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西人重日轻华

类别:子部 作者:清·王韬 书名:弢园文录外编

    地球四大洲,亚细亚幅员为最广,风气之开亦独先。中国圣圣相承,皆以达人而居天子之位,制礼作乐,肇启文明,故三千年前已为声名文物之邦,威德覃敷,震于遐迩,海外大小诸国,其仰慕我中华如在天上。日本虽在东瀛,与我中国一海遥隔,而文字攸同,风俗无异,一切制度大都采自汉、唐。惟我中国不勤远略,闭关自守,不与外通,历代史乘所载,海外诸国登王会之图,预共球之列者,皆其慕化而自来,向风而麇至,初非我中国招携怀远抚绥而柔辑之也。日本虽居海中,屹然四岛,宜其便于舟楫之利,而考其所至,自通中国外,惟高丽、百济、新罗,为我声威所讫,此外则有所隔阂矣。逮至明代,欧洲诸国日强,精于驾舟,不惮远涉,往往于鲸波鼍浪中,探测新地,以为通商互市之区。曩者东南洋诸国,其来朝会盟聘者,皆为其所并兼剪灭倾覆,不能自保,而我中国绝不一问。海禁既开,番舶咸集,且以澳门为驻居所矣。于是接踵东来,海疆日以多事。顾其时视我中华多歆慕艳羡之怀,而绝少鄙夷轻藐之意。不谓通商立约三十余年,而情形大异,以昔视今,若判天渊。日本自二百年前与西国告绝后,惟与荷兰相通,自美利坚以兵舶临之,然后讲好结盟,开埠互市。维新以来,崇尚西学,仿效西法,一变其积习,而焕然一新,甚至于改正朔,易服色,几与欧洲诸国无异。盖其意以为非此不足与之抗衡也。然日本自此财用益绌,帑藏益虚,国债积至巨万,外强中槁,难持久远。其取之于民间,前时不过什二,今则几至于敲骨吸髓,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前时与民共其利者,今则山林有禁,川泽有禁;前时民纳赋税之外,足以自食,温饱无虞,原无殊于海外桃源,今则沾体涂足,竭力以供其上而犹不足,国中现银尽输于外,而所用者纸币而已,凡此皆所谓不终岁之计也。而西人方且以其一切遵循乎己,谓之有志自强,喜而昵之,钦而重之,平时凡有交涉之事,每不至于掣肘,而于我中国,每存凌侮欺藐之心,若以为不如日本远甚。彼尝谓中国虽大,而上下相蒙,政以贿成,听其所言则如是,而观其所行则大不然,矜夸自大而漫无实际。朝廷虽以诏督抚,而督抚未必奉行,督抚虽以令府县,而府县未必遵守,等若弁髦,视同具文,因循也,苟且也,粉饰也,锢蔽也,一切必循成例,颠倒于部员之手,其所谓师用西法者,皮毛而已。日本之效西法,虽亦仅得其一二,而军舰可自驾驶也,枪炮可自制造也,陆军、水师皆能以西法演练也。一旦虽然西人为之指挥,亦能纵横于大洋之中,交战于洪涛巨浸间,以徼幸于万一。若中国,则即予之以战舰,问有驾驶之人否,无有也;即予之以大炮,问有施放之人否,无有也。平时则喙长三尺,临事则手重千钧。聚讼盈廷,制断无人,穷年不能成一事,终岁不能践一言。其所谓大员者,务取乎老成持重,遇事模棱。嗫嚅审顾,则以为思虑周详;逢迎揣摩,则以为事机审密。取士之法,专以无用之时文,而不知少为变通,此无殊驱中国之人才而陷之于坎阱,导之于黑暗也。呜呼!循其道而不变,曷能勃然振兴也哉?夫中国以大而弱,日本以小而雄,在能与不能之间而已,西人之所论如此。窃以为西人所见,浅之乎视我中国也。我中国之所恃者,道而已矣。天不变,道不变。夫以刚道治天下者必折,以柔道治天下者必久。彼轻改祖宗之宪章,斫削天地之菁华,苦生民以媚远人,竭脂膏以奉外物,其外庞然而其内嚣然,正所谓疾在膏肓而犹不知自治也。若夫我之所以治国者,其先取之于渐,其后持之以恒。渐则斯民由之而不惊,恒则斯民守之而不改,乃所谓善变者也,彼西人乌足以知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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