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盖作者自叙,其流出于中古乎?案屈原《离骚经》,其首章上陈氏族,下列祖考;先述厥生,次显名字。自叙发迹,实基于此,降及司马相如,始以自叙为传。然其所叙者,但记自少及长,立身行事而已。逮于祖先所出,则蔑尔无闻。至马迁,又微三间之故事,放文园之近作,模楷二家,勒成一卷岔。于是扬雄遵其旧辙,班固酌其余波,自叙之篇,实烦于代。虽属辞有异,而兹体无易。
【译文】
大慨作者的自叙,源头出自中古吧?查屈原《离骚经》,第一章前面陈述自己的氏族,后面列出父亲;先讲述自己的出生,然后写出名字。自叙的兴起,其实就是根据它。后来到了司马相如,开始以自叙为传,但他所叙述的,只是记录自己从小到大以及其立身行事而已,至于祖先及出生,则闭口不提。到司马迁,又采取三间大夫屈原的方法,仿照司马相如的近作,效法这两人,写成一篇。于是扬雄走他的旧路,班固受他的影响,有关自叙的篇章,繁盛于一代。虽然用词不同,而这种体例没有变化。
【原文】
寻马迁《史记》,上自轩辕,下穷汉武,疆宇修阔,道路绵长。故其自叙,始于氏出重黎,终于身为太史。虽_L下驰骋,终不越《史记》之年。班固《汉书》,止叙西京二百年事耳。其自叙也,则远微令尹,起楚文王之世;近录《宾戏》,当汉明帝之朝。苞括所及,逾于本书远矣。而后来叙传,非止一家,竞学孟坚,从风而靡。施于家谍,犹或可通,列于国史,多见其失者矣。
【译文】
考察司马迁的《史记》,记事上起轩辕氏,下终汉武帝,范围广阔,年代久长。所以他的自叙开始于姓氏出自重黎,结束于自己为太史。虽然上下驰骋,但是始终没有超越《史记》记事的年限。班固的《汉书》,只记载西汉二百年之间的史事,而他的自叙则上溯令尹子文,起自楚文王的时代;直到记录《答宾戏》,已经是汉明帝的时代,所包括的年代,超出正文的年代很多。后来的自叙传,不止一家,都争着学习班孟坚,为这股风气所左右。这样的写法,用在家谱上,或许可以说得过去,列在国史之中,则往往表现出他们的失误。
【原文】
然自叙之为义也,苟能隐己之短,称其所长,斯言不谬,即为实录。而相如自序,乃记其客游临邓,窃妻卓氏,以《春秋》所讳,持为美谈。虽事或非虚,而理无可取。载之于传,不其愧乎!又王充《论衡》之自纪也,述其父祖不肖,为州间所鄙,而己答以警顽舜神,鲸恶禹圣。夫自叙而言家世,固当以扬名显亲为主,苟无其人,}匆之可也。至若盛矜于己,而厚辱其先,此何异证父攘羊,学子名母?必责以名教,实三千之罪人也。
【译文】
作为自叙的义例,假如能隐藏自己的短处,表明自己的长处,言语没有不符合事实的地方,就是真实记录。而司马相如的自序,却记录自己客游临邓,偷偷以卓文君为妻,把《春秋》所隐讳的东西,作为美谈。虽说事情可能不假,而道理却没有可取之处。把它载入传记,难道不羞愧吗?又有王充《论衡》的《自纪》,叙述他的先祖和父亲不贤,被州县乡里所鄙视,而自己回答人家说“警顽舜神,鲸恶禹圣”。自叙中讲到自己的家世,当然应当以为自己的亲属扬名为主,假如没有值得宣扬的人,空缺也可以。像这样地大肆夸耀自己,却深深地侮辱自己的祖先,这与那种证明自己父亲偷羊的儿子,游学归来称呼母亲名字的儿子有什么不同?如果用礼教名份来评判,实在是不孝的罪人啊。
【原文】
夫自媒自街,士女之丑行,然则人莫我知,君子不耻。案孔氏《论语》有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不如某之好学也。”又曰;“吾每自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又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又曰:“吾之先友尝从事于斯矣。”则圣达之立言也,时亦扬露己才,或托讽以见其情,或选辞以显其迹,终不盯衡自伐,攘袂公言。且命诸门人“各言尔志”,由也不让,见嗤无礼。历观扬雄已降,其自叙也,始以夸尚为宗。至魏文帝、傅玄、陶梅、葛洪之徒@,则又逾于此者矣。何则?身兼片善,行有微能,皆剖析具言,一二必载。岂所谓宪章前圣,谦以自牧者钦?
【译文】
自我夸耀,无媒而嫁,是士女的丑陋行为。那么自己不被别人知道,君子就并不把它作为耻辱的事。查孔子《论语》中说:“有十户人家的地方,就一定有又忠心又讲信用的人”,“只是不如我这样好学罢了。”又说:“我每天再三自我反省,帮人办事是否有不尽心竭力的地方?和朋友相处是否有不诚实的地方?”又说:“周文王死了以后,文化遗产不都在我这里吗?”又说:“有能力却向没有能力的人请教,知识丰富却向知识贫乏的人请教,有学问就像没有学问一样,头脑充实却像空无所有一样。我的过去的朋友就是这样做的。”可见圣贤们发表言论,也常常显露宣扬自己的才能,或是用委婉的话语暗示自己的意思,或是以谦逊的言词显示出一点迹象,始终不慷慨激昂地自我夸耀,明目张胆地公开表明。而且孔子命令诸弟子“各自说说你们的志向”,仲由的态度不谦虚,被孔子讥笑为无礼。一一查看扬雄以后,一些人的自叙,开始崇尚自我夸耀。到魏文帝、傅玄、梅陶、葛洪这一类人,则又更加超过他们了。为什么这么说呢?自身有一点小善行,具备一点小能力,都要细细分辨,全部说出,必定一一记载。这难道是效法前代圣贤,以谦逊来要求自己吗?
【原文】
又近古人伦,喜称阀阅。其草门寒族,百代无闻,而骆角挺生,一朝暴贵,无不追述本系,妄承先哲。至若仪父、振铎,并为曹氏之初;淳维、李陵,俱称拓拔之始。河内马祖,迁、彪之说不同;吴兴沈先,约、炯之言有异。斯皆不因真律,无假宁楹,直据经史,自成矛盾。则知扬姓之寓西蜀,班门之雄朔野,或胃纂伯侨,或家传熊绎,恐自我作故,失之弥远者矣。盖馅祭非鬼,神所不欲;致敬他亲,人斯悖德。凡为叙传,宜详此理。不知则网,亦何伤乎?
【译文】
还有,近古的人们,喜好称说门第。那些寒门孤族,百世无名的,而一旦后代中有了出色的人,突然显贵,则无不追述本族世系,虚假地把自己说成是先哲的后代。以至于如仪父、振铎,都成了姓曹的先祖;淳维、李陵,全称为拓跋氏的始祖。河内司马氏的祖先,司马迁、司马彪的说法不一样;吴兴沈氏的先人,沈约、沈炯的说法有差异。这些都是不像孔子那样根据吹律,根据梦见自己坐奠于两楹之间,从而认定自己是殷人的后代,而是直接根据经史,造成自相矛盾。由此可见扬氏寓居西蜀,说是伯侨的后裔;班氏称雄于朔方,说是熊绎的传人,恐怕都是自我作故,相差得很远了。向不该祭祀的鬼神祭祀,鬼神不会享用祭品;不敬重自己的亲人,而去敬重别人的亲人,这样的人就是违背了道德原则。凡是写作叙传的人,应该明白这祥的道理。不懂的东西就让它空缺,又有什么妨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