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之所谓智人,皆愚人也。以其知谋人而不知自谋,知胜人而不知自胜也。知谋人而不知自谋,是目之不见睫也;知胜人而不知自胜,是斧之不自克也。夫惟不知自谋,于是谋人而反为人所胜、为人所谋,而我不自知。即以我之所以谋人者反而谋我,而我终不自知也;为人所胜而我不自知,即以我之所以胜人者反而胜我,而我终不自知也。吾故曰:用智者皆愚也。盖尝读春秋战国之书,诸凡谋人胜人之术,不可胜纪。约略言之,大端有四:一曰攻瑕,一曰恣敌,一曰尝敌,一曰坚忍。当时君臣皆用此四者,展转循环,相谋相胜,而皆不自知。请得举而言之:昔者郧人与随绞州蓼四国伐楚,鬬廉曰:郧人军其郊必不戒,且恃四国之至也,必无鬬志。吾以锐师犯郧,郧必败。郧败,四国离矣。此所谓攻瑕之智也。楚人既已试之郧而胜矣,其后城濮之战,晋胥臣以虎皮蒙马先犯陈蔡,陈蔡乱而楚之右师溃。州来之战,吴公子光以锐卒先犯胡沈与陈,胡沈与陈奔,而楚之全军皆覆。晋人与吴人之所以攻楚者,即楚人之所以攻郧也。晋人与吴人,皆用楚人谋郧之智以胜楚。晋吴既胜楚,而楚人不自知也。昔者越王知吴王之有侈心也,乃赂太宰嚭,使之伐齐,吴悦其言而伐齐,既已胜齐盟晋而骄矣,因而灭吴。此所谓恣敌之智也。越人既已试之于吴而胜矣,其后越王无疆欲伐齐而有侈心,齐人阴令辩士说无疆曰:大王不伐楚,大不王,小不霸。无疆亦悦于其言也,举兵伐楚,齐乃入越。齐愍王灭宋覆燕,燕王畏而尊之,启其侈心,愍王悦于燕之尊己也,遂欲窥周室而朝诸侯。燕人乃使乐毅约诸侯之兵伐齐,齐几以亡。燕人之所以恣齐者,即齐人之所以恣越;齐人之所以恣越者,即楚人之所以恣吴。燕人用齐人谋越之智以胜齐,燕既胜齐,而齐人不自知;齐人用越人谋吴之智以胜越,齐既胜越,而越人不自知也。昔者智伯欲伐夙繇,阳与之亲,而遗之以大钟,因而灭夙繇。此所谓尝敌之智也。智伯既已试于夙繇而胜矣,其后韩欲与赵魏共分智伯之地,乃与智伯以万家之县一;魏欲与韩赵共分智伯之地,乃亦与智伯以万家之县一。韩魏之所以尝智伯者,即智伯之所以尝夙繇也。韩魏用智伯谋夙繇之智以胜智伯,韩魏既胜智伯,而智伯不自知也。昔者夫差因姑苏之败,泣血自誓,每出入,辄使人呼曰“而忘句践之杀而父乎”,则谨对曰“不敢”。焦劳勤励,谋之三年,然后报越。此所谓坚忍之智也。夫差既已试之句践而胜矣,其后夫椒之败,勾践卧薪尝胆,吊死问丧十余年,然后报吴。勾践之所以忍夫差者,即夫差之所以忍勾践也。勾践用夫差谋越之智以胜夫差,勾践既胜夫差,而夫差不自知也。当其谋人而胜人也,若或牖之;及其人以我之谋人者谋我、我之胜人者胜我也,若或蔽之。此非智于前而愚于后也,又非前之智至后而有时而格也,又非后之用智者其时与地便于前日也。贪能令人瞀,躁能令人昏,计虑深于忧患,而神志耗于安乐。夫是以用智而反愚也。今夫明镜所以常照者,以有时匣而藏之也。使终日用其明,而不止尘垢或蒙之矣;莫邪所以常铦者,以有时鞘而收之也。使终日用其铦,而不止缺折或随之矣。是以谋人者不用其谋,而用人之所不能谋胜人者,不恃其胜,而恃人之所不能胜。斯可谓善用其智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