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论政体第二

类别:史部 作者:吴兢(唐) 书名:贞观政要

    贞观初,太宗谓萧瑀曰:“朕少好弓矢,自谓能尽其妙。近得良弓十数,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也。’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正,则脉理皆邪,弓虽刚劲而遣箭不直,非良弓也。’朕始悟焉。朕以弧矢定四方,用弓多矣,而犹不得其理。况朕有天下之日浅,得为理之意,固未及于弓,弓犹失之,而况于理乎?”自是诏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每召见,皆赐坐与语,询访外事,务知百姓利害、政教得失焉。

    贞观元年,太宗谓黄门侍郎王珪曰:“中书所出诏敕,颇有意见不同,或兼错失而相正以否。元置中书、门下,本拟相防过误。人之意见,每或不同,有所是非,本为公事。或有护己之短,忌闻其失,有是有非,衔以为怨。或有苟避私隙,相惜颜面,知非政事,遂即施行。难违一官之小情,顿为万人之大弊。此实亡国之政,卿辈特须在意防也。隋日内外庶官,政以依违,而致祸乱,人多不能深思此理。当时皆谓祸不及身,面从背言,不以为患。后至大乱一起,家国俱丧,虽有脱身之人,纵不遭刑戮,皆辛苦仅免,甚为时论所贬黜。卿等特须灭私徇公,坚守直道,庶事相启沃,勿上下雷同也。”

    贞观二年,太宗问黄门侍郎王珪曰:“近代君臣治国,多劣于前古,何也?”对曰:“古之帝王为政,皆志尚清静,以百姓之心为心。近代则唯损百姓以适其欲,所任用大臣,复非经术之士。汉家宰相,无不精通一经,朝廷若有疑事,皆引经决定,由是人识礼教,治致太平。近代重武轻儒,或参以法律,儒行既亏,淳风大坏。”太宗深然其言。自此百官中有学业优长,兼识政体者,多进其阶品,累加迁擢焉。

    贞观三年,太宗谓侍臣曰:“中书、门下,机要之司,擢才而居,委任实重。诏敕如有不稳便,皆须执论。比来惟觉阿旨顺情,唯唯苟过,遂无一言谏诤者,岂是道理?若惟署诏敕、行文书而已,人谁不堪?何烦简择,以相委付?自今诏敕疑有不稳便,必须执言,无得妄有畏惧,知而寝默。”

    贞观四年,太宗问萧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对曰:“克己复礼,勤劳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论事,宿卫之士,传飧而食,虽性非仁明,亦是励精之主。”太宗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则照有不通,至察则多疑于物。又欺孤儿寡妇以得天下,恒恐群臣内怀不服,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自决断,虽则劳神苦形,未能尽合于理。朝臣既知其意,亦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惟即承顺而已。朕意则不然,以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万绪,须合变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筹画,于事稳便,方可奏行。岂得以一日万机,独断一人之虑也。且日断十事,五条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继月,乃至累年,乖谬既多,不亡何待?岂如广任贤良,高居深视,法令严肃,谁敢为非?”因令诸司,若诏敕颁下有未稳便者,必须执奏,不得顺旨便即施行,务尽臣下之意。

    贞观五年,太宗谓侍臣曰:“治国与养病无异也。病人觉愈,弥须将护,若有触犯,必至殒命。治国亦然,天下稍安,尤须兢慎,若便骄逸,必至丧败。今天下安危,系之于朕,故日慎一日,虽休勿休。然耳目股肱,寄于卿辈,既义均一体。宜协力同心,事有不安,可极言无隐。傥君臣相疑,不能备尽肝膈,实为国之大害也。”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看古之帝王,有兴有衰,犹朝之有暮,皆为敝其耳目,不知时政得失,忠正者不言,邪谄者日进,既不见过,所以至于灭亡。朕既在九重,不能尽见天下事,故布之卿等,以为朕之耳目。莫以天下无事,四海安宁,便不存意。可爱非君,可畏非民。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魏征对曰:“自古失国之主,皆为居安忘危,处治忘乱,所以不能长久。今陛下富有四海,内外清晏,能留心治道,常临深履薄,国家历数,自然灵长。臣又闻古语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以为可畏,诚如圣旨。”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古人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焉用彼相?’君臣之义,得不尽忠匡救乎?朕尝读书,见桀杀关龙逄,汉诛晁错,未尝不废书叹息。公等但能正词直谏,裨益政教,终不以犯颜忤旨,妄有诛责。朕比来临朝断决,亦有乖于律令者。公等以为小事,遂不执言。凡大事皆起于小事,小事不论,大事又将不可救,社稷倾危,莫不由此。隋主残暴,身死匹夫之手,率土苍生,罕闻嗟痛。公等为朕思隋氏灭亡之事,朕为公等思龙逄、晁错之诛,君臣保全,岂不美哉!”

    贞观七年,太宗与秘书监魏征从容论自古理政得失,因曰:“当今大乱之后,造次不可致化。”征曰:“不然,凡人在危困,则忧死亡;忧死亡,则思化;思化,则易教。然则乱后易教,犹饥人易食也。”太宗曰:“善人为邦百年,然后胜残去杀。大乱之后,将求致化,宁可造次而望乎?”征曰:“此据常人,不在圣哲。若圣哲施化,上下同心,人应如响,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为难,三年成功,犹谓其晚。”太宗以为然。封德彝等对曰:“三代以后,人渐浇讹,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 皆欲化而不能, 岂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征所说,恐败乱国家。”征曰:“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则帝,行王道则王,在于当时所理,化之而已。考之载籍,可得而知。昔黄帝与蚩尤七十余战,其乱甚矣,既胜之后,便致太平。九黎乱德,颛顼征之,既克之后,不失其化。桀为乱虐,而汤放之,在汤之代,既致太平。纣为无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若言人渐浇讹,不及纯朴,至今应悉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德彝等无以难之,然咸以为不可。太宗每力行不倦,数年间,海内康宁,突阙破灭,因谓群臣曰:“贞观初,人皆异论,云当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征劝我。既从其言,不过数载,遂得华夏安宁,远戎宾服。突厥自古以来常为中国勍敌,今酋长并带刀宿卫,部落皆袭衣冠。使我遂至于此,皆魏征之力也。”顾谓征曰:“玉虽有美质,在于石间,不值良工琢磨,与瓦砾不别。若遇良工,即为万代之宝。朕虽无美质,为公所切磋,劳公约朕以仁义,弘朕以道德,使朕功业至此,公亦足为良工尔。”

    贞观八年,太宗谓侍臣曰:“隋时百姓纵有财物,岂得保此?自朕有天下已来,存心抚养,无有所科差,人人皆得营生,守其资财,即朕所赐。向使朕科唤不已,虽数资赏赐,亦不如不得。”魏征对曰:“尧、舜在上,百姓亦云‘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含哺鼓腹,而云‘帝何力’于其间矣。今陛下如此含养,百姓可谓日用而不知。”又奏称:“晋文公出田,逐兽于砀,入大泽,迷不知所出。其中有渔者,文公谓曰:‘我,若君也,道将安出?我且厚赐若。’渔者曰:‘臣愿有献。’文公曰:‘出泽而受之。’于是送出泽。文公曰:‘今子之所欲教寡人者,何也?愿受之。’渔者曰:‘鸿鹄保河海,厌而徙之小泽,则有矰丸之忧。鼋鼍保深渊,厌而出之浅渚, 必有钓射之忧。 今君出兽砀,入至此,何行之太远也?’文公曰:‘善哉!’谓从者记渔者名。渔者曰:‘君何以名?君尊天事地,敬社稷,保四国,慈爱万民,薄赋敛,轻租税,臣亦与焉。君不尊天,不事地,不敬社稷,不固四海,外失礼于诸侯,内逆民心,一国流亡,渔者虽有厚赐,不得保也。’遂辞不受。”太宗曰:“卿言是也。”

    贞观九年,太宗谓侍臣曰:“往昔初平京师,宫中美女珍玩无院不满。炀帝意犹不足,征求无已,兼东西征讨,穷兵黩武,百姓不堪,遂致亡灭。此皆朕所目见,故夙夜孜孜,惟欲清净,使天下无事。遂得徭役不兴,年谷丰稔,百姓安乐。夫治国犹如栽树,本根不摇,则枝叶茂荣。君能清净,百姓何得不安乐乎?”

    贞观十六年,太宗谓侍臣曰:“或君乱于上,臣治于下;或臣乱于下,君治于上。二者苟逢,何者为甚?”特进魏征对曰:“君心治,则照见下非。诛一劝百,谁敢不畏威尽力?若昏暴于上,忠谏不从,虽百里奚、伍子胥之在虞、吴,不救其祸,败亡亦继。”太宗曰:“必如此,齐文宣昏暴,杨遵彦以正道扶之得治,何也?”征曰:“遵彦弥缝暴主,救治苍生,才得免乱,亦甚危苦。与人主严明,臣下畏法,直言正谏,皆见信用,不可同年而语也。”

    贞观十九年,太宗谓侍臣曰:“朕观古来帝王,骄矜而取败者,不可胜数。不能远述古昔,至如晋武平吴、隋文伐陈已后,心逾骄奢,自矜诸己,臣下不复敢言,政道因兹弛紊。朕自平定突厥、破高丽已后,兼并铁勒,席卷沙漠,以为州县,夷狄远服,声教益广。朕恐怀骄矜,恒自抑折,日旰而食,坐以待晨。每思臣下有谠言直谏,可以施于政教者,当拭目以师友待之。如此,庶几于时康道泰尔。”

    太宗自即位之始,霜旱为灾,米谷踊贵,突厥侵扰,州县骚然。帝志在忧人,锐精为政,崇尚节俭,大布恩德。是时,自京师及河东、河南、陇右,饥馑尤甚,一匹绢才得一斗米。百姓虽东西逐食,未尝嗟怨,莫不自安。至贞观三年,关中丰熟,咸自归乡,竟无一人逃散。其得人心如此。加以从谏如流,雅好儒术,孜孜求士,务在择官,改革旧弊,兴复制度,每因一事,触类为善。初,息隐、海陵之党,同谋害太宗者数百千人,事宁,复引居左右近侍,心术豁然,不有疑阻。时论以为能断决大事,得帝王之体。深恶官吏贪浊,有枉法受财者,必无赦免。在京流外有犯赃者,皆遣执奏,随其所犯,置以重法。由是官吏多自清谨。制驭王公、妃主之家,大姓豪猾之伍,皆畏威屏迹,无敢侵欺细人。商旅野次,无复盗贼,囹圄常空,马牛布野,外户不闭。又频致丰稔,米斗三四钱,行旅自京师至于岭表,自山东至于沧海,皆不赍粮,取给于路。入山东村落,行客经过者,必厚加供待,或发时有赠遗。此皆古昔未有也。

    【 译文】

    贞观初年,唐太宗对萧璃说:“我从小就喜好弓箭,自认为能全知它的奥妙。最近得了十多张好弓,拿它给造弓的匠人看。匠人说:‘不是好材料。’我问这其中的原故。匠人说:‘木料中心不正,就使木纹歪斜,弓虽然强劲有力,但射出的箭不直,所以不是好弓。’我才领悟到它的道理。我用弓箭平定天下,所用的弓和箭够多了,却还不懂得弓的奥妙;何况我得到天下的时间不长,所懂得的治国道理,本来不如我对弓的了解;品评弓箭尚且失之正确,更何况治国的道理啊!”此后,太宗诏令五品以上京官,轮流在中书内省值宿,每次召见他们,都赐给坐位,与他们一起谈话,询问外面的事,务必知道民间疾苦和政治教化的得失。

    贞观元年,唐太宗对黄门侍郎王硅说:“中书省所发出的各种文告,门下省颇有些意见不一致的,有时互相都有错误疏失,而能用不同意见来纠正。原先设置中书省、门下省,本来是互相防止过失错误。人们的意见,常有不同,有正确的也有错误的,本意都为国家大事。但也有人庇护自己的短处,忌讳听到自己的过失,不论别人的话是对是错,便从内心怨恨别人。有的人则苟且从事,回避个人之间的矛盾,互相照顾脸面,明知事情不正当,却立即施行。不敢违背一个长官的小小情面,却顷刻间成为万人的大害。这实在是使国家危亡的做法,你们特别需要注意防止。隋朝时,里里外外的众官,处理事情总是模棱两可,因而遭致祸乱,很多人不能深刻思考这个道理。当时都认为祸事不会轮到自己身上,阳奉阴违,不认为这种做法会带来祸患。后来到大乱暴发,家与国均遭损失,虽然有人逃脱性命,侥幸地免遭杀戮,但也历尽千辛万苦才仅免一死,深受当时舆论的谴责。你们必须灭除私心,一心奉公,坚守正道,处理各种事情时互助启发,不要上下一个腔调啊!”

    贞观二年,唐太宗问王硅说:“近代的君臣治理国家多比上古的君臣拙劣,这是什么原因?”王硅回答说:“上古的帝王治国,志趣崇尚清静无为,他们想百姓之所想。近代的君臣则只图损害百姓利益来满足自己的贪欲,所任用的大臣,不再是精通经学儒术的人。汉朝的宰相,没有一个不是精通一门经典的,朝廷如果有疑难问题,大家都能引用经书、史书作出决定,由于这样,人们多懂礼义规范,国家的治理就达到了太平。近代重视武备而轻视儒术,或者参用法令刑律,儒家的道德规范已经遭到损害,淳朴敦厚的民风受到很大破坏。”太宗很赞同王硅的话。从这以后,百官中学识好、有长处,并懂得治国的人,大多晋级,多次提升。

    贞观三年,唐太宗对侍臣说:“中书省、门下省,都是掌管军国大事的关键部门。选择有才能的人来担任这些部门的工作,委托给他们的事极为重要,皇帝颁发的命令如有不稳妥、不便施行的,都必须坚持己见直言议论。近来只觉阿谈奉承,顺从上情,唯唯诺诺地草率通过诏令文告,没有一句直言劝谏的话。难道这是正常情况?如果只是签署诏令、颁行文告而已,谁人不可担任?何必劳神费事地选择人才,以重任相委托呢?从今以后,对皇帝颁发的命令有认为不稳妥、不便施行的,都必须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得妄自畏惧,明知不对也保持沉默。”

    贞观四年,唐太宗问萧璃说:“隋文帝是什么样的君主?”萧璃回答说:“约束自己,符合礼仪,勤勤恳恳、不怕辛劳地思考治国,每次坐朝理事都很认真,有时到太阳西斜还不休息,凡五品以上官员,他都召见赐坐,与他们一起谈论国事,忘记吃饭时间,侍卫的人只好传餐而食。虽然他的品性不算仁慈明智,也称得上是个奋发有为,想把国家治理好的国君。”太宗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隋文帝这个人性格过于审细,而且不明事理。内心不明就察觉不出自己的过失,过于审细就会对人疑虑多端。他是欺负孤儿寡母而得到天下的,所以经常恼怒对他当面敷衍而内心不服的群臣,不肯轻易信任文武百官。事无巨细都要亲自决策处理,虽然劳费精神、辛苦形体,终不能把所有的事处理得合情合理。朝中大臣既知他的心意,也就不敢直言劝谏。宰相以下官员,只是奉承顺旨罢了。我的看法就不是这样。天下这么大,举国之内人口这么多,每天发生的事干头万绪,须要不拘一法,灵活处理,凡事应交文武百官商议,宰相认真筹画,对于所处理的事,能做到稳妥、便利,才可以呈奏施行。怎么把一天中须要处理的许许多多事情,让一个人思考决断呢!况且一天处理十件事,有五件出偏差,处理对的当然好;处理不对的怎么办呢?如此以日继月,乃至连年,错误既然很多,不灭亡还等什么?哪能比得上广泛任用贤士良才,身居高位而详察下情,法令严肃,这样谁敢为非作歹呢?”于是命令所有官署,如果诏救颁发下去有不稳妥或不便施行的,必须坚持己见上报,不能顺从旨意,随即施行。一定要尽到臣子的责任。

    贞观五年,唐太宗对侍臣说:“治理国家与养病没有区别。病人感觉疾病已治好,就更加需要将息保护,倘若再触发病根而犯病,一定会导至死亡。治理国家也是这样,天下稍为安定,尤其需要加倍小心,谨慎行事。如果以为太平无事就骄奢淫逸,必定会导至灭亡。现在天下的安危,关系在我的身上,所以我一天比一天谨慎,虽有享受的条件也不去追求享受。然而耳目股肪的作用,寄托在你们身上,既然君臣是一个整体,就应协力同心。事情有不稳妥的地方,应该极力规谏,毫无隐瞒。倘若君臣互相猜疑,不能完全说出肺腑之语,实在是治理国家的大害啊。”

    贞观六年,唐太宗对侍臣说:“我看古代的帝王,有兴盛之时也有衰败之时,就像白天之后有夜晚,都是闭塞了自己的耳目,不知当时的政治得失。忠心正直的人不劝谏,奸邪谗诌的人一天天得势,国君已经看不到自己的过失,所以导至灭亡。我居于深宫,不可能完全看到天下的事,因此将了解下情的任务委托给你们,作为我的耳目。不要认为天「太平无事,四海安宁,就不小心在意。《 尚书》 说:‘可爱的不是国君吗?可畏的不是百姓吗?’做国君的,如果有道,百姓就拥戴他做国君;无道,百姓就抛弃不用他。这实在可怕啊!”魏微回答说:“自古以来,丧失国家的君主,都因为在安定时忘记了危险,处在治平时忘记了混乱,所以帝业不能长久。现在陛下拥有天下,国家内外清平安定,能够留心治国方法,常常像面临深渊、足踩薄冰那样小心谨慎地办事,国家的运数,自然绵延久长。我又听古语说:‘君王是船,百姓是水,水能浮起船只,也能覆没船只。’陛下认为百姓的力量可畏,的确是这样。”

    贞观六年,皇上对侍臣说:“古人说:‘国家危急而不支持,社樱倾覆而不扶助,怎么用这种人相辅佐?’君臣之间大义重,能够不竭尽忠心去匡救吗?我曾读书,看到夏禁杀关龙逢,汉景帝杀晃错时,未尝不放下书本叹息。你们只要能义正严词地坦率地劝谏,对国家的政治教化有帮助,我决不会因为犯颜违旨,而随便责备你们。我近来临朝处理事情,也有不符合国家法令的,你们认为是小事,就不提出意见。凡是大的事情都是从小事开始,小事不追究,大事就将不可挽救,国家倾危,莫不由此造成。隋场帝残暴,当他被一个普通人杀死时,很少听到全国老百姓中有为他悲痛的。你们为我想到隋朝灭亡的事,我为你们考虑龙逢、晃错是怎样被杀的,君臣之间互相保全,难道不是很好的事吗!”

    贞观七年,唐太宗与秘书监魏徽闲暇漫谈时讨论自古以来的治国得失,就说:“现在,国家处于大乱之后,短时间内,不可能使风俗淳朴,天下太平。”魏徽说:“不是这样,但凡人在危急困苦之时,就担忧死亡,担忧死亡,就希望国家太平,希望国家太平,就容易教化。那么,大乱之后容易教化,就像饥饿的人容易满足饮食的需要一样。”太宗说:“贤明的人治理国家也要待百年之久,才能使残暴者不为恶,废除刑杀。大乱之后,就企求达到天「太平.怎么可以在短时间内就希望得到啊?”魏微说:“这是按平常人说的,不能用在英明的君主身上。如果英明君主施行教化,上一「协力同心,百姓就会像回声那样迅速地响应,虽然不想求快也会很快地取得成功。一年时间就可能办到,相信不很困难,三年才取得成功,还要说它太晚了。”太宗认为对。封德彝等说:“夏、商、周三代之后,人逐渐浇薄欺诈,所以秦朝治国专用刑法,汉朝将仁义与刑法搀杂使用,都是想使民风纯正而未能实现,怎么能说可以使民风纯正而不愿做呢?如果听信魏徽的话,恐怕会使国家遭到败乱。”魏徽说:“五帝、三王治国时,并没有更换国中的人民而实现了教化。躬行无为而治之道,就成就帝业,躬行仁义之道,就成就王业,这在于当时国君的治理、教化罢了,考察古代典籍的记载,就可以知道。古时黄帝与蛋尤打了七十多次仗,那时混乱极了,战胜凶残的蛋尤后,就致力于教化而使天下太平。九黎族作乱,濒项就出兵征伐他们,战胜之后,并非有失于教化。夏莱淫乱暴虐,而商汤赶走了他,在汤在生之时,就实现了天下太平。商封王无道,周武王讨伐他,到了武王之子周成王时,也达到了天下太平。如果说人愈来愈浇薄欺诈,不能做到纯正朴实,那末到现在应该会变成鬼怪妖精,怎能再来加以教化呢?”封德彝等人找不到话来反驳魏微,然而都还是认为不可能实行。太宗时常采纳魏徽的建议,竭力施行,毫不懈怠,儿年之内,全国上下安康和睦,多年为患的突厥被打败而臣服。于是太宗对群臣说:“贞观初年,人们都持不同意见,说当今之世一定不能实行帝道、王道,只有魏微劝我。我听从魏微的话,不过几年时间,就使得中国安定和睦,远方外族臣服。突厥族自古以来,经常成为中国的劲敌,现在,他们的首领身佩刀剑,在宫禁中值宿警卫,而他们部落中的人民都采用中原衣著。使我终于能够达到这样的境地,都是魏微的功劳。”又回头对魏徽说:“玉,虽有美好的本质,当它还在石头中间,没有碰上技艺高超的玉工琢磨时;与瓦块碎石没有什么区别。倘若碰上技艺高超的玉工,立即就会成为万代流传的无价之宝。我虽然没有玉的美好本质,供你雕刻磨制,但劳你拿仁义来要求我,以道德来光大我,使我的功业达到今天这种程度,你也足以称为技艺高超的玉工啊!”

    贞观九年,唐太宗对侍臣说:“过去,刚刚平定隋朝都城的时候,隋宫中的美女及奇珍异宝等玩物,没有哪个庭院不是满满的。隋场帝还感到不满足,征敛索取没完没了,加上他东征西讨,穷竭兵力,好战无厌,百姓实在不能忍受了,于是导致灭亡。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所以,我从早到晚努力不怠,只希望清净无为而治,使天下平安无事,终于得以不再大兴摇役,年年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治理国家就像栽树一样,只有树根坚固不动摇,枝叶才会茂盛。国君能够作到清净无为而治,百姓为何不能得到安居乐业的生活呢?”

    贞观十六年,唐太宗对侍臣说:“有的是国君在上昏乱,臣子在下治理;有的是臣子在下作乱,国君在上治理。这两种情况如果碰在一起,哪种严重?”特进魏微回答说:“君王用心管理国家,就能明察臣下的过失,处罚一个人就能警诫上百人,谁还敢不畏俱威严尽力办事呢?如果国君在上面昏庸残暴,忠臣的劝谏不采纳,虽有百里奚、伍子青这样的贤臣在虞国、吴国,也不能匡救祸患,国破身亡的危机也就跟着来了。”太宗说:“如果一定是这样,那北齐的文宣帝是个昏庸残暴的君主,杨遵彦却用正确的方法扶助他治理好北齐,这怎么理解呢?”魏徽说:“遵彦补救暴君的过失,救治了百姓,才使北齐免于祸乱,但他有时候也是非常危急困苦的。这与国君严肃明智,臣子畏惧国法,并敢于直言劝谏,大家都得到国君的信用,是不可同年而语的。”

    贞观十九年,唐太宗对侍臣说:“我看自古以来的帝王,骄傲自满而终于遭到失败的,数也数不清。不必远说古代,至于晋武帝平定吴国,隋文帝攻灭陈朝以后,心里越来越骄傲,生活越来越奢侈,他自认为了不起,臣子就不敢再劝谏,国家的政事法度因此松驰紊乱。我自从平定突厥、击败高丽以后,又兼并铁勒,席卷沙漠,设置州、县,边远各族臣服,国家的声威、教化日益扩大。我深恐这种情况会滋长内心的骄傲自满,所以常常约束控制自己,处理国事常忙到夜晚才吃饭,忧虑治国也常常彻夜不眠,坐等天明。每想到臣下有正言直谏,可用来施行于政治教化的,都应当擦亮眼睛,把他们当作良师益友看。这样做,希望可以使时局康宁、行路平安吧!”

    唐太宗刚即位的时候,碰上了严霜大旱造成的灾害,粮食价格飞涨,突厥族又不断侵扰边境,许多州、县社会骚乱,很不安定。太宗一心为百姓担忧,精心地治理国家,推崇提倡节俭,大力布施恩德。当时,从京城到河东、河南、陇右一带,灾荒极为严重,一匹绢才换得一斗米。百姓虽然四处逃荒,但没有暖叹哀怨,无不各自相安。到了贞观三年,关中粮食丰收,百姓都回到自己的故乡,竟然没有一人逃散。太宗得人心到了这样的地步。加上他听从和采纳臣子的劝谏就像流水那样顺畅,喜好儒家学术,孜孜不倦地寻求治国人才,务求选择适当的人作官,故改革了过去的弊政,兴立和恢复了规章法度,每碰到一件事,就举一反三,力求避恶从善。当初,建成、元吉的同党,一起谋害太宗的有数百甚至上千人。事变平息后,太宗又任命其中一些人为自己的左右近臣,心地坦然地对待他们,没有怀疑和隔阂,当时评论都认为太宗能果断决定大事,有帝王的气度。他深恨官吏的贪污秽浊行为,有接受钱财而违法行事的官吏,一定从严惩处,绝不赦免。不管在京城还是在外作官,只要犯有贪赃罪的,都要奏明,根据其犯罪情节,以重法处治。由于这徉,官吏大多清廉谨慎。太宗又注意控制驾御王公、妃主之家,大姓豪族及奸狡的那些人,都畏惧国法的威力而隐蔽他们的行迹,不敢侵凌欺压平民商人旅客在野外住宿,也不再有盗贼去抢窃,监狱常常空着。马牛成群遍布四野,住宅向外的门也用不着关闭。又连接不断获得丰收,每斗米价只值三四钱,行人旅客从京城到岭表,从山东到东海.都用不着携带干粮,可在沿途取用。进入山东的村落,过往的行客一定得到优厚的供给和接待,有的在离开时,还受到馈赠。这都是自古以来没有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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