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民穷财尽四字,蹙额转相告语。夫财者,天生地宜,而人功运旋而出者也。天下未尝生,乃言乏。其谓九边为中国之壑,而奴虏又为九边之壑,此指白金一物而言耳。
财之为言,乃通指百货,非专言阿堵也。今天下何尝少白金哉!所少者,田之五谷、山林之木、墙下之桑、洿池之鱼耳。有饶数物者于此,白镪黄金可以疾呼而至,腰缠箧盛而来贸者,必相踵也。今天下生齿所聚者,惟三吴、八闽,则人浮于土,土无旷荒。其他经行日中,弥望二三十里,而无寸木之阴可以休息者,举目皆是。生人有不困,流寇有不炽者?
所以至此者,蚩蚩之民何罪焉!凡愚民之所视效者,官有严令而遵之。世家大族、显贵闻人,有至教唱率而听从之。百年以来,守令视其口口为传舍,全副精神尽在馈送邀誉,调繁内转。迩来军兴急迫之秋,又分其精神,大半拮据,催征参罚,以便考成。知畎亩山林之间,穷檐蔀屋之下,为何如景象者!富贵闻人,全副精神只在延师教子,联绵科第,美宫室,饰厨传;家人子弟,出其称贷母钱,剥削耕耘蚕织之辈,新谷新丝,簿帐先期而入橐,遑恤其他。用是,蚩蚩之民,目见勤苦耕桑,而饥寒不免,以为此无益之事也。择业无可为生,始见寇而思归之。从此天下财源,遂至于萧索之尽;而天下寇盗,遂至于繁衍之极矣。
说者曰:富家借贷不行,隐民无取食焉。夫天赋生人手足,心计糊口,千方有余,称贷无路,则功劳奋激而出。因有称贷助成慵懒,甚至左手贷来.右手沽酒市肉,而饘糜且无望焉。即令田亩有收,绩蚕有绪,既有称贷重息,转眄输入富家;铚镰筐箔未藏,室中业已悬罄。积压两载势必子母皆不能偿,富者始闭其称贷而绝交焉。其时计无复之,有不从乱如归也?夫子母称贷,朘削酿乱如此,而当世建言之人,无片语及之者何也?盖凡力可建言之人,其家未必免此举也。材木不加于山,鱼盐蜃蛤不加于水,五谷不加于田畴,而终日割削右舍左邻以肥己,兵火之至,今而得反之,尚何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