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娥周氏,馆陶南鄙人也。父业马医;後迁於朝城之扶翼集买田数十亩,躬耕自给。娥年十六,值岁荒,父贫不能自存,将鬻娥以给食;或偕之至魏。余时他出,妻为媒定之。余归,遂纳焉,时余年四十六矣。
初至,蠢蠢无知识,惟余妻言是听。入之,遂识道理,娴女工,解烹调;余因亦爱之。余善病,娥侍药饵颇勤;余素有不寐之症,常中夜怔忡,身如焚,辄呼娥起,闲语良久,心渐安,遂复倦睡。蛾见余睡,则默坐假寐,或屏气潜退,恐惊余之眠也。凡十馀年,皆如是。是以余虽病弱,终不至困剧,以有娥也。余妻待下宽而体恤周至,娥亦殊爱恋女君,不能顷刻离也。
余之赴任罗源,娥年二十七矣,余家素俭,虽为吏,娥仍供炊爨,无异家居时,衣饰不求美,饮食取饱而已。以故余为吏得以廉著,娥与有功焉。余为吏,日劳於民事,匆匆无暇日;家政皆妻主之,庖氵琐屑之务不复能兼顾,悉付之娥。娥辛勤给奉,颇能当余意,甚为妻所倚任。在上杭时,余与妻皆年六十,娥计画汤饭务求精美,恐吾两人之不甘食也。
初至余家时,家甚窘,或有所触忤,致诟厉,无怨父母鬻己意。其父母後迁於归德,不见十余年,思之甚,每谓余曰:“女子在母家不可为好,好则嫁後父母必思念之。不如顽恶者,父母喜其去,反不致伤其心也。”此言虽激,然其情亦可悲矣。一日,泣谓余曰:“妾祖母殁时,家苦贫,未得与祖合葬,妾父每以为恨。得十馀金寄之,君之德也。”余怜而付之。
余在闽日,为归计,上官未之许;娥亦屡劝余解组。余计娥年少,归家後筑室买田,可以同安乐;孰意娥之竟死於闽也!娥素肥多痰,日不晚食,晚食则停胸中。余之解上杭任,由汀赴会城也,携眷属以行,道中屋宇釜甑少,饮食统造於外厨,厨人懒且钝,必至夜分乃具食。娥自早餐後饥甚,及食,尝过饱,遂患积滞。自过清流後日有大风,天骤寒,伤於内复感於外,遂病。憩将乐旅店,苦无良医,病遂日剧。於九月十四日卒於将乐。於乎痛哉,岂非命也耶!卒後,余妻痛之甚,居平常忽忽不乐,而余亦如失左右手也。
崔述曰:余阅《虞初新志》,见其所载妾媵之传多矣,然无甚过人者,不过技艺容颜之见长耳。夫妇人以德为贵,女工次之;为妾者能善承事君子女君而佐之理,斯为贤耳,岂在他哉!吾娥朴质无他长,然余病体赖以保全,又能辛勤俭约以佐吾为吏,亦有足多者。余尝谓官之贪而惰也,非尽其人之过,亦其家人共成之;其家人相矜以奢纵则不能不贫,其妻妾相与蛊惑以声色淫乐则不能不惰耳。余家素无玩好之具,自作吏以来,出入赢绌上下之费委之妻,余之饮食居处疾病之给侍委之娥,故能无内顾之忧而得专心以理民事。是以蛾之死余与妻皆痛惜之。余因为之传。不知观者视吾娥与《虞初》所载诸人为何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