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之论者皆云:“二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唐韩子《对禹问》云:“尧、舜之传贤也,欲天下之得其所也;禹之传子也,忧後世争之之乱也。”又云:“舜如尧,尧传之;禹如舜,舜传之。得其人而传之者,尧、舜也;无其人,虑其患而不传者,禹也。”又云:“传之人则争,未前定也;传之子则不争,前定也。前定虽不当贤,犹可以守法;不前定而不遇贤,则争且乱、”余按:韩子之说,以後世之时势论之则当矣,遂以此为古圣人之心事则非也。《经》、《传》之文多以尧、舜并称,而禹常舆皋陶、稷、契同举;《书》合尧、舜事为一《典》,而禹舆皋陶皆有《谟》:禹之德未必遂与尧、舜齐也。益与禹同在九官之列,佐禹“烈山泽”,“奏鲜食”以成大功:益之德亦未必远下於禹也。然则益之视禹恐亦当如禹之视舜。(刚案:“亦当”疑“不当”之误)今因尧、舜、禹之相继为天子而益不得与,遂谓禹为其人而益非其人,其毋乃以成败立论也哉!舜之命禹也,禹让之於稷、契、皋陶:益亦稷、契伦也,度禹之心亦必不以己为其人而益非其人也。且禹果虑其争则尤不可传子。何者?唐、虞之天下非一姓之天下也,而禹独欲传之子,天下必有议其私者矣。不见吴光之弑僚乎?故传子之不争,论谒则可,若至夷末,兄终弟及已三世矣,传弟则不争而传子则必争,此理甚易见也,禹安得以传子为忧後世也哉!若虑益再传而致争,则启之再传亦何尝不争也!羿、浇之祸,民生涂炭,王嗣流离,使益再传而得贤者,或未必遂至是;即不然,亦不过如是止耳,安见传贤之不若传子乎!曰:然则禹何以传之启?抑禹传之益而启夺之耶!曰:孟子言之是已。“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禹固未尝传之启,亦未尝传之益也。盖自唐、虞以前,天下诸侯皆自择有德之人而归之,天子不能以天下传之一人也:不惟无传子者,亦并无传贤者。独尧以天下多难,故让位於舜而使治之;非尧虑身後之争天下而传之舜以绝觊觎也。(说已详前《唐虞考信录》中)尧之初意原非传舜,故舜亦未尝以传禹;禹之不传人何怪焉。故舜以禹为相,舜之事毕矣;禹以益为相,禹之事亦毕矣,禹崩之後,天下之归於益与归於启,禹不得过而问之也。天下不归於益,亦不归於启,而别归於有德之诸侯,禹亦不得过而问之也。何者?上古之天子原无以天下传之人之事也。自羲、农、黄帝以来,皆若是而已矣。(神农、黄帝皆无传子之事,说详《上古考信录》中)若谓禹必传之一人然後为忧後世,则包羲、黄帝、颛顼岂皆不忧後世者乎!後人但见商、周以来天子世世相继,遂以之例虞、夏,而以为天子之後必当更以天下授之一人,不传於贤则传於子。以启之继禹而王也,故遂以为禹传之启,於是乎有“德衰”之讥;不则以为禹传之益而启夺之,於是乎有“杀益”之谤;不则又以为禹阳传之益而阴传之启,於是乎有“以启人为吏”之诬。即能尊信圣人如韩子者,亦但以为忧後世之争故传之启而已。其说虽不同,而其失圣人之真则一也。且启继禹而王,亦仅一世止耳。太康失国,相居帝丘,夏已降同於诸侯矣;有过之难,厥祀遂殄。会羿、浞淫暴,民不归心,而少康能布其德以收夏众,是以天下复归於夏。藉令少康仅属中材,或虽有茂德而先有圣人者出,灭羿、以安天下,则少康不得复中兴矣。是故,少康之兴,禹之所不料也。禹何尝有家天下之心哉!又幸而杼“能帅禹”,天下归於夏者先後四世,其间干天位者皆以恶终为天下笑,於是天下之人耳濡目染,安於夏政,若天下乃夏之故物者,虽庸主抚之而诸侯皆惩於羿、而不敢生心,然後夏遂家天下耳。由是言之,夏之家天下,天也,非禹也。故孟子曰:“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非但禹无家天下之心,纵使有之,而唐、虞禅让之天下,禹亦安能独取而畀之於子孙,至四百馀年也哉!及至有商继世而王,已有成迹,而又有伊尹之辅政,太甲之自艾,故复循夏故辙。其後甫衰而即有贤圣之君出而振之,由是遂家天下六百馀年。至周,遂为一定之例而不可变。然则三代之家天下,其端萌於启,其事遂於少康、杼,而其局定於商之贤圣六七君,与禹初无涉也。故凡论唐、虞、三代之事者,惟孟子得其梗概。盖孟子之智足以知圣人,而又幸生秦火以前,古书未尽散失,得以考而知之,固非後人所当轻议也。韩子乃不之信而信流俗之言,以为禹传之启;又以圣人不私其子,复为前定不争之说以曲全之,过矣!嗟乎,孟子,亚圣也,韩子,大儒也,孟子之言犹不能取信於韩子,况以余之愚陋,乃独排世儒之论而推阐孟子之说,其亦可谓不量力矣!说并详前《尧舜》及後《少康篇》中。
“大战於甘,乃召六卿。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左不攻於左,汝不恭命。右不攻於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用命,赏於祖。不用命,戮於社;予则孥戮汝。’”(《书甘誓》)
【备览】“有扈氏不服,启伐之,大战於甘,将战,作《甘誓》。遂灭有扈氏;天下咸朝。”(《史记夏本纪》)
【补】“夏启有钧台之享。”(《左传》昭公四年)
【附录】“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勿使坏。”(《逸夏书》,见《左传》文公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