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七年,太宗谓太子左庶子于志宁、杜正伦曰:“卿等辅导太子,常须为说百姓间利害事。朕年十八,犹在民间,百姓艰难,无不谙练。及居帝位,每商量处置,或时有乖疏,得人谏诤,方始觉悟。若无忠谏者为说,何由行得好事?况太子生长深宫,百姓艰难,都不闻见乎!且人主安危所系,不可辄为骄纵。但出敕云,有谏者即斩,必知天下士庶无敢更发直言。故克己励精,容纳谏诤,卿等常须以此意共其谈说。每见有不是事,宜极言切谏,令有所裨益也。”
贞观十八年,太宗谓侍臣曰:“古有胎教世子,朕则不暇。但近自建立太子,遇物必有诲谕。见其临食将饭,谓曰:‘汝知饭乎?’对曰:‘不知。’曰:‘凡稼穑艰难,皆出人力,不夺其时,常有此饭。’见其乘马,又谓曰:‘汝知马乎?’对曰:‘不知。’曰:‘能代人劳苦者也,以时消息,不尽其力,则可以常有马也。’见其乘舟,又谓曰:‘汝知舟乎?’对曰:‘不知。’曰:‘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尔方为人主,可不畏惧!’见其休于曲木之下,又谓曰:‘汝知此树乎?’对曰:‘不知。’曰:‘此木虽曲,得绳则正,为人君虽无道,受谏则圣。此傅说所言,可以自鉴。’”
贞观七年,太宗谓侍中魏征曰:“自古侯王能自保全者甚少,皆由生长富贵,好尚骄逸,多不解亲君子远小人故尔。朕所有子弟欲使见前言往行,冀其以为规范。”因命征录古来帝王子弟成败事,名为《自古诸侯王善恶录》,以赐诸王。其序曰:
观夫膺期受命,握图御宇,咸建懿亲,藩屏王室,布在方策,可得而言。自轩分二十五子,舜举一十六族,爰历周、汉,以逮陈、隋,分裂山河,大启磐石者众矣。或保乂王家,与时升降;或失其土宇,不祀忽诸。然考其隆替,察其兴灭,功成名立,咸资始封之君,国丧身亡,多因继体之后。其故何哉?始封之君,时逢草昧,见王业之艰阻,知父兄之忧勤,是以在上不骄,夙夜匪懈,或设醴以求贤,或吐飧而接士。故甘忠言之逆耳,得百姓之欢心,树至德于生前,流遗爱于身后。暨夫子孙继体,多属隆平,生自深宫之中,长居妇人之手,不以高危为忧惧,岂知稼穑之艰难?昵近小人,疏远君子,绸缪哲妇,傲狠明德,犯义悖礼,淫荒无度,不遵曲宪,僭差越等。恃一顾之权宠,便怀匹嫡之心;矜一事之微劳,遂有无厌之望。弃忠贞之正路,蹈奸宄之迷途。愎谏违卜,往而不返。虽梁孝、齐冏之勋庸,淮南、东阿之才俊,摧摩霄之逸翮,成穷辙之涸鳞,弃桓、文之大功,就梁、董之显戮。垂为炯戒,可不惜乎!皇帝以圣哲之资,拯倾危之运,耀七德以清六合,总万国而朝百灵,怀柔四荒,亲睦九族,念华萼于《棠棣》,寄维城于宗子。心乎爱矣,靡日不思,爰命下臣,考览载籍,博求鉴镜,贻厥孙谋。臣辄竭愚诚,稽诸前训。凡为藩为翰,有国有家者,其兴也必由于积善,其亡也皆在于积恶。故知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然则祸福无门,吉凶由己,惟人所召,岂徒言哉!今录自古诸王行事得失,分其善恶,各为一篇,名曰《诸王善恶录》,欲使见善思齐,足以扬名不朽;闻恶能改,庶得免乎大过。从善则有誉,改过则无咎。兴亡是系,可不勉欤!
太宗览而称善,谓诸王曰:“此宜置于座右,用为立身之本。”
贞观十年,太宗谓荆王元景、汉王元昌、吴王恪、魏王泰等曰:“自汉已来,帝弟帝子,受茅土、居荣贵者甚众,惟东平及河间王最有令名,得保其禄位,如楚王玮之徒,覆亡非一,并为生长富贵,好自骄逸所致。汝等鉴诫,宜熟思之。拣择贤才,为汝师友,须受其谏诤,勿得自专。我闻以德服物,信非虚说。比尝梦中见一人云虞舜,我不觉竦然敬异,岂不为仰其德也!向若梦见桀、纣,必应斫之。桀、纣虽是天子,今若相唤作桀、纣,人必大怒。颜回、闵子骞、郭林宗、黄叔度,虽是布衣,今若相称赞道类此四贤,必当大喜。故知人之立身,所贵者惟在德行,何必要论荣贵。汝等位列藩王,家食实封,更能克修德行,岂不具美也?且君子小人本无常,行善事则为君子,行恶事则为小人,当须自克励,使善事日闻,勿纵欲肆情,自陷刑戮。”
贞观十年,太宗谓房玄龄曰:“朕历观前代拨乱创业之主,生长民间,皆识达情伪,罕至于败亡。逮乎继世守文之君,生而富贵,不知疾苦,动至夷灭。朕少小以来,经营多难,备知天下之事,犹恐有所不逮。至于荆王诸弟,生自深宫,识不及远,安能念此哉?朕每一食,便念稼穑之艰难;每一衣,则思纺绩之辛苦,诸弟何能学朕乎?选良佐以为藩弼,庶其习近善人,得免于愆过尔。”
贞观十一年,太宗谓吴王恪曰:“父之爱子,人之常情,非待教训而知也。子能忠孝则善矣。若不遵诲诱,忘弃礼法,必自致刑戮,父虽爱之,将如之何?或汉武帝既崩,昭帝嗣立,燕王旦素骄纵,诪张不服,霍光遣一折简诛之,则身死国除。夫为臣子不得不慎。”
贞观中,皇子年小者多授以都督、刺史,谏议大夫褚遂良上疏谏曰:“昔两汉以郡国治人,除郡以外,分立诸子,割土封疆,杂用周制。皇唐郡县,粗依秦法。皇子幼年,或授刺史。陛下岂不以王之骨肉,镇扞四方,圣人造制,道高前古?臣愚见有小未尽。何者?刺史师帅,人仰以安。得一善人,部内苏息;遇一不善人,阖州劳弊。是以人君爱恤百姓,常为择贤。或称河润九里,京师蒙福;或与人兴咏,生为立祠。汉宣帝云:‘与我共理者,惟良二千石乎!’如臣愚见,陛下子内年齿尚幼,未堪临民者,请且留京师,教以经学。一则畏天之威,不敢犯禁;二则观见朝仪,自然成立。因此积习,自知为人,审堪临州,然后遣出。臣谨按汉明、章、和三帝,能友爱子弟,自兹以降,以为准的。封立诸王,虽各有土,年尚幼小者,召留京师,训以礼法,垂以恩惠。讫三帝世,诸王数十百人,惟二王稍恶,自余皆冲和深粹。惟陛下详察。”太宗嘉纳其言。
【 译文】
贞观七年,唐太宗对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杜正伦说:“你们辅导太子,应该经常给他讲百姓中生活困苦的事情。我十八岁还在民间,百姓的艰难困苦,没有不熟悉的。到了登上帝位,每逢考虑处理事情,有时还有错误疏漏的地方,得到别人直言劝谏,才能够领悟。如果没有忠心规谏的人劝说,怎么能做出好事?何况太子在深宫中生长,百姓的艰难,都不能听到见到呢?而且国君是关系到国家安危的人,不能仗势骄淫放纵。只要下诏令说‘规谏的人就杀头’,就必然知道天下的百姓和读书人不敢再说真话了。所以要克制自己的私欲,振奋精神,容许采纳直言规劝,你们应该经常拿这个道理和太子谈论。每当见到有不对的事情,应该极力规劝,使他得到帮助。”
贞观十八年,太宗对侍臣说:“古代有胎教世子的传说,我却没有时间顾及。但是近来自从立了太子,遇事必定教诲他懂得道理。见他将要吃饭,问他说:‘你知道饭是从何来的吗?,他回答:‘不知道。夕我说:‘凡是耕种、收获这些辛苦困难的农事,要付出劳力。不占用农事季节,就常有这饭吃。’看见他骑马,又问他说:‘你知道骑马的道理吗?夕他回答:‘不知道。夕我说:‘马是能够代替人劳苦的。按时让它休息,不要耗尽它的体力,就可以常有马骑。’看见他乘船,又问他说:‘你知道乘船的道理吗?’他回答:‘不知道。,我说:‘船好比是国君,水好比是百姓;水能浮起船.也能掀翻船。你刚做太子,能不畏惧吗,看见他靠在弯树下‘,又问他说:‘你知道这弯树的道理吗?’他回答:‘不知道。’我说:‘这树虽然弯曲,经过墨线就可以加工成直材;做国君的即使没有德行,能接受规劝就可以成为圣君。这是傅说所说的话,你可以作为自己的鉴戒。”
贞观七年,太宗对侍中魏徽说:“自古以来,侯王能够自己保全自己的很少,都是因为他们生长在富贵之中,喜欢骄奢淫逸,多不懂得亲近君子疏远小人的道理,所以如此。我想使所有的子弟知道前人的言行,希望他们用来作为规范。”于是命令魏徽采录自古以来帝王子弟成败的事迹,取名为《 自古诸侯王善恶录》 ,赐给诸王。书的序言说:观察那些身当其期,承受天命,掌握版图治理天下的帝王,都建置至亲诸侯,来保障王室,事情记在典籍上,可以拿来讨论。从黄帝分封二十五个儿子,舜任命十六个部族首领,从此经过周代、汉代,到陈代、隋代,分裂国家,大动国家根基的人多啦,诸侯王有的安定王族,随着时代流浮;有的失去封国,忽然灭亡,不能祭祀祖先。然而考察他们盛衰兴亡的情况,功名成就的,都依靠最初分封的君王;丧国亡身的,多属后继袭封的子孙。这原因是什么呢?始封的君王,遇上国家草创时期,看到帝王事业的艰难险阻,知道父兄的忧劳勤苦,因此处于上位不骄奢,早晚不懈怠。有的设甜酒招待贤人,有的一饭三吐哺接见贤士。所以喜欢听逆耳的忠言,得到百姓的欢心。生前建立最高尚的德行,将恩泽遗留到身死之后。到了承袭封爵的子孙一代,多遇太平盛世,在深宫之中出生,在妇人手里长大,不因在高位的危险而忧惧,哪里知道耕种收获的艰难?亲近小人,疏远君子,宠爱美妇,轻视美德。违背礼义,贪恋酒色而没有节制,不遵守法令制度,超越本分等级。仗恃国君一时宠爱,就怀有和嫡子匹敌的野心;自夸某一件事情的小功劳,就产生不可满足的愿望。抛弃忠贞的正道,踏上犯法作乱的邪路。任性不听规谏而违背天意,坚持错误而不知道改正。即使有梁孝王、齐王同的功绩,有淮南王、陈思王的才能,也摧折了疾飞于云霄的翅膀,成为涸辙之鱼;丢掉了齐桓公、晋文公那样的大功,落得梁冀、董卓那样被杀头示众的下场。留作后世的明鉴,能不可惜吗?太宗皇帝以圣贤的姿态,拯救倾危的国运。显耀一七德,扫清六方;统一天下,使百姓来朝拜。安抚四方边远之国,对九族亲善和睦。咏《 棠棣》 乐章,顾念兄弟之情,以连城封赐宗子,辅佐王室。心中充满恩爱,无日不在思念。于是命令下臣,考察辑录典籍所载,广泛寻求借鉴,为子孙后代打算。臣特此竭尽浅薄能力,考查前代的训诫。凡是藩镇诸侯、屏翰重臣,有封国有家族的人,他的兴盛必然由于积累善行,他的灭亡都是因为恶行积聚。由此可知,不积累善行,不能够成就功名;不积聚恶行,不会毁灭自身。那么福祸不定,吉凶在于自己,由人招致,这岂是空话!如今录取古代诸王行事得失,分别其善行、恶行各为一篇,称为《 诸王善恶录》 。希望能使诸王见贤思齐,能够扬名不朽;知恶能改,能够避免大的过失。跟着好的学习就会得到赞誉,能改过就没有灾祸。这关系到国家兴亡,能不自勉吗?太宗阅读后称好,对诸王说:“这应当放在你们座右,用作立身的原则。”
贞观十年,太宗对荆王李元景、吴王李惜、魏王李泰等说:“从汉代以来,皇帝的兄弟和儿子,受封为诸侯王,享有劳华富贵的人很多,只有东平王和河间王名声最好,能保持自己的禄位。像晋朝楚王玮这类人,封国覆亡的不止一例,都是因为在富贵中生长,喜欢骄奢淫逸所造成的。你们以此作为鉴诫,应该反复考虑它。选择贤才,作为你们的师友,必须接受他们直言规劝,不能独断专横。我听说用德行使百姓归服,确实不是虚假的说法。近来曾经梦见一个人说是虞舜,我不禁肃然敬佩,岂不是因为瞻仰他的德行!如果梦见柴、封,一定要砍杀他。莱、封虽然是天子,现在如果称别人是柴、封,人家一定大怒。颜回、阂子赛、郭林宗、黄叔度虽然是普通百姓,现在如果称赞别人说是像这四位贤人,人家一定大喜。由此可知人的树立自身,可贵的只在德行,何必要讲荣华富贵。你们爵位列在藩王,家里享受封赐的食邑,再能够修养德行,岂不完美吗?况且君子和小人本来就不是固定不变的,做好事就成为君子,做坏事就成为小人。应当自己克制欲望,振奋精神,天天做好事,不要放纵欲望和感情,使自己遭到惩罚。”
贞观十年,太宗对房玄龄说:“我一一观察前代平定乱世创立帝业的国君,生长在民间,都了解民情,很少遭到败亡,到了继位保守前人业绩的国君,生来富贵,不了解民间疾苦,常常遭到诛灭。我从小以来经历各种艰难,完全了解天下的事情,尚且担心有考虑不周全的地方。至于荆王等各位兄弟,生长在深宫,见识浅短,怎么能考虑到这些事啊?我每一次吃饭,就想到耕种收获之类农事的艰难;每一次穿衣,就想到纺线织布的辛苦。各位兄弟怎么能做到像我这样?选择好的辅佐作为藩王的助手,希望他们经常接近品德好的人,能够免除过失罢了。”
贞观十一年,太宗对吴王李格说:“父亲爱儿子,是人之常情,不用等待教导就懂得的。儿子能够做到忠孝就好了,如果不遵守教诲诱导,忘掉礼法,必然使自己遭受刑法的惩处。父亲即使爱他,将怎么办呢?从前汉武帝死后,昭帝继承帝位,燕王刘旦向来骄横放纵,欺证不服朝廷法令,霍光送一封诏令去诛讨他,结果自身死亡,封国被废除。做臣子的不能不谨慎!”
贞观年间,皇子年幼的多数授给都督、刺史的官职。谏议大夫褚遂良上奏章规劝说:“过去两汉设州郡管理百姓,除了州郡之外,分封各位皇子,划分地域疆界,参用周代的制度。大唐的郡县制度,大致依照秦代的法规。皇子年幼,有的授给刺史官职。陛下岂不是拿帝王的骨肉去镇守捍卫四方?圣人建立法令制度,策略要高过前代的贤人,依我的看法,皇子年幼授任刺史稍有不尽完善的地方。为什么呢?刺史是一州的表率,百姓仰仗他得到安居乐业。如果得到一个贤人做刺史,州郡之内休养生息;遇到一个不贤的人,全州劳累疲敝。因此国君爱怜百姓,常常给他们选择贤能的刺史。有的刺史被称赞施惠及远,犹如河流之浸润各地,连京城也受益;有的刺史使人民太平安乐,兴起歌咏,活着时人民就为他立祠纪念。汉宣帝说:‘与我共同治理国家的人,只是贤良的太守吧!,依我的愚见,陛下的儿子当中年龄尚小,还不能胜任治理百姓的,请暂时留住京城,以经典学问进行教育。一则可以使他们畏惧圣上的天威,不敢违犯禁令;二则可以使他们观察朝廷的礼仪,自然懂得各种礼节规矩,知道如何治理百姓。靠这样长期学习,自己懂得为人处世。审查他们确实能胜任治理州郡,然后派遣出去任职。我是根据汉代明帝、章帝、和帝三代,能够对子弟友爱,从那时以来的情况,作为行事的标准。当时封立诸王,虽然各有领地,但是年龄还小的,让他们留住京城,以礼法训导,赐予恩惠。直到东汉这三个皇帝朝代结束为止,诸王几十上百人,只有楚王、广陵思王二人稍为恶劣,其余都品德谦和优良。愿陛下详细审察。”太宗称赞并采纳了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