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篇 称谓第十四

类别:史部 作者:刘知几(唐) 书名:史通

    【原文】

    孔子曰:“唯名不可以假人。”又曰:“名不正则言不顺,"“必也正名乎!'’是知名之折中,君子所急。况复列之篇籍,传之不朽者邪!昔夫子修《春秋》,吴、楚称王而仍旧曰子。此则褒贬之大体,为前修之楷式也。

    【译文】

    孔子说:“只有名份不能借给人。”又说:“称呼不当则言语不能顺当合理”、“一定要纠正名份上的称呼吧。”由此可知称谓是否符合原则,是君子首先要解决的,更何况列入史籍,传之永远呢?过去孔夫子修《春秋》,吴国、楚国的君主已经称王,书中仍旧称“子”。这就是史书暗含褒贬的大原则,被先贤们引为楷范、模式。

    【原文】

    马迁撰《史记》,项羽潜盗而纪之曰王,此则真伪莫分,为后来所惑者也。自兹已降,讹谬相因,各讳所施,轻重莫等。至如更始中兴汉室,光武所臣,虽事业不成,而历数终在。班、范二史皆以刘玄为目,不其慢乎?

    【译文】

    司马迁撰写《史记》,项羽超越名份私自称王,而立为苯纪称“王”,这就是真伪不分,使后人迷惑。从此以后,谬误流传,给帝王所加的名称,轻重不一。如更始帝中兴汉朝,光武帝向其称臣,虽然帝业未成,但历法纪元终归是实际存在,班固、范哗二人的史书都称其为刘玄,不是太轻慢了吗?

    【原文】

    古者二国争盟,晋、楚并称侯伯;七雄力战,齐、秦俱日帝王。其间虽胜负有殊,大小不类,未闻势穷者即为匹庶,力屈者乃成寇贼也。至于近古则不然,当汉氏云亡,天下鼎峙,论王道则曹逆而刘顺,语国柞则魏促而吴长。但以地处函夏,人传正朔,度长絮短,魏实居多。二方之于上国,亦犹秦缪、楚庄,与文、襄而并霸。蜀昭烈主可比秦缪公,吴大帝可比楚庄王。逮作者之书事也,乃没吴、蜀号溢,呼权、备姓名,谓鱼豢、孙盛等。方于魏邦,悬隔顿尔。惩恶劝善,其义安归?

    【译文】

    古时候晋、楚二国争夺盟主地位,同称侯伯;一匕雄争战,齐、秦都称帝王。他们虽然有胜负之分,国家有大小之别,没听说衰亡了的,史书就把他们作为平民,失败了的.就作为贼寇。到r近代就不是这样了,当汉代败亡,三国鼎立之时,以仁义治天下而论,是曹魏悖逆而刘蜀顺合,以立国年数而论,是曹魏短促而孙吴长久。但如果按地域是否处于华夏中心,君主是否得到正统帝位的传承而论,衡量比较起来,曹魏又确实占了优势。蜀、吴二国对于魏,也就像秦缪公、楚庄王与晋文公、晋襄公共同称霸(蜀昭烈主刘备可比作秦缪公,吴大帝孙权可比作楚庄王)。到了著史的人笔下,就不称吴、蜀的帝号、溢号,直呼孙权、刘备的姓名(是说鱼豢的《魏略》、孙盛的《魏氏春秋》等),和魏国比较,悬殊顿时如此。史书惩恶劝善的的原则何从体现?

    【原文】

    续以金行版荡,戎、揭称制,各有国家,实同王者。晋世臣子党附君亲,嫉彼乱华,比诸群盗。此皆苟询私忿,忘夫至公。自非坦怀爱憎,无以定其得失。至萧方等始存诸国名溢,潜帝者皆称之以王。此则赵犹人君,加以王号;祀用夷礼,贬同子爵。变通其理,事在合宜,刁道可观,见于萧氏者矣。

    【译文】

    后来西晋政权崩溃,戎、羌等五胡称帝,各自建立国家,其实和诸侯王相同。晋代的臣子们偏袒本朝的君主,忌恨五胡搅乱华夏,对他们视同盗贼。这都是不顾原则地顺从自己的私愤,忘记了根本的共同规则。如果不是坦然无私,爱僧出之于公,就不能确定是非得失。到了萧方等的《三十国春秋》,保留各国的帝号、溢号,私自称帝的全部称之为王。就如同赵武灵王虽未称王,同样是君主,史书中就给他加上“王”的称号;祀桓公朝见天子用夷人之礼,《春秋》中就贬称他的爵位为子。变通运用这个道理,处理比较得当,所谓小技艺中也有可取之处,在萧氏这里得到印证了。

    【原文】

    古者天子庙号,祖有功而宗有德,始自三代,迄于两汉,名实相允,今古共传。降及曹氏,祖名多滥,必无惭德,其唯武王。故陈寿《国志》独呼武曰祖,至于文、明,但称帝而已。自晋已还,窃号者非一。如成、穆两帝,刘、萧二明,梁简文兄弟,兼言孝元帝也。齐武成昆季,兼文宣、孝昭也。斯或承家之僻王,或亡国之庸主,不溢灵、缪,为幸已多,犹曰祖、宗,孰云其可?而史臣载削,曾无辨明,每有所书,必存庙号,何以申劝沮之义,杜渝滥之源者乎?

    【译文】

    古代天子的庙号,有功的称祖,有德的称宗。从三代开始,直到两汉,庙号和人物行事相符,古今流传。到了曹魏,称祖的大多失实,要说无愧于这一庙号的,大概只有魏武帝。所以陈寿《三国志》,只呼武帝为祖,至于文帝、明帝,只称帝而已。从晋代以后,窃取庙号的不止一人。如晋朝的成、穆二帝,刘宋、萧齐的两个明帝,梁朝的简文帝兄弟(兼指孝元帝),北齐武成帝兄弟(兼指文宣帝、孝昭帝),这些有的是继承祖上基业的邪辟之王,有的是亡国的昏庸之主,不溢为灵、缪,已属万幸,还要称祖称宗,谁能说这合适呢?而史臣编撰史书时,并不加以分辨,每写一个帝王,定要保留他们的庙号,如何申明劝勉和贬责的修史原则,杜绝弄虚作假的根源呢?

    【原文】

    又位乃人臣,迹参王者,如周之宜父、季历,晋之仲达、师、昭,追尊建名,比诸天子,可也。必若当涂所出,宦官携养,帝号徒加,人望不惬。故《国志》所录,无异匹夫,应书其人,直云皇之祖考而已。至如元氏,起于边朔,其君乃一部之酋长耳。道武追崇所及,凡二十八君。自开辟已来,未之有也。而《魏书•序纪》,袭其虚号,生则谓之帝,死则谓之崩,何异沐猴而冠,腐鼠称璞者矣!

    【译文】

    还有,有些人地位是臣下,事迹可入王者之列,如周代的古公宜父、季历,晋朝之司马戴、司马师、司马昭,死后追尊名号,按皇帝对待是可以的。而像曹魏的先辈,为宦官,为领养之人,徒然追尊帝号,并无声望,所以《三国志》所记载的,无异于普通人。需要写到其人,直接称皇帝的祖父、父亲而已。至于像元魏,起源于北方边远之地,其君主不过是一个部落的酋长罢了,道武帝追尊帝号,共有二十八代君主,自开天辟地以来,没有这样做的!而《魏书》的《序纪》袭称这些尊号,记他们的生前称帝,记他们的死称为崩。这与沐猴而冠、腐鼠称璞有什么两样?

    【原文】

    夫历观自古,称谓不同,缘情而作,本无定准。至若诸侯无溢者,战国已上谓之今王;天子见黝者,汉、魏已后谓之少帝。周衰有共和之相,楚就有郑敖之主,赵佗而曰尉佗,英布而曰鲸布,豪杰则平林、新市,寇贼则黄巾、赤眉,园、绮友朋,共云四皓;奋、建父子,都称万石。凡此诸名,皆出当代,史臣编录,无复张弛。盖取叶随时,不藉稽古。及后来作者,颇慕斯流,亦时采新名,列成篇题音第。若王《晋》之《十士》、《寒俊》,沈《宋》之《二凶》、《索虏》,即其事也。唯魏收远不师古,近非因俗,自我作故,无所宪章。其撰《魏书》也,乃以平阳王为出帝,司马氏为潜晋,桓、刘已下,通曰岛夷。夫其馅齐则轻抑关右,党魏则深诬江外,爱憎出于方寸,与夺由其笔端,语必不经,名惟骇物。昔汉世原涉大修坟墓,乃开道立表,署曰南阳降,欲以继迹京兆,齐声曹尹,而人莫之肯从,但云原氏降而已。故知事非允当,难以遵行。如收之苟立诡名,不依故实,虽复刊诸竹帛,终罕传于讽诵也。

    【译文】

    遍观自古以来史书,称谓不同.根据情况而定.本无一定之规。至于如诸侯无溢号的,战国以前,称之为“今王”;天子被废黝的,汉魏以后,称之为“少帝”。周代衰亡之际,大臣代理朝政,称为“共和”;楚共王被杀,称“夹卜敖”。赵佗称“尉佗”;英布称“黔布”。豪杰你“平林”、“新市”,贼寇则称“黄巾”、“赤眉”;园公、绮里季等四人友好,合称“四皓”;石奋、石建父子,都称“万石”。上述这一类名号,都是当时就有的,史臣编录史书时,不再加以变更。大概符合当时情况,不需借助查考古事。到后来的作史者,对这一类称谓颇为钦慕,也时常采用新的名称,列成篇题(音第,次第的意思)。如王稳《晋书》中的《十士》、《寒俊》,沈约《宋书》中的《二凶》、《索虏》就是这样。只有魏收远不师法古人,近不根据习俗,自我作故,无所依据。他撰写《魏书》,就把平阳王称作“出帝”,称司马氏的东晋为“潜晋”;把从桓玄、刘裕开始的南朝,统统称为“岛夷”。因为讨好北齐就轻视贬抑关右的西魏,为了依附元魏就诬蔑江南的晋、宋。爱憎出于私心,取舍随意下笔,说事必定荒诞不经,称谓只能惊人耳目。过去汉代的原涉,大修坟墓,开墓道,立墓表,署墓道名为“南阳吁”,想要成为“京兆叶”第二,和曹尹齐名,但却没人肯听他,只称“原氏叶”而己。由此可见,事情如果不合理,就难以让人们遵照实行。像魏收这样牵强地设立怪异的名称,不依照应该效法的成例,虽然已经刊刻成书,终究难得被人流传诵读。

    【原文】

    抑又闻之,帝王受命,历数相承,虽旧君已没,而致敬无改,岂可等之凡庶,便书之以名者乎?近代文章,实同儿戏。有天子而称讳者,若姬满、刘庄之类是也。有匹夫而不名者,若步兵、彭泽之类是也。史论立言。理当雅正。如班述之叙圣卿也,而曰董公惟亮;范赞之言季孟也,至曰魄王得士。习谈汉主,则谓昭烈为玄德。习氏《汉晋春秋》以蜀为正统,其编目叙事皆谓蜀先主为昭烈皇帝,至于论中语则呼为玄德。裴引魏室,则目文帝为曹巫。夫以淫乱之臣,忽隐其讳;倒胃董贤,乱谓院嚣。正朔之后,反呼其名。意好奇而辄为,文逐韵而便作,班固《哀纪述》曰:。宛妾董公,惟亮天功。,'((魄嚣公孙述传赞》曰:•公孙习吏,魄王得士。”用舍之道,其例无恒。但近代为史,通多此失。上才犹且若是,而况中庸者乎?今略举一隅,以存标格云尔。

    【译文】

    或者又听说帝王受上帝之命而登基,朝代前后相继,虽然旧君主已死,而他应有的尊敬没有改,岂可将他等同于一般百姓,就直接写他的名字呢?近代的文章在这个问题上,实在如同儿戏。有身为帝王却直呼其名姓的,如姬满、刘庄之类即是这样;有身为平民却不称名字的,如阮步兵、陶彭泽之类就是如此。史论所用言词,理当雅正。而如班固《汉书•叙传》叙董贤,竟然用“董公”、“惟亮”这样的词;范哗《后汉书”传赞》中说魄嚣,甚至说是“魄王得士”。习凿齿谈论蜀汉君主,就称昭烈皇帝为“玄德”(习氏《汉晋春秋》以蜀国为正统,目录中和叙事时都称蜀先主为昭烈皇帝,到了论语中,却称之为玄德);裴松之引述曹魏帝王,则称魏文帝为曹工。以淫臣乱臣,忽然为其姓名避讳(淫臣指董贤,乱臣指魄嚣);即位为帝王的,反而直呼其名。只要立意新奇、行文押韵,就信笔而写(班固《汉书。哀帝纪•述》说:“宛妾董公,惟亮天功。"((魄嚣公孙述传•赞》说:“公孙习吏,魄王得士”),取舍的方法,没有固定的体例。但是近代所编的史书,基本上都有这样的失误。上等才智的人尚且如此,何况中等才智的人呢?这里略举一斑,借以示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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