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十家之邻,皆荒其百亩,日惟转籴于市,以瞻朝夕。邻家之农劝之曰:曷若力耕,可积而富乎。其二人听之,舍籴而田。八家之人竞相非沮曰:吾安得待秋而食。其一人力田不顾,卒成富家。一人惑其言,复弃田而籴,竟贫馁终身。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鳎扣鞫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龠以为日也。日之与钟龠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
楚人有习操舟者,其始折旋疾徐,惟舟师之是听。于是小试洲渚之间,所向莫不如意。遂以为尽操舟之术,遽谢舟师,椎鼓径进,亟犯大险。乃四顾胆落,坠桨朱柁。然则召今日之危者,岂非前日之幸乎?
昔楚人有宿于其友之家者,其仆窃友人之履以归。楚人不知也,适使其仆市履于肆,仆私其直而以窃履进,楚人不知也。他日友人见其履在楚人足,而心骇曰:吾固疑之,果然窃吾履。遂与之绝。逾年而事暴,友人踵楚人之门悔谢曰:请为友如初。
枭逢鸣鸠,鸠曰子将安之?枭曰我将东徙。鸠曰何故?枭曰乡人恶我鸣,以故东徙。鸠曰子能更鸣可矣,不能更鸣,虽东徙亦不免于人之恶也。
海鱼有吐黑水上庇其身而游者,人因黑而渔之,嘻扃锁固。盗贼喜,用明者蔽,善敌者死。
东南有荆山之麝脐焉,荆山有遂麝者,麝急则抉其脐投诸莽,逐者趋焉,麝因得以逸。令尹子文闻之曰:是兽也而人有弗如之者,以贿亡其身及其家,何其智之不如麝耶!
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达之都,使其财布出于天下,然后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者,得一金椟而藏诸家,拒户而守之。呜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盗至,劫而取之。又焉知其果不失也。
宗呆论禅云,譬如人载一车兵器,弄了一件,又取出一件来弄,便不是杀人手段。我则只有寸铁,便可杀人,朱文公亦喜其说。盖自吾儒言之,若子贡之多闻,弄一车兵器者也。曾子之守约,寸铁杀人者也。
瓠里子自吴归粤,相国使人送之曰,使自择官舟以渡。送者未至,于是舟泊于浒者以千数。瓠里子欲择之而不能识,送者至问之曰:舟若是多也,恶乎择。对曰:甚易也,但视其敝蓬拆橹破风者,即官舟也。从而得之,瓠里子仰天叹曰:今之治政,其亦以民为官民欤,则爱之者鲜矣。宜其敝也。
宓子贱为单父宰,过于阳画曰:子亦有以送仆乎?阳画曰:五有钓道二焉,请以送子。夫极纶错饵,迎而吸之者,阳桥也,其为鱼薄而不美。若存若亡,若食若不食者,鲂也,其为鱼也博而厚味。宓子贱曰善。于是未至单父,冠盖迎之者交于道。子贱曰:车驱之,车驱之!夫阳画之所谓阳桥者至矣。于是至单父,请其耆老尊贤者,而与之共治单父。
猩猩兽之好酒者也,大麓之人,设以醴尊,陈之饮器,大小具列焉。织草为履,勾连相属也,而置之道旁。猩猩见则知其诱之也,又知设者之姓名,与其父母祖先,一一数而骂之。已而谓其朋曰,盍少尝之。慎毋多饮矣,相与取小器饮骂而去之。已而取差大者饮,又骂而去之。如是者数四,不胜其唇吻之甘。也遂大嚼而忘其醉,醉则群睨嬉笑,取草履着之。麓人追之相蹈藉而就絷,无一得免焉。其后来者亦然。夫猩猩智矣,恶其为诱也,而卒不免于死,贪为之也。
蓝有青,而丝假之青于蓝。地有黄,而丝假之黄于地。蓝青地黄,犹可假也,仁义之事不可假乎哉。东海之鱼名曰鲽,比目而行,不相得不能达。北方有兽名曰娄,更食而更视,不相得不能饱。南方有鸟名曰鹣,比翼而飞,不相得不能举。西方有兽名曰蹶,前足鼠后足兔,得甘草必衔以遗蛩蛩距虚,其性非能蛩蛩距虚,将为假之故也。夫鸟兽鱼犹相假,而况万乘之主,而独不知假此天下英雄俊士与之为伍,则岂不病哉?故曰:以明扶明则升于天,以明扶暗则归于人。两瞽相扶,不伤墙木,不陷井阱,则其幸也。
卫人迎新妇,妇上车问骖马谁马也,御曰借之。新妇谓仆曰,拊骖无笞服。车至门曰,灭灶将失火。入室见臼曰,徙之牖下,妨往来者。此三言者,皆至言也。然不免为笑者,早晚之时失也。
邑丈人有之市而醉归者,黎丘之鬼效其子之状扶而道苦之。丈人归酒醒而诮其子曰:我醉,汝道苦我何故?子泣而触地曰:昔也往责于东邑,人可问也。其父信之曰:嘻是必夫奇鬼也。明旦之市而醉,其真子迎之。丈人望其真子拔剑而刺之,丈人智惑于似其子者而杀于真子。夫惑于似士者而失于士,此黎丘丈人之智也。
宋人有嫁子者,告其子曰:嫁未必成也,有如出,不可不私藏,私藏而富,其于以复嫁易。其子听父之计,窃而藏之。若公知其盗也,逐而去之。其父不自非也,而反得其计。知为出藏财,而不知藏财所以出也。
蚋狐虬嬲撸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仰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邻之,为去其负,在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惟恐其不积。及其怠而踬也,黜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哀矣!
临江之人畋得麋盒笾,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主人怒挞之。自是日抱就犬,习示之,使勿动。稍使与之戏,积久犬皆如人意。荷源螅忘已之麋也,抵触偃仆益狎。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然时啖其舌。三年麋出门,外犬在道甚众,走欲与为戏。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食之。
南岐在秦蜀山谷中,其水甘而不良,凡饮之者辄病瘿,故其地之民无一人无瘿者。及见外方人至,则群小妇人聚观而笑之曰:异哉人之颈也,焦而不吾类。外方人曰:尔之累然凸出于颈者,瘿病之也。不求善药去尔病,反以吾颈为焦耶。笑者曰:吾乡之人皆然,焉用去乎哉?终莫知其为丑。
兽有猱,小而善缘利爪,虎首痒,辄使猱爬搔之不休成穴。虎殊快不觉也,猱徐取其脑啖之,而汰其余以奉虎曰:余偶有所获腥,不敢私,以献左右。虎曰:忠哉猱也,爱我而忘其口腹。啖已又弗觉也,久而虎脑空痛发,迹猱,猱则已走避高木。虎跳踉大吼乃死。世人谓邯郸挟瑟而倡者类之,于是乎宁独一倡哉。
苏文忠曰: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得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
西邻母有好李,苦窥园者,设阱墙下,置粪秽其中。黠竖子呼类窃李,登垣陷阱间,秽及其衣领。犹仰首于其曹来来,此有佳李。其一人复坠,方发口,黠竖子遽掩其两唇。呼来来不已。俄一人又坠,二子相与诟病。黠竖子曰:假令三子者,有一人不坠阱中,其笑我终无已时。嗟嗟不善者之妒善人类如此,彼惟恐善人之笑之也。而为善者又奈何怀贪李之私,卒中于其所诱也哉。
昔人有先世之庐,称穹广焉。不幸罹罪,偕其妻孥幽于犴狴,厥子长育园扉,罕睹天日。一日释罪复其故居,厥子犹以园扉为家,日促母以归。母曰是乃家也,子终忄匡惑。已而其父证之,然后肯信。又有富人子自童亡外,既长行乞过家而不识也。其父识之,引子复家,授以帑藏,退不敢当。已而其祖证之,然后肯从。若此者彼岂不欲有先世之室庐,慈父之帑藏哉?彼固无以夺习见之先入也。况夫理者,非可以形体求而证佐定也,又恶能回是非于先入哉?故难言也。
隋田杨与郑法士俱以能画名,法士自知艺不如杨也,乃从杨求画本,杨不告之。一日,引法士至朝堂,指以宫阙衣冠人马车乘曰:此吾画本也,子知之乎?由是法士悟而艺进。唐韩干以貌马名入供奉,明皇诏令从陈闳受画法,干因奏臣自有师,陛下内厩飞黄照夜五方之乘,皆臣师也。帝然之,其后干画遂果逾闳。若田干二子,可谓能求其真者也。彼以似求似者,则益远矣。今之学者,虽曰求圣人之经,固已非其真,乃舍经而专求训语,则又求似其似之者矣,不尤远乎?
歙俗多贾,有士人父壮时贾秦陇间,去三十余载矣,独影堂画像存焉。一日父归,其子疑之,潜以画像比拟无一肖。拒曰:吾父像服皙,今瘠黧。像钚耄今髯多鬓皤。乃至冠裳履綦一何殊也。母出亦曰嘻,果远矣。已而其父与其母亟话畴昔,及当时画史姓名,绘像颠末,乃惬然阿曰:是吾夫也。子于是乎礼而父焉。夫父天下莫戚者也,乃一泥于绘像,致有妻子之疑。彼儒者独不知经史亦帝王圣贤之绘像也,颛泥经史而忘求圣人之心,是即所谓泥绘像而拒真父者也。
济南郡方山之南有明镜石焉,方三丈余也,山魅行状,了了然著镜中莫之遁。至南燕时,山魅恶其照也,而漆之俾弗明。自镜石漆而山魅画炽,人足扫矣。夫人莫不有镜能照魑魅,魑魅隐不皇矣,皇害人哉。虽然吾见今之人有自漆其镜以悦魑魅者矣,其不为魑魅怖伏者谁夫?昔宋颜延年嬖其妾且畏之,妾一日扑跌延年几毙。妾死,延年反哭之恸,已而恍见其妾出于屏间,惊怖遂卒。然则魑魅夫人自为之也。
僖宗吟曰:纥乾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固以外逼强藩,内窘家奴,欲弃万乘为齐民而不可得。读之弥足悲焉。昔王守澄教其党曰:无令人主近贤士亲诗书,则吾侪可以得志。尝试辟之,斯语也,固亦所谓贝母药耶。昔江左有病人面疽者,试以百药,莫不掀唇当之。至贝母闭口不欲纳,病者喜曰:此药治矣。因以苇筒灌之,数日遂愈。故治病者当求病之所忌,贤士诗书,阉寺忌之久矣。人主治阉寺,唯亲贤讲学,夙夜骛于知人安民,勿遑其他。寺人贪功唯赀,无惟名器,唯恩无惟事权,乱不假刊也。是曰上策。
以术取资于世者,诸不可苟,而医为甚。业此术者,须精脉理,辨地宜,审岁运,而本之恒心始得,维学亦然。今世谈学者多崇佛蔑孔,曷亦审谛其脉耶。惟吾孔氏之学,其脉曰仁。仁也者,吾人之生理也,探之无朕,达之无垠。犹脉之于人也,形无可见。而人之所以病不病,病之所以痊弗痊,实验于此。故曰:切脉可以体仁。今以学自命者,舍此根心之不容已者,猥云寻之了不可得者,为向上第一机,岂不悖哉?何谓辨地宜,往见谈学于伊洛者,多诋支远之玄诠为邪哆。谈学于江左者,则视程朱之绪言若诟誉,母亦囿于风气然尔。医家者言东南地下,其病多湿与寒,治法宜散以温。西北地高,其病多热与燥,治法宜清而渊。盖五方风气异宜,故同病亦异治也。今柄学者,须操何术使两地无偏安边见病耶?又岁序攸司,五行迭运,工于医者必审此而节宣,调燮之功,乃可奏也。惟民疾三,今不古若,尼父叹之矣。矧世愈趋狂之疾不直荡而已。裂维蹈淫者有之,矜之疾不直忿戾而已。戕人螫物者有之,愚之疾不直诈而已。讠寻张ㄈ诡不可方物者有之,犹人之病为痫为颠为迷罔已,抑岂气运到今应有此耶。尼父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夫医且不可无恒,而况以学自命者乎!吁,彼蔽此恒性,视人之邪慝为无关,是自私其学而弃天下后世,大罪也。彼离此恒性,而别操无上之妙道以号于世,是诬枉其学以杀天下后世,其罪为尤大矣。
今夫水之为水,其状万亿,或见以湛然而清者为水,彼混然而潦者亦水也。悠然而平者为水,彼驶然而逝者亦水也。渊然而止者为水,彼澎湃而滔天者亦水也。其洄γ湍激,或为聚沫,或为流澌,或为凝冰,或为瀑练,异态殊状,莫可胜穷,亦皆水也。或藉之滋禾稼,通舟楫,兴宝藏,殖货财,固水也。或至于怀山襄陵,圯城溃垣,夷坟漂舍,故亦水也。性之万殊,亦若是已。彼执一以论性,固非知性者也。若或病此性之难明也,而欲断缘息念,绝应离伦,以求性之见。譬则湮江堑河,而欲塞水之流,不可能也。又或病此性之难制也,而欲猱情刻意,矫强惩窒,以求性之定。譬则高防固堤,以制水之横,即能之不可常。也近论性者,多执见以论性,而漫谓一切皆是。譬则据所见皆水,谓无非水者。任其漂荡横流,汜滥中国,即犯害民物而不为之所,是古圣人所大不忍也。昔圣人审水之所是来,而究其水之所由归,疏凿决排,一举而导之海。盖圣人知水虽离状异态,而水之性则就下也,以海为壑而已。是故行所无事,而亦未尝忘所事也。夫天下固无绝流之水,然睹洚水之横流而警予者,古圣人不容已,天下无离欲之性,乃堕欲境而灭天理,圣人宁能安乎哉?圣人审人性之本诸天者原自不容已,虽其发见万有不齐。而性之所止,止于至善而。已彼其所以章轨真教,敦典崇礼,敷政明刑,其术万方,无非使人同归于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