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篇 邑里第十九

类别:史部 作者:刘知几(唐) 书名:史通

    【原文】

    昔《五经》、诸子,广书人物,虽氏族可验,而邑里难详。逮太史公始革兹体,凡有列传,先述本居。至于国有弛张,乡有并省,随时而载,用明审实。案夏侯孝若撰《东方朔赞》云:“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人。魏建安中,分厌次为乐陵郡,故又为郡人焉。”夫以身没之后,地名改易,犹复追书其事,以示后来。则知身生之前,故宜详录者矣。

    【译文】

    过去的五经、诸子,写了众多的人物,虽然氏族可以查考,但籍贯却难以审察。到了太史公才开始改变这种体例,凡是列传,先叙述他的居住地。至于国家有扩大缩小,县乡有合并减省,根据不同时期而加以记载,以表明详细真实。查夏侯孝若撰写《东方朔赞》说:“东方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人。魏代建安中,从厌次分出乐陵郡,所以又是乐陵郡人了。”人死了之后,地名改变,还要再写出这件事来,以告诉后人。可见在人的生前,当然应该详细记载了。

    【原文】

    异哉!晋氏之有天下也。自洛阳荡覆,衣冠南渡,江左侨立州县,不存桑梓。由是斗牛之野,郡有青、徐;吴、越之乡,州编冀、豫。欲使南北不乱,淄、绳可分,得乎?系虚名于本土者,虽百代无易。既而天长地久,文轨大同。州郡则废置无恒,名目则古今各异。而作者为人立传,每云某所人也,其地皆取旧号,施之于今。近代史为王氏传,云“琅哪临沂人”;为李氏传,曰“陇西成纪人”之类是也。非惟王、李二族久离本居,亦自当时无此郡县,皆是晋、魏已前旧名号。欲求实录,不亦难乎!

    【译文】

    与此不同的是,晋代占有天下的时侯,自从洛阳失陷,政权渡江南迁,江南设立侨置州县,故乡不复存在。于是,分野斗牛的江南吴越之地,又有了北方的青、徐、冀、豫等州郡之名。把虚名作为人物籍贯,尽管已经过了若干代,也不作改变。要使南北地名不混不乱,清晰可分,可能吗?其后,随着年代久远,全国统一,州郡则废置无常,名称则古今不同,而作者为人立传,常常说是“某地人也”,地名都取旧称,用在今天(近来史书为姓王的立传,就称“琅哪临沂人”,为姓李的立传,就称“陇西成纪人”等等,就属于这种情况。不光王、李二族已经早就离开本土,而且这时也没有这样的郡县)。要追求实录的效果,不是很困难吗?

    【原文】

    且人无定质,因地而化。故生于荆者,言皆成楚;居于晋者,齿便从黄。涉魏而东,已经七叶;历江而北,非唯一世。而犹以本国为是,此乡为非。是则孔父里于昌平,阴氏家于新野,而系纂微子,源承管仲,乃为齐、宋之人,非关鲁、邓之士。求诸自古,其义无闻。时修国史,予被配纂《李义淡传》。淡家于魏州昌乐,已经三代,因云:“义淡,魏州昌乐人也。”监修者大笑,以为深乖史体,遂依李氏旧望,改为陇西成纪人。既言不见从,故有此说。

    【译文】

    再说,人没有固定的品性,会根据地域而改变。所以,生长在荆楚的人,言语都是楚地的方言;居住在晋地的人,牙齿便是黄色。东晋南迁,北魏以来,已经七世;江南人北渡,已经不止一代。却还以当时的国家为根据,而不是以现在的地名为准。这样一来,那么孔子家住昌平,汉武帝妃阴丽华家住新野,按照源流来说,一个是宋微子之后,一个是管仲之后,就是齐人和宋人,而不是鲁人和邓人了。查考自古以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称呼的。(当年编修国史,我被分配编纂《李义淡传》。李义淡家住魏州昌乐,已经三代,所以我写道:“义淡,是魏州昌乐人。”监修国史的人见了大笑,认为太违背史书体例了。于是按照李姓的族望,改为“陇西成纪人”。既然我的意见不被听从,所以有这里的说法。)

    【原文】

    且自世重高门,人轻寒族,竞以姓望所出,邑里相矜。若仲远之寻郑玄,先云汝南应劫;文举之对曹操,自谓鲁国孔融是也。爱及近古,其言多伪。至于碑颂所勒,茅土定名,虚引他邦,冒为己邑。若乃称袁则饰之陈郡,言杜则系之京邑,姓卯金者咸曰彭城,氏禾女者皆云针鹿。今有姓邮者、姓弘者,以犯国讳,皆改为李氏,如书其邑里,必曰陇西、赵郡。夫以假姓犹且如斯,则真姓者断可知矣。又今西域胡人,多有姓明及卑者,如加五等爵,或称平原公,或号东平子,为明氏出于平原,卑氏出于东平故也。夫边夷杂种,尚窃美名,则诸夏士流,固无惭德也。在诸史传,多与同风。如《隋史•牛弘传》云:“安定鹑机人也,本姓寮氏。,至它篇所引,皆谓之陇西牛弘。《唐史.谢堰传》云:本姓库汗氏,续谓陈郡谢堰,并其类也。此乃寻流俗之常谈,忘著书之日体矣。

    【译文】

    而且,世俗看重高门望族,轻视寒门贱族,互相都以自己种姓所出的地方相夸耀。如应仲远攀附郑玄,先说自己是汝南应韵;孔文举对答曹操,自称是鲁国孔融,就是如此。到了近古,这类话就大多都是假的了。以至于碑志上所雕刻的,分封诸侯所用的国名,都虚假地冒用别的地名,作为自己的祖籍。至于如说到姓袁,就称陈郡人,说到姓杜,就称京邑人;姓卯金(刘)的,都说是彭城人,姓禾女(魏)的,都说是矩鹿人(当今有姓邮的,姓弘的,因为犯了国讳,都改为姓李。如果要写他们的籍贯,必定说“陇西赵郡”。假姓尚且如此,真姓就可想而知了。还有当今的西域胡人,很多姓明姓卑的,如果加封五等爵位,就或是称“平原公”,或是称“东平子”,因为中原明姓出于平原,卑姓出于东平的原因。边远的夷人杂种,尚且要窃取好的名称,那么内地的士人之类,当然就不会感到惭愧了)。写入史传,大多也是如此(如《隋书,牛弘传》说:“安定鹑瓤人,本姓寮。”至于其它篇目中提到时,都称陇西牛弘。《唐史•谢堰传》中说:“本姓库汗氏。”后来又称陈郡谢僵,也都属于这一类)。这是追寻流俗的常谈,而忘记了著书的本来的体例。

    【原文】

    又近世有班秩不著者,始以州壤自标,若楚国龚遂、渔阳赵壹是也。至于名位既隆,则不从此列,若萧何、邓禹、贾谊、董仲舒是也。观《周含、《隋》二史,每述王、庚诸事,高、杨数公,必云琅哪王褒,新野庚信,弘农杨素,渤海高颖,以此成言,岂曰省文,从而可知也。

    【译文】

    近代有官望不显著的,才用所在州的名称来标称,如楚国龚遂、渔阳赵壹就是。至于名位很高的,就不按照这种方法。如萧何、邓禹、贾谊、董仲舒就是。看《北周书》、《隋书》两种史书,每当叙述到王褒、庚信、高颖、杨素等人的事情,一定说是琅娜王褒、新野庚信、弘农杨素、渤海高颖。这样写成文章,还是否能说成文字简省,也就可想而知了。

    【原文】

    凡此诸失,皆由积习相传,浸以成俗,迷而不返。盖语曰:“难与虑始,可与乐成。”夫以千载遵行,持为故事,而一朝纠正,必惊愚俗。此庄生所谓“安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斯言已得之矣。庶知音君子,详其得失者焉。

    【译文】

    所有这种种失误,都是由于积习相传,逐渐形成习俗,因而迷误而不知归返。有这么一句话,说是:“难以共担开创的艰辛,可以同享成功的欢乐。”作为千年遵行,已成成规的东西,一旦要纠正,必定要惊吓愚俗。这就是庄生所说的“哪里有深明此理的人,而我可以跟他说呢?”这话已经切中肯萦了。大概知音君子,可以清楚其中的得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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