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汉以来,世之论者皆谓尧以天下与舜,舜以天下与禹。故世所传东晋《古文尚书大禹谟》云:“帝曰:‘格汝禹: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载,耄期倦于勤;汝惟不怠,总朕师。’正月朔旦,受命于神宗,率百官若帝之初。”余按:尧以天下与舜,诚有之矣;若舜以天下与禹,以《经》考之则殊不然。尧之禅舜也,《经》书详矣。曰:“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是尧未得舜而久欲以天下与人矣。曰:“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我其试哉!’”是尧举舜之意即欲以天下与之矣。曰:“帝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可绩,三载;汝陟帝位’,舜让于德,弗嗣;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是尧既试舜,欲与以天下,舜让不肯受,而尧乃使之摄政也。自舜即位以後,但记其询岳,咨牧,命官,考绩,而禅禹之事未有一言及之者,则舜未尝以帝位授禹明矣。以天下授人,千古之大事也。尧之授舜也,言之详,词之累;舜果亦以天下授禹,何得终舜之身略之而不记乎!《典》者,所以记事也;《谟》者,所以载言也。《典》犹《春秋》也,事无大小必书;《谟》犹训诰之文也,取其言之足以为世法而已,其人之事不载之於篇中也。故《尧典》於二帝四岳九官之事无不书者;《皋陶谟》则但载皋陶之言而明刑作相之事皆不列焉。舜果尝授禹以天下,其事当载於《典》,不当载於《谟》明矣。今《典》反不言而《谟》反有之,然则是伪《尚书》者习於世俗所传舜禅於禹之言而采摘传记诸子之文以补之耳,乌足为据也哉!孟子曰:“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於畎亩之中,将胥天下而迁之焉。”又曰:“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而独於舜、禹未有一言及其授受者。孟子曰:“尧以不得舜为已,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已。”於舜之得人乃以禹、皋陶并称,则舜、禹之事与尧、舜之事固不得而同矣。盖自舜崩之後,天下诸侯皆归於禹,皋陶、稷、契皆让於禹。禹辞之不获而遂受其朝觐,治其讼狱耳。故禹终身不称“帝”而称“王”。何者?二帝之德难以为继,禹谦不敢,遂陟帝位与尧、舜齐;但以天下无主,姑称王以镇抚之,所谓“天下归往谓之王”也。不然,尧以帝位授舜而舜帝,舜亦以帝位授禹而禹何以独不帝而王也哉!曰:尧既以天下授舜矣,舜何为不以天下授禹?然则舜之圣将不逮尧乎?且舜既不授禹,将授之商均乎?曰:天下者,天之天下也,非天子之所得而予夺之者也。是以唐、虞以前天子未有以天下授人者,各自以其德服之而已,不强身後之天下使之从一人也。惟尧以洪水未平,生民未安而礼乐亦未兴,己不能终其事,故举舜而授之,使代己治天下。若舜之世,则洪水固已平矣,生民固已安矣,礼乐固已兴矣,初无所待於人之终其事也;身没之後,听天下之自归於有德可也,舜不必挟天之天下而自授之人以示其恩也。盖尧之禅舜乃创前古未有之奇,故二帝合为一书而统名曰《尧典》。明乎两帝之犹一代也,不可以此为例而谓有一天子必复传之一天子也。晋羊祜欲伐吴,未及而卒,荐杜预以自代;预既克吴,不闻荐人以代己也。何者?事未毕而自择代者,臣之忠也;事已毕而听君之择所以代者,臣之分也。必人人自择夫代者,是臣侵君权也。夫尧、舜之事天亦若是而已矣!且尧之使舜摄政也,在位七十二载,其年固已老矣,而舜年始三十有二,故尧以身後之事属之。若禹之年则与舜相近,舜没後甫十年而禹没矣,舜安知己之必先禹而没,而预以身後之事属之也哉!尧之世,大臣贤者莫如四岳,尧固已让之而辞之矣,共、之属则罪人也,其馀无可与舜肩随者,故舜之受禅无嫌焉。若禹、皋陶、稷、契、夔、益之伦则其年与名位略相埒,虽禹之功德尤茂而亦比肩伯仲也,即舜独拔禹而授之帝位,恐禹此时亦未必遂受也。由是言之,尧之禅舜,特也;舜之未尝禅人,常也,自古天子皆然者也。後人但见商、周之继,而遂以为自尧以前亦然;但见舜、禹之相继天子,而遂以为尧传之舜,舜传之禹。舜既然矣,禹何以独不然,由是传贤传子之疑纷纷於世。故必明於舜、禹之事,然後禹、启之事可以迎刃而解。故今不载《伪大禹谟》之文而为之辨。说并详前後《尧启》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