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壁先生佚文 ○自序

类别:子部 作者:清·崔述 书名:考信录

    诗自唐虞至今,凡几变矣;要其升降之故,大略有三:

    《雅》、《颂》以纪盛德,告成功;而《风》以观政治风俗之得失,故可以经世,可以感人,诗之用也。周衰,楚人始纵其荒唐悠谬之词;汉兴,扬、马、班、张竞陈繁丽;建安以降,益沉溺於风€月露之中;於是诗为浮靡绮丽之词,无适於用,而诗一变。然其言虽无物,犹各自成其为言也。

    自沈约始调四声;陈、隋之际,竞尚徘偶;永徽、神龙以後,稳顺声势,谓之律诗遂驱意以就词;於是诗为矫揉造作之物,不畅其情,而诗又一变。其中虽有豪杰之士间出於时,然希古常不胜其从众,其专为古而不为律者,自三唐已不数人;至欲求适於用如《风》、《雅》者,则每名人集中仅十之一二耳。甚矣,风俗移人,虽贤者有所不免也!

    然自宋、元以前,虽有高下巧拙之殊,要皆自写其意,自琢其词。自明前後七子出,始揣摩唐人之音响以为诗;钟、谭、钱、吴、王、朱之伦相继而起,其体迭相改易,论亦迭相訾毁,要其大旨皆不出於剿窃,依仿以求工於语言;於是诗为假设伪造之言,无涉於我,而诗又一变,而诗几於亡矣。

    余幼奉先人之教,即以达意为诗,不求佳於声音笑貌之间;顾时方尚律,犹未知肆志於古,间一为之,亦不得其蹊径。年二十五,始致力於古诗。馆武安时,尝自选其古唐体诗若干首,题曰《弱弄集》,内黄纪东川为序之。三十以後,渐知究心经学,兼以人事纷赜,疾病循生,不能沉思苦索,颇悔少年所为;然於无聊赖中辄复借诗遣之。馆北皋时,复自订其四十以前诗,题曰《乐饥集》。由是辍吟数年。其後间为时势所激,景物所触,见猎心喜,不能自坚,然仅仅矣。

    每自念生平德不进,学不成,徒劳心於区区无用之诗,一何可鄙,而余年已五十,乃合其前後所为诗赋,重删而再录之,凡为赋三首,为诗二百首,题之曰《知非集》。综计少时所作,存者不及十三。时馆於西山之乞伏村也。

    嗟夫!世之谈诗者众矣,其高者争於体格之升降,其下者争於面貌之仿佛;贵唐,贵宋,贵初盛,贵中晚,贵建安、正始,贵元嘉、永明,其言不可车载而斗量,然皆非余所知。余独爱顾宁人之言,谓诗当求有用於世,为最得风雅之指归。

    昔尝有以文寿人者,受者以之糊壁。作者见之,诉於其乡先达。先达笑曰:“君之文不以糊壁,竟复何用?”呜乎!信斯言也,自汉以来,其诗之不必作,不必存者,盖不可悉数,而况於余乎!以故屡欲焚其稿。顾又自念生平之所阅历,忧乐之情,离合之变,居游之所,往往见之於诗,时一览观,如逢故物,因复踌躇,不忍遽弃。乃於暇日又删其三十首,而区别为三等。择其言情感事,义近於讽谕者,二十有八首,首列之,曰《近古编》。其次抒怀,赠答,游览之作,无足为重轻者,三十有八首,曰《遣兴编》。又其次则声病徘偶之言,大雅所不屑道;其中虽亦间有取义,然以其体既卑,不足复为区别,统列之於一等,凡九十有二首,曰《谐俗编》。而又附以咏物等诗十二首,曰《谐俗附编》。

    嗟夫!余之诗既不足为诗,而又无子,异日谁爱惜之者,必将供人之糊壁耳。然以无用之诗,以之糊壁固当。此乃吾曩者误用其心之非,而不得以咎夫弃掷之者也!

    ──乾隆癸丑仲冬,魏人崔述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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