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言不可信乎?天下之大,吾非能事事而亲见也,况千古以上,吾安从而知之!人之言可尽信乎?马援之薏苡以为明珠矣;然犹有所因也。无兄者谓之盗嫂,三娶孤女者谓之挝妇翁,此又何说焉!舌生於人之口,莫之扪也;笔操於人之手,莫之制也;惟其意所欲言而已,亦何所不至者!余自幼时闻人之言多矣,日食止於十分,月食有至十馀分者。世人不通历法,咸曰月一夜再食也;甚有以为己尝亲见之者。余虽尚幼,未见历书,然心独疑之。会月食十四分有奇,夜不寝以观之,竟夜初未尝再食也。唯食既之後,良久未生光,计其时刻约当食四分有奇之数,疑即指此而言。然同人皆不以为然。又数年,见诸家历书果与余言相同。人之言其安从而信之!郡城刘氏家有星石二枚,里巷相传,咸谓先时尝落星於其第,化而为石。余自幼即闻而疑之。稍长,从刘氏兄弟游,亲见其石,及其所刻篆文楷字,细诘之,则曰:“实无是事。先人宦南方,得此石,奇其状非人世所有,聊刻此言以为戏耳。”此现有石可据,有文可征,然且非实,人之言其又安从而信之!周道既衰,异端并起,杨、墨、名、法、纵横、阴阳诸家莫不造言设事以诬圣贤。汉儒习闻其说而不加察,遂以为其事固然,而载之传记。若《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史记》、《戴记》、《说苑》、《新序》之属,率皆旁采卮言,真伪相淆。继是复有谶纬之术,其说益陋,而刘歆、郑康成咸用之以说经。流传既久,学者习熟见闻,不复考其所本,而但以为汉儒近古,其言必有所传,非妄撰者。虽以宋儒之精纯,而沿其说而不易者盖亦不少矣。至《外纪》、《皇王大纪》、《通鉴纲目前编》(六字共一书名,与温公《通鉴》、朱子《纲目》无涉)等书出,益广搜杂家小说之说以见其博,而圣贤之诬遂万古不白矣!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圣人之读经,犹且致慎如是,况於传注,又况於诸子百家乎!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然则欲多闻者,非以逞博也,欲参互考订而归於一是耳。若徒逞其博而不知所择,则虽尽读五车,遍阅四库,反不如孤陋寡闻者之尚无大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