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孺人教法附)
一,自述解语後,即教之识字。遇门联匾额之属,必指示之。或携至药肆,即令识药题。务使分别四声。字义浅显者,即略为诠释。识字稍多,则令读《三字训》若《神童诗》,随读随为讲说。以故述授书时,已识之字多,未识之字少;亦颇略解其义,不以诵读为苦。即先君有事,或不暇授书,述亦能择取其浅显者自读之。
一,述五岁始授《论语》,每一字旁,必朱书平上去入字,不使误於方音。每授若干,必限令读百篇,以百钱置书左而递传之右。无论若干篇能成诵,非足百篇不得止也。既足,则令少憩,然後再授如前。《论语》既毕,继以《孟子》、《小学》。每日不过一生书,一温书,不令多读,恐心不专故也。惟《大学》、《中庸》乃先孺人於黄昏时口授述而成诵者,大约亦在五六岁时也。
一,《论》、《孟》既毕,即令述读朱子《小学》,以《小学》乃日用躬行之要,而文义亦易解,宜於初学。以故述自居家以至作吏,皆不敢有蹉跌,以有先入之言为主故也。
一,南方人初读《论》、《盂》,即合朱子《集注》读之;《大学》、《中庸章句》亦然。北方人则俟《四书》本文皆成诵後,再读经一二种,然後读《四书注》;而读注时亦连本文合而读之。先君教述读注皆不然。经文虽已久熟,仍令先读五十遍,然後经注合读亦五十遍。於温注时亦然。谓读注当连经文,固也,读经则不可以连注。读经文而连注读之,则经文之义为注所间隔而章法不明,脉络次第多忽而不之觉,故必令别读也。
一,世俗读《朱注》者多所删削,有两说者必删其一,甚至“某氏曰”、“愚谓”等字亦删之,文气往往不贯。先君教述读注,惟圈外注有与经旨未洽者不读,其馀皆读,不肯失其本来之面目也。
一,《易》自朱子始复古本之旧。至明复用今木刻朱子《本义》,坊间遂无复鬻古本者。先君乃遵古本,手自抄录,俾述读之。
一,先君课述兄弟读书,务令极熟,每举前人“读书千遍,其义自见”之语以语以勖之。十馀岁时,每夕侍寝,必令背诵旧所读书若文。且醒後亦如是。从行道中亦然。非止欲玩其理,亦兼以闲其心、述兄弟举於乡,暇中犹时命之背诵;有不记忆,则呵叱之令补读焉。
一,今人读书惟重举业,自《四书》讲章时文外,他书悉所不问,先君教述,自解语後即教以日数官名之属,授书後即教以历代传国之次,郡县山川之名,凡事之有益於学问者无不耳提而面命之。开讲後,则教以儒、禅之所以分,朱、陆之所以异,凡诸卫道之书必详为之讲说,神异巫觋不经之事皆为指析其谬。以故述自成童以来,阅诸经史百家之书不至“河汉而无极”者,先有以导其源故也。
一,先君教述兄弟,从不令阅时下讲章,惟即本文《朱注》细为剖析。有疑义,则取诸名家论辨之书,别其是非得失而折衷之。若陆稼书先生之《大全困勉录》、《松阳讲义》,尤所爱玩,不时为述讲授者。
一,先君教述为举业,必令先自化、治名家入手,以泰安赵相国所著《制义纲目》及所选《文统类编》为金针,使之文从字顺,章法井然,合於圣人语气,然後使读嘉、隆以後之文。每曰:“作文只是发挥圣贤道理,此外别无巧法。”於天、崇诸家内,有议论精卓,切於世事者,尤所深赏,使述熟读而效法之;不令其揣摩风气,敷衍墨调也。
一,先君教述兄弟虽严,然不禁其游览。幼时不过旬月,即携之登城(城在宅後故尔)。观城外水渺茫无际不觉心为之旷。外城上礼贤、迓旭两台,亦往往携之登眺。盖恐其心滞而不灵故也。其後述每遇佳山水,辄觉神识开朗,诗文加进,知幼时得力於景物者多也。
一,述自能行後,先君多以自随,不使与群儿戏。先孺人亦然。姻族兄弟有好戏弄斗訾者,必严禁述等不使与之接;虽至,必疏远之。先君尝馆於乡,以事他出,先孺人召述等读书於内室,不使与馆中诸童狎。由是述等不在父侧,则在母侧,市井之言罕接於耳,游荡之行不经於目。故今年虽已老,而自读书外,声色戏玩之事犹茫然无所解也。
述上有一兄,年十一而殇,先君痛之甚。故述之生也,钟爱莫与比,行坐多自提抱之,饮食居处无刻不萦於心,有疾则顾复抚摩,殊不自惜也。然虽爱之而未尝纵之;惟爱之,愈不肯纵之。幼时两餐皆为之限,非食时,虽饥不敢擅食;市中所鬻饼饵从不为买食之。衣取足以御寒,不令华美。有过,辄督责之不少贷。每语述:“异日若居官,当以稼书陆先生为法。”而述学行既无所成,仅治一县,亦未克有所展布,所为承先志者止有《考信录》一书。所以命名为述者如斯而已乎?故备录先君之所以教述之方,以见述之不才,有负於先君之善教。嘉庆己巳,男述谨识,时年七十,七月初七日也。
戊寅除夕,先君作诗示述。诗云:“壮强都浪掷;衰病此侵寻。奋励难追昔,修持不懈今。闲家情高々;启後意深深。率教违严训,贤愚尔自斟!”时述年十九,魏城第一次水後事也。此稿偶存,故附录云。
先孺人最慈爱子女。述幼时在家中读书,常舍之服手足之劳;或读於外塾,归家後亦必令之少事奔走:恐其坐多而血气滞,身弱易病也。北方昼长,盛夏未有不假寐者。述每自塾午归,母即按之床上令睡,饭熟乃唤之起,恐其饭後盹睡致停饮食也。父母之爱子至矣哉!述幼而羸弱,见者皆以余为不寿。使非吾父吾母调护周备,断不能至三十以後。犹记十四五岁时尝得腹疾,先孺人百方为之营救,竟以渐愈。而述自念生平毫无报答之处:竭力服劳以养口体,遂足尽人子之责乎!嗟乎,今生已矣!清夜自思,徒增悲感。偶因今岁病中饮食起居多不自,不觉忆念及此,遂附记於家学之後。时余七十四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