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集) 卷四 幽期部 宝环记

类别:子部 作者:明·王世贞 书名:艳异编

    淳熙中,有阮生名华,美姿容。赋性温茂,犹善丝竹,时以三郎称之。上元夜,因会其同游,击筑飞觞,呼卢博胜,约为长夜之欢。既而相携踏于灯市。时漏尽铜龙,游人散矣,仰观皓月蒲轮,浮光耀采。华欣然曰:“当此景而归枕席,奈明月笑人。孰若各事所能,共乐清光之下。”众曰:“善。”一友能歌,华吹紫玉萧和之,声人云表。

    近居有女玉兰,陈太常子也。灯筵方散,步月于庭。忽闻玉管呜呜,因命侍儿窥之。还曰:“阮三郎会交于彼。”兰颔之数四,凝睬者久之。因低讽一绝曰:

    夜色沉沉月满庭。是谁吹彻绕云声?

    呜呜只管翻新调,那顾愁人泪染襟。

    遂怏怏而入。华等曲终各散去,明夜复会于此,如是数夕皆然。

    一夕,众友不至,华独徘徊星月之下。自觉无聊,乃吹玉萧一曲自娱,未终,忽一双鬟冉冉而至,华戏谓曰:“何氏子冒露而行?”鬟笑曰:“某陈宅侍儿也。因小姐玩月于庭,闻萧心醉,特遣妾逆郎,以图清夜之话。”华思曰:“彼朱门若海,阍寺守之。倘有不虞,何以自解?”因谢之曰:“予萎焉燕侣,敢望凤俦,既辱辱音,倍加雀跃。但云朗隔若天汉,露草畏乎夜行,愿酌斯心,达之幸也。”侍儿去。俄顷复至,出一物,曰:“如郎见疑,请以斯物为质。”华视之,乃镶金约指环也。遂约之于指,无暇疑思,心喜若狂,随之俱往。至三门,月色如昼,见兰独倚小轩,衣绛绡衣,幽姿雅态,风韵翩然。虽惊鸿游龙不足喻也。方欲把臂诉衷,忽闻传呼声,兰即遁去。华狼狈而归。寝不成寐,因吟一词曰:

    玉萧一曲无心度,谁知引入桃源路。邂逅曲栏边,匆忙欲并肩。

    一时风雨急,忽尔分双翼。回首洛川人,翻疑化作云。

    遂日仿惶于陈氏之居,而香阁沉沉,无媒可达。日为赢瘦,寝食皆忘。父母及兄百方问之,皆隐而不露。

    有友张远,华之至交也。闻华病,往视之,因就榻究其病源。华沉吟不答,惟时时以目顾其手,呜咽不胜。远因逼视之,惟指约一环而已。远会其意,因曰:“子有所遇乎?倘可致力,弟当力图之。”华终日支吾,而远苦叩不已。华度其可与谋,因长叹曰:“异香空染,贾院墙高,翠羽徒存,洛川云散,更何言哉!”远得其曲折,因曰:“彼重门深锁,握手诚难,幸有此环,容仆试筹之可也。”遂袖之而出。凝目于陈氏之门,以窥其罅。俄顷,一尼自其门出,迹其踪视之,乃避尘庵之尼。远喜曰:“吾计得矣。”遂尾尼至庵,出一白镪于前曰:“有事相烦,倘师能成之,当图重报。”尼叩其详,远曰:“吾友阮郎,钟情于陈太常之女。彼此相慕,会面无期。闻师素游其门,愿得良谋,以图一晤。”尼始有难色,远恳之数四,始曰:“俟有便可乘,当相报也。”遂收其环而别。

    次日,尼清晨至陈大常家,见兰着杏黄衫子,云舍半偏,从其母摘玫瑰于庭。见尼至,惊谓曰:“露草未干,梁燕犹宿,师来何若此早?”尼笑曰:“不辞晓露而至,特有所请耳。”其母问之,曰:“敝庵新铸大士宝像,翌日告成。愿夫人同小姐随喜一观,为青莲生色。”其母曰:“女子差长,身当独行。”时兰方抱郁无聊,正思闲适,闻母不许,颜微佛然。尼再四怂恿,夫人因许共往。遂延早膳,兼致闲谈。尼因耳目四集,终难达情,遂推更衣于小轩僻所,兰蹑其后,因与俱行。尼遂微露指环,兰触目心惊,即把玩不已,逡巡泪下,不能自持。因强作笑容,叩其所自。尼曰:“日有一郎,持此祷佛,幽忱积恨,顾影伤心。默诵许时,遂施此环而去。”兰复叩其姓名,遂垤て下。尼故惊曰:“小姐对此而悲,其亦有说乎?”兰羞怩久之,遂含泪言曰:“此情惟师可言,亦惟师可达。但摇摇不能出口耳。”尼强之,曰:“昔者,闲窥青锁,偶遇檀郎,欲寻巫峡之踪,遂解汉江之佩。脱兹金指,聊作赤绳,蝶梦徒惊,鹊桥未架。适逢故物,因动新愁耳。”尼曰:“小姐既此关情,何不一图觌面?”兰叹曰:“秦台凤去,梦岫云迷。一身静锁重帏,六翮难生弱体。欲图幸会,除役梦魂耳。”尼见凄惨情真,遂告以所来之故。兰喜极不能言,惟笑颔其首而已。因出所题《闺怨》便作回音。其一曰:

    日永凭栏寄很多,恹恹香阁竟如何?

    愁肠已自如针刺,那得闲情绣绮罗。

    其二曰:

    清夜凄凄懒上床,挑灯欲自写愁肠。

    相思未诉魂先断,一字书成泪万行。

    其三曰:

    玉漏催残到枕边,孤帏此际转凄然。

    不知寂寞嫌更永,却恨更筹有万千。

    其四曰:

    朝来独向绮窗前,试探何时了此缘。

    每日殷勤偷问卜,不知掷破几多钱。

    因更出一环,并前环付尼,临别曰:“师计固良,第恐老母俱临,元其隙耳!”尼笑曰:“业已筹之,小姐至庵,但为倦极思睡,某当有计耳。”尼因出别夫人,往复远信。未行数步,远已迎前,遂同至阮所,以诗及环付之。华喜不自持,病立愈矣。遽起栉沐。夜分以肩舆载至尼庵,匿于小轩邃室。次晨,夫人及兰果联翩而至。尼延茶毕,遂同游两廊。卓午,兰困倦不胜,时欲隐几,尼谓夫人曰:“小姐倦极思寝耳。某室清幽颇甚,能暂憩而归乎?”夫人许诺。遂送一小室中,更外为加钥。

    兰入其内,果幽雅绝伦。旁设一门,随手可启,兰正注目,忽华自床后冉冉而来。兰惊喜交加,令其蹑足,两情俱洽,遂笑解罗襦。虽戏锦浪之游鳞,醉香丛之迷蝶,亦不足喻也。欢好正浓,而华忽寂然不动,兰惊谛视,已声息杳如。遂惶惧不胜,推之床壁,噘然而起,遽整云鬟。母虽讶其神色异常,第以为疾作耳,遂命舆别尼而归。

    舆音未寂,张远及华之兄至,谓尼曰:“事成否?”尼笑曰:“幸不辱命。”远问:“三郎何在?”尼指其室曰:“犹作阳台梦未醒耳。”遂推门共入。唤之数四,近而推之,死矣,各相失色元言。因思其久病之躯,故宜致是。遂归报其父,托言养病于庵而殂,其事遂隐,而人无知者。惟兰中心郁结,感慨难伸。几寤寐之间,无非愁恨,乃续前之四韵。其一曰:

    行云一梦断巫阳,懒向台前理旧妆。

    憔悴不胜羞对镜,为谁梳洗整容光。

    其二曰:

    几向花间想旧踪,徘徊花下有谁同?

    可怜多少相思泪,染得花枝片片红。

    其三曰:

    一自风波起楚台,深闺冷落已堪哀。

    余烟空自消金鸭,耶得芳心化作灰。

    其四曰:

    云和独抱不成眠,移向庭前月满天。

    别怨一声双泪落,可怜点点湿朱弦。

    自此终日恹恹,遂已成娠,其母察其异,因潜叩。兰度不可隐,遂尽露其情,且涕泣而言曰:“女负罪之身,死无足惜。所以厚颜苟存者,为斯娠在耳。倘母生之,为阮氏之未亡妇,足矣。”母乃密白于太常。始犹怒甚,终亦无奈。遂请阮老于密室,以斯情达之,阮亦忻然,因托言曾聘于华者,遂迎之以归。数月而生一子,取名学龙。兰遂蔬缟终身,目不窥户。后龙年十六而登第,官至某州牧,兰因受旌焉。

    彩舟记

    福州守吴君者,江右人。有女未笄,甚敏慧,玉色浓丽,父母钟爱之,携以自随。秩满还朝,候风于淮安之版闸。邻舟有太原江商者,亦携一子,其名曰情。生十六年矣,雅态可绘,敏辩无双。其读书处,正与女窗相对。女数从隙中窥之,情亦流盼,而无缘致殷勤。偶侍婢有濯锦船舷者,情赠以果饵,问:“小娘子许适谁氏?”婢曰:“未也。”情曰:“读书乎?”曰:“能。”情乃书难字一纸,托云:“偶不识此,为我求教。”女郎得之微晒,一一细注其下。且曰:“岂有秀才而不识字者?”婢还以告。情知其可动,为诗以达之曰:

    空复清吟托袅烟,樊姬春思满画船。

    相逢何必蓝桥路,休负沧波好月天。

    女得诗,愠曰:“与尔暂相萍水,那得以绝句撩人。”欲白父笞其婢。婢再三恳,乃笑曰:“吾为诗骂之。”乃缄小碧笺以酬,曰:

    自是芳情不胜春,春光何事恼闺人。

    淮流清浸天边月,比以郎心向我亲。

    生得诗大喜,即令婢返命,期以今宵启窗虔候。女微晒曰:“我闺筛幼怯,何缘轻出,郎君岂无足者耶?”生解其意。候人定,蹑足蹬其舟,女凭栏待月,见生跃然,携肘入舟,喜极不能言,惟嫌解衣之迟而已。女羞涩娇懔,噤不能畅情。抚弄久之方洽。其婉娈胶密之态,虽吴生妙染,不能模写万一也。既而体慵神荡,各有南柯之适。风便月明,两舟解缆。东西殊途,顷刻百里。江翁晨起,觅其子不得,以为必登溷坠死淮流。返舟求尸,茫如捕影,但临渊号恸而去。

    天明,情披衣欲出,已失父舟所在。女惶迫无计,藏之船旁榻下。日则分饷羹食,夜则出就枕席。如此三日,生耽于美色,殊不念父之离邈也。其嫂怪小姑不出,又撰兼两人,伺夜窥觇,见姑与少男子切切私语。白其母,母恚不信,身潜往视,果然。以告吴君,吴君搜其舱,得情榻下。拽其发以出,怒目,砺刃其颈,欲下者数四。情忽仰首求哀,容态动人。吴君停刃叱曰:“尔为何人,何以至此?”生具述姓名,且曰:“家本晋人,阀阅亦不薄。昨者猖狂,实亦贤女所招。罪俱合死,不敢逃命。”吴君熟视,久之,曰:“吾女已为尔所污,义无更适之理。尔肯为吾婿,吾为尔婚。”情拜位幸甚。吴君乃命情潜足挂舵上,呼人求援,若遭溺而幸免者,庶不为舟人所觉。生如戒,吴君令篙者掖之,佯曰:“此吾友人子也。”易其衣冠,抚之如子。抵济州,假巨室华居,召傧相,大讲合婚之仪。舟人悉与宴,了不知其所由。

    既自京师返筛,延名士以训之,学业大进。又遣使诣太原,访求其父。父喜,赉珍聘至楚,留宴累月,乃别。

    情二十三领乡荐,明年登进士第。与女归拜翁姑,会亲里,携家之官。初为南京礼部主事,后至某郡大守,膺翟之封。有子凡若干人,遐迩传播,以为奇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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