女亦常去省外母云。
生得房中之乐,不愿利达,适意林泉,闭门谢客,日与两妇诙谐诗酒,瀹茗敲棋,唱和颇多。有《漉酿集》诗,惜未梓。尝见其四绝云:
一双金菊对芙蓉,取次风流在个中。恰似鱼游莲叶底,刚从西去又还东。
亚字栏中花两枝,娇含嫩蕊未开时。东君着意和香摘,不使无端蜂蝶知。
一边送暖一边寒,二女同居志也安。自是联辉兰蕙好,不教左右做人难。
川字烟儿品字茶,鼎称恩爱总无差。乘鸾合在三株树,化雪还同六出花。
生每问二女命名之义。醋字,以女生之日时;佾字,以女生之月也。后生寿八十,无疾终。生终身未尝问二女为何物也。二女亦同是日死。合葬日,女柩皆空。其子孙皆科第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