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诸生柳鸿图,夫妻完娶。值岁歉不能谋生,携妻就食于外。继且结衣行乞,而乞者又多如蚁。一日,夫妻饥甚,相抱而哭。妇曰:“盍鬻我,汝得生。留我则并死无益也。”柳感动,莫知所言,但摇手而已。俄见有小车载男女数人,盖贩人者。妇曰:“推车大哥,我夫妇饥惫,愿鬻身以就食。”车者见妇美,乃曰:“问尔男子几何值?”柳泣不能答。妇曰:“得十缗则随汝往。”贩者曰:“不值,五缗则可。”路傍人见而怂之,得八缗。车者随脱贯出。妇负镪置柳前,曰:“我生时幼少,父母爱我,呼我‘一捻金’,孰知竟成今日之谶。柳郎,柳郎,有此则生,无此则亡。但无虚生,为前人光。鬻妻活命,过时莫忘。”柳号曰:“以妻之貌,何所不可,我今与妻遂永诀于斯耶?抑尚有重逢之日耶?”车者促之,两人相持不舍。车者拥妇上车,推柳仆地,辗軨而奔。柳望影失声,孑然挟资,呜呜以北。
妇车行数日,问价者颇多,贩者又奇其货,遂不得售。一日,抵新城一村。村有王凤山,武生也,家殷实,而性慷慨,事母最孝,乡里畏敬之。年虽灾,而是村赖王得安。于村口开一旅店。值贩者来投宿,王见妇举止非贱流,且凄惋欲动人怜。王知其为贩,而恐其流于娼也。王问贩者曰:“若女有姿。”贩者曰:“相公如爱好,何不留之?但得如本偿,不敢望倍利。”王归告母,母不许。王曰:“儿非爱其貌,实怜其人。母盍女之以为保?”母点首。王至店见之,告以为妹,故妇感谢。王以二十缗得之。王母遂视如女焉。后欲为女婚,女不从,愿以老女终事母。王母亦乐得膝前煦妪云。
当柳生之北也,欲往关东,值关禁,不许出,复还东。是夏麦大收,遗穗于道,乃为人佣。逾年还乡,迤逦东归。至新城,亦宿于是店。柳固穷,一身外了无长物。夜雨达旦,积水满院,不能行,柳拥彗为之粪除。值王生至,见阶前如洗,喜曰:“那个人扫得院中无一点泥?”柳曰:“雨后早起无事,故洒扫耳。”王生曰:“汝何处人?”柳曰:“我姓柳,青州人,自早岁离家,今欲作归计。”王曰:“想富贵还乡矣。”柳曰:“如此蓝缕,何相谑耶?但谋得一枝栖,亦随处可安身也。”王曰:“汝归计既未决,盍为我店中料理冗事?”柳曰:“固所愿也。”王喜,即令其居柜前屋,日则洁尔舍宇,暮则安彼行旅。又识字能算,王倚赖之,乃不以佣视柳,而柳竟以兄视王,称莫逆焉。
如是二年有余。无事时柳犹咿唔章句于梦魂鸡火间也。岁次戊申乡比,柳诡言于王曰:“弟欲还乡一省家门,往返约可月余耳。”王即为之治装,衣履悉更,复厚赠之。柳别王就道,则易东辙而南辕。至省录遗,场事终返,王以其自青州来也。时将重九,东省揭晓多在三、四两日。柳屈指,心怦怦动。是年新城落科,故无耗。越日,闻传榜首出寿光,柳不怿。出村口蹀躞于大槐荫间,遥见两人喘而来,坐树根。柳视之,似传报者。柳心痒,问曰:“二位何往?”甲曰:“自青州来。”乙曰:“休题起,时晦至此,言之恐人讪。费尽手眼,谋得一新举人报。星驰往青,四觅并无其人,佥曰‘荒歉携家不知所往’,岂鬼也耶?”柳忖逾时,曰:“日之夕矣,盍入此室?我逆旅主人也。”二人从之,入村店宿。晚时灯上,柳携壶酌来,曰:“二友遄行惫,盍饮我一瓯秫{米窄},以消烦闷。”两人起谢,遂同饮闲谈。柳复煨一壶来,皆酣。柳曰:“适所访青州举人,其姓伊何?”甲曰:“柳姓。”柳曰:“汝报人将何为据?”甲曰:“有草榜剪出蓝条者。”柳曰:“乞借一观。”甲若吝,乙曰:“至好,相示何碍?”甲解缠开摺以示,柳拭目曰:“第四十名柳鸿图,青州府廪膳生。”柳观罢,凄然泪落如雨。甲曰:“兄何悲切为,岂族兄弟耶?”柳曰:“非也。”曰:“岂堂子侄耶?”柳曰:“亦非也。盖族兄弟之弟兄,堂子侄之叔父耳。”两人起曰:“然则新举人乎?”柳曰:“惭愧!”众人皆哗。
王生至,问柳,柳乃细述赴省伪作归计事。王大喜,安置两捷人,奔告母,母亦喜。乃为罗酒浆,村之中皆贺客也。一日,母与女在厨下置馔馔柳,捧盆者入厨曰:“柳伙在此二年,竟不闻名,今贵矣,皆知其为柳鸿图。”女闻之失箸。母忖曰:“此女誓不嫁,今闻柳名而若惊,岂以显者动心耶?”晚王生归,母问曰:“柳伙有妻否?”王生曰:“家尚无,焉得有室?”女曰:“是青州人否?”王曰:“然。”至夜,母谓女曰:“自儿随侍我二年有余,颇称孝顺,即亲生女无以过此。但筵席百年,终有散期。趁我暮年尚在,眼看汝寻一佳婿,我亦瞑目。无执前见。若个人家女儿在闺中老者?”女固深沉,已审其为柳,又不欲直言之,但曰:“惟母命是从耳。”母告王,王告柳,且重以母命。柳曰:“生离甚于死别。凶荒捐弃,临别数言依依在耳。我今得续佳偶,恐人在天涯,不胜白头之叹。则男儿薄倖,莫我为甚!”王曰:“鸾胶再续,为无后计。兄必欲胶柱鼓瑟,作抱桥之守,倘果琴碎人亡,则终身留无涯之憾,又孰重而孰轻耶?”柳曰:“恩兄之言,加以老母之命,敢不谨从。犹有言者:万一珠还璧合,尚望不栉公稍屈一坐耳。”王反命。母颔之而视女,女曰:“俟到其间,再作商量未晚也。”
王即店中设青庐焉。至日彩舆鼓吹,女著锦帔。至撤帐换盏,诸嫂姨俱来。柳簪花冠带,为亲揭红盖。妇见柳喜动颜色,不觉嗤然有声,既而止。诸嫂见之,以姑不识羞归告其母。柳固未近觑,亦私以为:何其貌之似我妻也?及晚,客散入室,柳执烛前,妇掩面悲恸。柳执其手,惊曰:“卿真我前妻一捻金耶?”妇曰:“郎固无恙乎?”柳大恸。继复挑灯话旧,细数离悰,悲喜交集,真若再世。及晨,侍妪扑被,第见鸳枕波纹,渍渍盈尺,将不知其湿从何处来也。柳乃衣冠见王,长跪谢曰:“吾兄恩义,令我刻骨镂心。此并非当时杨裴诸公所可比拟。”王惊问,柳夫妻始告以破镜重圆之故。王母知之,亦怡然曰:“吾故料女之不苟笑也。”
后柳居新城,王为之揽生徒,设教于乡。忆自五十、五十一两年,东省各府旱荒,苗枯棉槁,杼轴为空,民皆束手待毙。国家蠲免之令、赈济之事、备御之策,靡不周详,较之前古,实所未有。而野中饿莩为狗鸢食者,仍相望不绝。呜呼,救荒无善策,诚哉是言也!又复鬻妻卖女,比比皆是,官府知之而不禁。盖鬻之则妻女去,而父母与其夫获生,否则终为沟壑鬼耳。是时草根芰蔓,每斤十钱。市中有货食者,辄抢而奔,比追及,已入口矣。又有数十为群,沿村夺食,夜则放火。故日未晡即锢户,通宵不得安静。如柳生之幸,诚千万中之一耳。
(读之凄怆动人。
世有恩谊如王生母子,当铸金事之。傅声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