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晋刘晌)
亭乍坐窗下看《唐书》、《元德秀传》,风来修然,秋气满怀,觉紫芝高行,冥若有会,一时尘襟,洗涤殆尽。旋阅《张巡传》,又觉凄然以厉,庭柯振动,有金戈铁马之思,境生情耶?情生景耶?终年读书,此境殊不多遇。
咸丰丙辰(一八五六)八月初十日
阅《旧唐书》、《马周传》。所载两疏,支离纠缠,第二疏尤甚,不过节用爱人一语,反覆几千百言,殊觉可厌,虽其中亦有人所难言者,然以比贾谊《治安策》,何其词气之弱欤!宾王以立谈取卿相,至今推名世才,当时岑文本比之苏张终贾,宋子京至惜其不能如傅说吕望,后世有述。今传中载周建白,惟定品官服色,长安街置鼓警众及此两疏。其第一疏,请尊崇太上皇大安宫,及九成宫避暑当以太上皇故速反,及停宗室勋臣世袭刺史,劝太宗当亲享宗庙,乐工授官不可预朝班,共五事,其言虽直,然不免回护将顺处。当高祖时,孙伏伽以万年县法曹上书谏三事:一献鹞雏琵琶弓箭者之不宜赏劳,一太常官借妇女裙襦五百充散妓服之淫乐宜废,一太子诸王左右之宜慎择,至有云陛下勿以唐得天下之易,不知隋失之不难也。高祖立擢治书侍御史,其事与宾王相类,而伏伽言较切直,故以高祖之纳谏,远不如太宗,而褒擢反过于周。其后伏伽至大理卿,周至中书令,则周之机辩,固自有过人者;其实宾王之才,尚不如五代时之王朴也。《旧唐书》以骈俪行文,芜词冗字,往往不免,一遇散文,尤形支绌,而当时奏疏,又皆沿六朝对偶之习,率不能为古文。宾王前疏稍杂整句,故尚成章;后疏全用散行,遂疏冗无伦次。因思《史记》娄敬说汉高都关中一篇,千古下觉戍卒犹有生气。宾王称王佐才,而读其言令人生厌,此李习之所以叹唐史官才薄,不足发明,使后之观者,文采不及周汉之书也。余尝谓作史固不忌骈体,然首推《晋书》诸论赞,华而切事情,秀而有骨力。至盛唐以降,骈体益弱,六朝家法,无复存者,惟薛文惠公《五代史》尚有佳处,为可观耳。
咸丰丁巳(一八五七)十月二十二日
阅《旧唐书》,中有脱落数行者。近日局中诸君,皆不知史事,又甚粗疏,所谓书愈刻而愈亡矣。
同治癸酉(一八七三)十一月初二日
夜阅《旧唐书》、《高宗王皇后传》,叙后及萧淑妃废为庶人后,既云武昭仪使人缢杀之,其下又言各杖之百,截去手足,投酒瓮中,数日卒,其复累若是。疑高宗至囚所呼后一段事,旧书本无,后人据《新唐书》及《通监》添入耳。其穆宗论赞,贬斥亦太过。郑覃陈夷行传论与李珏杨嗣复等同科,尤为贤否不分。萧侥与段文昌劝穆宗销兵,致唐室再乱;萧觐召朱玫讨田令孜,遂以亡唐,无异何进之召董卓。二人实唐之罪人,传虽明载其事,而尚极称傀之德器,遘之忠诚,亦史识之不足也。李德裕传论,极言其功,反复尽致,则较《新唐书》为优。
十一月初三日
阅《旧唐书》、《李泌传》云魏太保八柱国司徒何弼之六代孙,徒何弼即李弼,以西魏尝赐姓徒何氏也。(李密传言弼以后周赐姓徒何氏者,因此制出宇文泰之意,遂属之后周耳。)司氏,后人妄加,钱氏大昕以何字为误,非也。(李光进传)元和四年王承宗范希朝引师救易定,按王承宗反攻易定,而范希朝救之,承宗下脱一反字,《新书》亦承其误。
十一月十二日
今夕读《唐书》李德裕裴度李绛柳公绰温造郑覃李石郑畋王铎李训等传,皆数复,为之愤激流涕,有生不并时之叹。又读元稹白居易传,至三四复。香山固无可议,微之亦挫折致然,少年铮铮,何可及也。白性恬静,知难而退,遂壹以诗自见;做之热中,竟至苦节不贞矣。二人之仅以诗名,要岂本心哉。
黄东发云:自知其必能相而相之者,古今一伊尹也;自知其必不能相而相之者,古今一郑五也;人皆曰必不能相、己独曰必能相而汲汲于相者滔滔,皆郑五之罪人也。呜呼!伊尹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郑五者斯可矣!徐仲车云:尊官重禄。人之所好也,安肯曰吾不才也,吾辱其位者耶?有祸败随之耶?取天下之笑耶?为万世之羞耶?甚者亡人之国,亡人之天下,不顾也。予读《陈平传》嘉平知其任,读郑君传,爱君知其量。呜呼,如君者岂易得哉!岂易得哉!黄徐两公之言,盖皆有所激,然实古今之名言也。唐人以进士为宰相之极选,以诗赋为致治之本原,驯至国亡,而犹不悟,聋虫瞎马,并为一谈,史官无识,奉为定论。予观张浚朱朴郑綮三人传,郑綮儡然守道,史有明文。张浚之主讨李克用诚谬,然当时太原与朱温逆顺之节,尚未尽分,浚亦非谓李罪甚于朱,惟以天下之乱,由此两人,欲先去其一,则其一易图,故因太原之危而先倾之。短于将略,债师辱国,罪固难辞,要其人自有才气。始为王铎判官时,片言谕平卢王敬武即时出兵,后退居洛阳时,闻刘季述废立,移书藩镇,共图匡复,卒为朱温所害而死,此其建竖卓卓,岂不胜粥饭和鼓之流万倍哉!即朱朴入相无几,旋遭贬戮,史官诋之更甚。然其议迁都襄阳,志在兴复,见忌韩建,遽致诛夷,而史云时议以昭宗命台臣浚朴綮三人尤谬,季年之妖也,其无识至此。又云朴在中书与名公齿,笔札议论,动为笑端,其所谓名公者,犹《文宗纪》所谓石经立后数十年、各儒皆不窥之以为芜累甚者,正是一样肺肠,一色笔墨。此名儒者,诗赋书判庸烂鄙陋之名儒也。此名公者,进士宰相龌龊朋党之名公也。
十一月十四日
《旧唐书》、《长孙无忌传》称贞观十七年图画二十四人于凌烟阁,为无忌及河间王孝恭、杜如晦、魏徵、房玄龄、尉迟敬德、李靖、萧、段志玄、刘弘基、屈突通、殷开山、柴绍、长孙顺德、张亮、侯君集、张公瑾、程知节、虞世南、刘政会、唐俭、李勋、秦叔宝止二十三人,盖偶脱高士廉,(士廉无忌传同为一卷,士廉传已言图形凌烟阁。)其人皆备书官爵,已卒者并书谥。于柴绍曰故荆州都督谯襄公柴绍,而《新书》乃作许绍。王氏《小学绀珠》引《两京记》(唐韦述讠巽。)作柴绍。案《旧书》以唐俭长孙顺德刘弘基殷峤(即殷开山。)刘政会柴绍传共为一卷,而于《殷峤传》中总之曰:十七年与长孙无忌唐俭长孙顺德刘弘基刘政会柴绍等十七人俱图其形于凌烟阁。其独举无忌者,以图形无忌为首也。唐俭等五人总书于此,故不分载传中;云十七人者,涉上十七年而误。《柴绍传》中备载其改封谯国公,卒赠荆州都督谥曰襄,子哲威袭爵谯国公。《许绍传》中则止云封安陆郡公,亦无图形之语。柴绍以高祖之婿,历著奇功,其妻平阳昭公主,又功参佐命;许功不及柴,又早卒于高祖时。宋子京以两人名同,又同赠荆州都督,同谥襄,遂误柴为许耳。《通监》有柴无许是也。
十一月二十七日
偶读《旧唐书》马怀素褚无量刘子玄元行冲韦述等传论云:子玄郁结于当年,行冲彷徨于极笔,官不过俗吏,宠不逮常才,非过使然,盖此道非趋时之具也,其穷也宜哉。此必出唐史官之笔,非刘昀辈所能为者。
《旧唐书》论赞有极佳者。江夏王道宗等传论云,道宗军谋武勇,好学下贤,于群从之中,称一时之杰,无忌遂良,衔不协之素,致千载之冤。永徽中,无忌遂良,忠而获罪,人皆哀之,殊不知诬陷刘洎吴王恪于前,枉害道宗于后,天网不漏,不得其死也。宜哉。太宗诸子传论云:太宗诸子吴王恪、濮王泰最贤,皆以才高辩悟,为长孙无忌忌嫉,离间父子,遽为豺狼,而无忌破家,非阴祸之报欤。此深得褒贬之直,而无忌遂良传中,则皆不见此事,《春秋》之为贤者讳也。
景龙中,褚无量之争皇后不得与祭南郊,开元初,卢履冰之争丧服父在增母三年,韦述之争舅服小功及堂姨舅服,皆援据汉儒古义,力破俗书,深有功于经学,非宋以后人所能及也。
以韩休之骰直,而感李林甫先告以入相之命,遂力荐林甫;以裴度之忠勋,而大和重入相时,亦效王播掇拾羡余以希恩宠;盖非常之遇,中智所惊,晚节之贞,君子难保也。然荐休者萧嵩,而休与之不叶,竟为林甫所中而两罢;度以荐李德裕,旋为李宗闵牛僧孺所恶而去位;究其得失何在哉!此大过之所以贵独立不惧也。宋世赵昌言出知凤翔,而太宗虑其涕泣;向敏中门无贺客,而真宗叹其耐官。故寇忠愍附会天书而再相,卒罹丁谓之谗;钱苦水力辞枢密以悟君,遂洗蒙正之谤。
唐代人主好淫,宫闱无别,臣下化之,帷薄多惭。刘樟之贤相也,而通于许敬宗之妾。裴光庭名臣也,而卒后其妻(武三思女。)与李林甫通;忠奸混淆,转相污染,何其丑也。故高祖私裴监之宫人,而有三贵妃经宿之报;太宗纳巢刺之故妇,而酿武媚娘聚雇之殃。
公族有罪,宥之再三;妇人从夫,捆外不与;此百王之通宪,有国之深谋也,息隐巢刺之因恶,罪贯神人,太宗不得已而诛之可也。而灭其子孙,削其属籍,竟以乱贼待之矣。此例既开,而吴恪曹明皆以爱子而枉死。平阳公主之战功,奇绝今古,高祖越常格而谥之可也,而莽以甲胄,送以鼓吹,竟以功臣视之矣。此事既著,而太平安乐,皆以女子而干权。
《礼乐志》载开元时刑部郎中田再思之议服制,揣阿君意,凌蔑礼文,其辞伪而辩,经学之贼,奸言之雄也。范履冰一一折之,而谓别父母之服者,所以严夫妇之分。则天请父在为母三年,外示隆慈爱之服,隐以抗天皇之尊,履霜坚冰,其来有渐。数言义正词严,卓识无两。周人制服,义在尊尊,可谓深知礼意者矣。此志于期字皆作周,故一期为一周,再期为再周,以期断为以周断,皆避玄宗嫌名也。今人呼期年为周年,以后为两周年三周年,盖始于此。
十二月初五日
《旧唐书》、《杨收传》云马公嘉之,收即密达意于西蜀杜公;又云马公乃以收弟严为渭南尉。马公谓马植,杜公谓杜惊,此据当日志状之文,其不检至此。然则谓收之十三岁工诗,吴人呼为神童,至于造门请诗,观者压败其藩,又可尽信耶?《日知录》举《旧唐》、《中宗纪》、《玄宗纪》唐临等传之误承旧文者数条,钱氏《考异》举《崔元翰传》之称李勉为李公一条,尚未检及此传也。
光绪己卯(一八七九)正月廿九日
阅《旧唐书本纪》。自穆宗以后,时事纷孥,其文甚繁,为史体所未有,然幸存此纪,尚可考见晚季苍黄、瓜分瓦解及措置失理之故。假如新史一意苟简,益错出不可理矣。
光绪癸未(一八八三)三月初十日
《旧唐书》、《庐质传》云:同光中,质为翰林学士承旨,会覆试进士。质以后从谏则圣为赋题,以尧舜禹汤倾心求过为韵。旧例赋韵四平四侧,质所出韵乃五平三侧,由是大为识者所诮。案此事《容斋五笔》中尝论之,谓韵拘平仄不知起于何世。然律赋本以铿锵声病为主,平仄相间,诵之流美,亦应制者不得不然;而通人往往不拘。吴县吴姓舫先生(钟骏)馆阁耆宿,博综经史,两任浙江学政。余两应其古学试,一次赋题晋荀息以璧马假道,以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为韵,六平二侧也;一次赋题汲古得修绠,以学于古训乃有获为韵,一平六侧也。
光绪甲申(一八八四)十一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