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夫史才之难,其难甚矣。《晋令》云:“国史之任,委之著作,每著作郎初至,必撰名臣传一人。”斯盖察其所由,苟非其才,则不可叨居史任。历观古之作者,若蔡琶、刘峻、徐陵、刘炫之徒扮,各自谓长于著书,达一于史体,然观侏儒一节,而他事可知。案伯嘈于朔方L书,谓宜广班氏《天文志》。夫《天文》之于《汉史》,实附赘之尤甚者也。必欲申以椅掖蕊,但当锄而去之,安可仍其过失,而益其芜累?亦奚异观河倾之患,而不遏以堤防,方欲疏而导之,用速怀襄之害风。述史如此,将非练达者钦?孝标施论谈理衬,诚为绝伦。而《自叙》一篇,过为烦碎;《山栖》一志很,直是文章殆。谅难以偶迹迁、固,比肩陈、范者也。孝穆在齐,有志梁史扛,及还江左,书竟不成元。磋乎!以徐公文体,而施诸史传,亦犹濡上儿戏,异乎真将军元,幸而量力不为,可谓自卜者审矣。光伯以洪儒硕学,而速遭不遇。观其锐情自叙,欲以垂示将来,而言皆浅俗,理无要害。岂所谓“诵《诗》三百,虽多,亦奚以为”者乎?
【译文】
具备修史才能是困难的,而且非常困难。《晋令》上说:“修撰国史的责任,交给著作郎承担。每一个著作郎初上任,一定要撰写一个名臣的列传。”这大概是考察他的写法,假如不具备这样的才能,就不能挂名于史官之职。历观古代的作者,如蔡琶、刘峻、徐陵、刘炫这些人,都自称长于著书,精通史体。但是就像只要看侏儒的身体的一部分,其它部分也就能知道了一样,只要看他们的著述的一小部分,其它情况也就可以清楚了。查蔡伯嘈在朔方上书,说应当增广班固的《天文志》。《汉书》中的《天文志》,其实是最大的累赘。如果要加以指摘,只应当看作密植的禾苗,把它锄掉,怎么能继续他的错误,更增加这种芜杂累赘呢?这就好象已经看到黄河泛滥的危害,却不增加堤防以阻遏它,反而想要挖开口子放开它,以加速加大洪水的危害。如此论述历史,恐怕不是精练通达的吧?刘孝标立论谈理,确实是无与伦比,可是他的《自叙》一文,过于繁琐零碎;《山栖志》一文,简直就是文学作品,恐怕难以与司马迁、班固并列,与陈寿、范哗比肩了。徐孝穆在北齐,曾有志于编撰梁史,等到回到江南,书竟然没有完成。唉!以徐公的骄丽文体,放到史传上来,怕也就像儿戏一样的“霸上军”,不是“真将军”。幸亏他量力而行,没有编写,可算是有自知之明了。刘光伯作为一个博学大儒,却困顿不遇。看他的用心致志的自叙,想要流传后世,可是言词都很浅俗,道理也缘有重要的。难道这不就是孔子所说的“能够背诵《诗经》三百肖,虽然多,又有什么用处”吗?
【原文】
音尼父有言:“文胜质则史。”盖史者当时之文也,然朴散淳销,时移世异,文之与史,较然异辙劣。故以张衡之文,而不闲于史;以陈寿之史,而不习于文。其有赋述《两都》,诗裁《八咏》,而能编次汉册,勒成宋典。若斯人者,其流几何?
【译文】
过去孔尼父说过:“文彩胜过质朴就是史。”大概史就是当时的文,然而质朴淳厚的风气已经消散,时过境迁,文和史走向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所以以张衡的文学才能,却不熟悉作史;以陈寿的史学才能,也不熟练作文。如果说有人既能撰著《两都赋》,又能编纂《汉书》;有人既能作《八咏诗》,又能编纂《宋书》。可像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
【原文】
是以略观近代,有齿迹文章而兼修史传。其为式也,罗含、谢客宛为歌颂之文,萧绎、江淹直成铭赞之序,温子升尤工复语,卢思道雅好丽词,江总猖撅以沈迷,庚信轻薄而流宕。此其大较也。然向之数子所撰者,盖不过偏记杂说,小卷短书而己,犹且乖滥踌驳,一至于斯。而况责之以刊勒一家,弥纶一代,使其始末圆备,表里无咎,盖亦难矣。
【译文】
所以大略地看一下近代,有人属于文章之士,而又同时编修史传。他们编修史传的样式是:罗含、谢灵运宛如撰写歌颂之文,萧绎、江淹直接写成铭、赞的序;温子升特别擅长对偶的句子,卢思道尤其喜好骄俪的词语;江总倾心于艳辞而沉迷其中,庚信流于轻薄而不知收束。这是他们的大致情况。但前面的这几个人所撰著的,不过是不正规的偏记杂说,短篇小传而已,尚且悖谬驳杂到了这种程度,何况要让他们编撰一国史书,包罗一代史事,使其始末完备,从内容到形式都没有错误,大概也是很难的了。
【原文】
但自世重文藻,词宗丽淫,于是沮诵失路,灵均当轴,每西省虚职,东观伫才,凡所拜授,必推文士。遂使握管怀铅,多无锉综之识;连章累犊,罕逢微婉之言。而举俗共以为能,当时莫之敢侮。假令其间有术同彪、娇,才若班、荀,怀独见之明,负不刊之业,而皆取窘于流俗,见嗤于朋党。遂乃哺糟戳酩,俯同妄作,披褐怀玉,无由自陈。此管仲所谓“用君子而以小人参之,害霸之道”者也。
【译文】
但是自从世人重视文采,词句追求过分华丽,于是史家的笔法无人重视,诗人的文辞成为中心。每当史馆职位有空缺,或是需要征集修史人才,凡是得到任命的,必定是文学之士。于是使执笔编撰之人,大多没有考核和综合的识见,著述连篇累犊,却难得有寓意深刻的言论。可是举世之人都认为他们是能人,一时无人敢于轻慢他们。假如其中有人能力如同班彪、华娇,才学可比班固、荀悦,怀有独到的高明见解,胸有修史大业的抱负,都要受到流俗的困辱,和心有偏私的人的讥笑。于是只有随波逐流,放弃原则地跟随着乱写一气。尽管有真知灼见,由于没有地位,无法表明自己。这就是管仲所说的情况了:“任用君子,却又用小人参杂其中,这是损害霸业的方法。”
【原文】
昔傅玄有云:“观孟坚《汉书》,及与陈宗、尹敏、杜抚、马严撰中兴纪传,其文曾不足观。岂拘于时乎?不然,何不类之甚者也?是后刘珍、朱穆、卢植、杨彪之徒,又继而成之。岂亦各拘于时,而不得自尽乎?何其益陋也?”磋乎!拘时之患,其来尚矣。斯则自古所叹,岂独当今者哉!
【译文】
过去傅玄说过:“看班孟坚的《汉书》,确实是驰名一代的奇书,等到他和陈宗、尹敏、杜抚、马严编撰中兴纪传,那文辞简直不值得一读。或者是受时代所局限吧?要不然,为什么那么不一样?这以后,刘珍、朱穆、卢植、杨彪这些人继续编写,最终完成。大概也都是局限于所处的时代,因而不能完全表现自己吧?是多么更加鄙陋啊。”唉!时代局限给编史者所带来的危害,是由来已久了。这是自古以来人们所慨叹的事,又哪里是今天才这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