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古之人言《春秋》三傳者多矣。戰國之世,\其事罕聞。當前漢專用《公羊》,宣皇已降,《谷梁》又立于學。至成帝世,劉欲始重《左氏》,而竟不列學官。大抵自古重兩傳而輕《左氏》者,固非一家;美《左氏》而議兩傳者,亦非一族。互相攻擊,各自朋黨,嚨枯紛競,是非莫分。然則儒者之學,苟以專精為主,止于治章句,通訓釋,斯則可也。至于論大體,舉宏綱,則言辛兼統,理無要害。故使今古疑滯,莫得而申者焉。
【譯文】
古代,談論《公羊傳》、《谷梁傳》、《左氏傳》的人是很多的。但是,在戰國時代,關于這些史書的議論還不常听到。西漢初時,人們只信崇《公羊傳》,依憑它解釋《春秋》。宣帝以後,《谷梁傳》又被立于學官。到了成帝的時候,劉散開始重視《左氏傳》,然而,受到儒家學者的攻擊,竟不立于學官。不過,從古時到彼時,重視《公羊傳》、《谷梁傳》而輕視《左傳》的,決不是儒家一家;贊美《左傳》而非議另外兩傳的學者,也決非劉氏一族。他們互相攻擊,各自利用自己的政治集團來貶責對方的學術觀點。一時吵吵嚷嚷,是非辨別不清。然而,儒家的學術,如果說它以專精為主,那麼,在解釋段落句子的意義、疏通字詞、注解疑難之處方面,還是可以的。至于從宏觀上闡述一書的思想內容,並提綱摯領地論述大概,則不是它的專長了,它很少能夠做到介紹內容時概括全篇,闡述思想時抓住要害。所以,它使古今的人們對于《春秋》一書中的疑惑不解之處,不能得到任何解釋。
【原文】
必揚榷而論之,言傳者固當以《左氏》為首。但自古學《左氏》者,談之又不得其情。如賈透撰《左氏長義》,稱在秦者為劉氏,乃漢室所宜推先。但取悅當時,殊無足采。又按桓譚《新論》曰︰“《左氏傳》于《經》,猶衣之表里。”而《東觀漢記》陳元奏雲︰“光武興立《左氏》,而桓譚、衛宏並共毀警,故中道而廢。”班固《藝文志》雲︰丘明與孔子觀魯史記,而作《春秋》,有所貶損,事形于《傳》,懼催時難,故隱其書。末世口說流行,遂有《公羊》、《谷梁》、《鄒氏》,《夾氏》諸傳。而于固集復有難《左氏》九條三評等科。夫以一家之言,一人之說,而參差相背,前後不同。斯又不足觀也。夫解難者以理為本,如理有所網,欲令有識心伏,不亦難乎?今聊次其所疑,列之于後。
【譯文】
如果大略地排列各種《春秋》傳的次序,自然推《左傳》為第一。然而,自古以來研習《左傳》的學者,對《左傳》的闡述卻不得要領。如賈逛撰寫的《左氏長義》,說《左傳•文公十三年》所記載的事中提到的自秦還晉的士會,原為劉氏,而劉氏的先祖是堯,因此,漢皇朝的劉姓應該往前推到堯。這種說法只是為了取悅于漢朝廷,沒有任何參考價值。又桓譚在《新論》中說︰“《左傳》與《春秋》的關系,就象衣服的面子與里子”。然而,《東觀漢記》記載說︰“陳元上書皇帝道︰‘光武帝時,將《左傳》立于學官,但是,桓譚、衛宏等人大肆攻擊《左傳》,他們檢出個別的缺點而不顧它的宏美,使得《左傳》的流傳在中途被廢止。”班固的《藝文志》說︰左丘明與孔子在閱讀了魯國的史書後,在此基礎上,撰寫了《春秋》一書。對于原書的內容,進行刪削精簡,而在《傳》中則詳細記述。因害怕當時政治勢力的迫害,所以隱藏其書。周朝末年,口述《春秋》的形式流行,于是有《公羊》、《谷梁》、《鄒氏》、《夾氏》等傳。而班固又匯集潔難《左傳》的九條三評的材料,共有十七卷。不過,他的一家之言,前後矛盾,說法不一,沒有什麼閱讀價值。解答疑難的問題,闡述義理是其根本飛如果沒什麼道理,或者講不清道理,想讓有學識的人心服,不是很難的嗎?今將我疑惑的地方,一一列之于後。
【原文】
蓋《左氏》之義有三長,而二傳之義有五短。按《春秋》昭二年,韓宣子來聘,觀書于太史氏,見《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然《春秋》之作,始自姬旦誠諸仲尼。丘明之《傳》,所有筆削及發凡例,皆得周典。杜預釋例雲︰《公羊》、《谷梁》之論《春秋》,皆因事以起問,因問以辨義,義之口者,曲以通口,無他凡例也。左丘明則口周禮以為本,諸稱凡以發例者,皆周公之舊制者也。傳孔子教,故能成不刊之書,著將來之法。其長一也。
【譯文】
《左傳》在義理方面有三點長處,而《公羊傳》與《谷梁傳》則有五點短處。《春秋昭公二年》記載道︰“韓宣子執政後,來魯國通問致意。在太史處看書,讀到了《魯春秋》,感嘆說︰“周禮全部存在于魯國,我今天才知道周公的品德與周能夠統治天下的原因了。”《春秋》一書的寫作雖然開始于周公姬旦,由孔子刪訂而完成,但是《左傳》對于《春秋》的添補與刪削,都符合周代的禮法法度,(杜預《春秋釋例》說︰《公羊》、《谷梁》解釋《春秋》,都是由《春秋》的內容而提出問題,提出問題後再分析解答其意義。而沒有一定的凡例。左丘明則根據周《禮》的要義,來定傳注的體例。)繼承和傳播孔子的思想,所以,它能夠成為不可磨滅的史書,為後人寫作史書提供了一套系統的法則。這是第一點長處。
【原文】
又按哀三年,魯司鐸火,南宮敬叔命周人出御書。其時于魯文籍最備。丘明既躬為太史,博總群書,至如《禱機》、《紀年》之流,《鄭書》、《晉志》之類,凡此諸籍,莫不畢睹。其傳廣包他國,每事皆詳。其長二也。
【譯文】
魯哀公三年,魯國司鐸宮失火,殃及桓公、禧公廟,救火的人都說先去救府庫,南宮敬叔卻命令負責保管周書典籍的官員將御書先搶救出來。其時,在魯國的周書典籍最為完備。左丘明于是親自擔任太史一職,廣泛地匯集各種圖書,象《禱機》、《紀年》、《鄭書》、《晉志》之類的史書,沒有一部不從頭到尾地讀過。因此,《左傳》的內容涉及到各國的歷史,而所記載的每件事又很詳細。這是第二點長處。
【原文】
《論語》子曰︰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夫以同聖之才,而膺授經之托。加以達者七十,弟子三千,遠自四方,同在一國。于是上詢夫子,下訪其徒,凡所采披,實廣聞見。其長三也。
【譯文】
《論語•公冶長》所記錄的孔子的話說︰左丘明認為可恥,孔丘也認為可恥。由此可見,左丘明是一位與孔子同一時代的人才。他受孔子之托,為《春秋》作傳。當時,孔子有知識淵博而通達的弟子七十人,又有普通弟子三千人,他們遠的散居于四面八方,近的與左丘明同在一國。于是,左丘明上請教孔子,下詢問孔子的學生。因此,《左傳》一書所采錄的史料,確實能夠擴大我們的視野。這是第三點長處。
【原文】
如谷梁、公羊者,生于異國,長自後來,語地則與魯產相違,論時則與宣尼不接,安得以傳聞之說,而與親見者爭先乎?譬猶近世,漢之太史,晉之著作,撰成國典,時號正書。既而《先賢》、《譽舊》、謂《楚國先賢傳》、《汝南先賢行狀》、《益部譽舊傳》、《襄陽普舊傳》等書。《語林》、《世說》,競造異端,強書他事。夫以傳自委巷,而將冊府抗衡;訪諸古老,而與同時並列。斯則難矣。彼二傳之方《左氏)),亦奚異于此哉?其短一也。
【譯文】
谷梁赤、公羊高,都出生于別的國家,又生活于左丘明之後的時代。論述的地域與《春秋》不同,談到的事情也與孔子所說的有差異。他們用民間的傳聞來解釋《春秋》,怎麼能夠與親身听到過孔子教誨的左氏爭勝呢?這就好像近古的漢代與晉代的史官以當代人的身份寫成當代史,被稱為正統的史書,而後來《先賢》、《譽舊》、(指《楚國先賢傳》、《汝南先賢行狀》、《益部晉舊傳》、《襄陽眷舊傳》等書。)((語林》、《世說新語》等,都是搜集的街談巷語,或是訪問前朝老人而成。要和司馬遷、班固、干寶、孫盛相比或並列,是很難的。用《公羊傳》、《谷梁傳》比《左傳》,豈不是和上面的比較一樣嗎?這是《公羊傳》、《谷梁傳》的第一個缺陷。
【原文】
左氏述減哀伯諫桓納鼎,.周內史美其說言︰王子朝告于諸侯,閡馬父嘉其辨說。凡如此類,其數實多。斯蓋當時發言,形于翰墨,立名不朽,播于他邦。而丘明仍其本語,就加編次。亦猶近代《史記》載樂毅,李斯之文,《漢書》錄晃錯、賈生之筆。尋其實也,豈是子長稿削,孟堅雌黃所構者哉?觀二傳所載,有異于此。其錄人言也,語乃姐齡,文皆瑣碎。夫如是者,何哉?蓋彼得史臣之簡書,此傳流俗之口說。故使隆促各異,豐儉不同,其短二也。
【譯文】
《左傳》記載道︰減哀伯勸阻桓公不要接受部鼎,以求道德的完美。周內史高度贊揚哀伯勸諫君主的話;王子朝謀反作亂,然而用巧妙的話語向諸侯表明他忠誠王室的決心。閡馬父贊美他的語言,但對他犯上作亂的行為深惡痛絕。像這樣的記錄人物語言的事例,還有很多。這些歷史人物的語言之所以能被《左傳》記載,原因是當時人們的講話,被史官用文字記錄了下來。講話人的名字與原話的內容都不會湮沒,並流傳到別的國家。而左丘明引用的仍是原話,僅是按順序編輯一下而已。這就好像近古的《史記》轉載樂毅、李斯的文章,《漢書》抄錄晃錯、賈誼的作品一樣。考察這些文章來歷,哪里是司馬遷編造、班固修改而成的呢?然而,看一看《公羊傳》、《谷梁傳》所記載的內容,就不是這樣的了。它們所轉錄的人物的語言文章,語言局促,文章瑣碎。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情況呢?因為《左傳》引用的是各國史臣記錄的史書。而另外二傳所引用的卻是流傳于人們口頭上的。所以,前者委婉縴徐,後者局促不文;前者豐腆,後者簡陋。這是《公羊傳》與《谷梁傳》的第二點不足。
【原文】
尋《左氏》載諸大夫詞令,行人應答,其文典而美,其語博而奧。如嘻伯諫君觀魚,富辰諫王納狄,王孫勞楚而論九鼎,季札觀樂而談國風,其所援引,皆據禮經之類是也。述遠古則委曲如存,如鄭子聘魯,言少昊以鳥名官;季孫行父稱舜舉八元八凱;魏絳答晉悼公引《虞人之哉》,子革諷楚靈王誦祈招之詩,其事明白,非厚誣之類是也。徽近代則循環可覆。如呂相絕秦,述兩國世隙;聲子班荊,稱楚材晉用;晉士握濁諫殺荀林父,說文公敗楚于城淮,有優色;子服景伯謂吳雲︰楚圍宋,易子而食,析骸以羹,猶無城下之盟;祝佗稱踐土盟晉重耳、魯申、蔡甲午類是也。必料其功用厚薄,措思深淺,諒非經營草創,出自一時,琢磨潤色,獨成一手。斯蓋當時國史已有成文,丘明但編而次之,配經稱傳而已也。如二傳者,記言載事,失彼著華;尋源討本,取諸胸臆。夫自我作故,無所準繩,故理甚迂僻,言多鄙野,比諸《左氏》,不可同年。其短三也。
【譯文】
《左傳》中記載的各國大夫的辭令,外交人員的應答,都典雅而富有文采,內容寬泛而又深奧。(如減嘻伯對君王觀魚的勸諫,富辰對王要娶狄人女為王後的勸說,王孫慰勞楚軍時對詢問鼎的回答,季札在魯國听詩樂演奏後的評論之類。)敘述遠古人物的談話,委婉含蓄,使讀者如聞其聲。(如鄭國君主到魯國訪問,說少昊以鳥給官命名;季孫行父稱舜舉薦八元八凱;魏絳在回答晉悼公伐狄的提議時,引用了舜時的訓誡;子革為勸阻楚靈王周游而誦《祈招》之詩之類。)引用近古人物的言語。其言語圍繞中心,循環往復,說理透闢。(如晉與秦絕交時,呂相歷數秦晉之間的世代矛盾;聲子鋪荊而坐,說楚國的人才為晉所用;握濁諫勸晉侯不要殺荀林父時,說文公在城蹼大敗楚軍後仍有憂色;吳國和魯國交戰,即將定城下之盟,景伯勸說吳王時說楚人圍困宋,宋國到了互相交換孩子而食,拾來骨頭燒火的地步,而宋國仍不與楚國訂立屈辱的城下之盟;衛國祝佗對葺弘敘說晉文公在踐土盟會時,盟書引用天子的話,按照晉國的重、魯國的申、衛國的武、蔡國的甲午的順序稱說之類。)可以想見,這樣顯示作者獨具匠心、構思巧妙的措詞,恐怕決不是一個人擬稿、潤色並在一段時間內完成的,而是當時已經有了各國的史書,左丘明不過是按時間的順序進行編排,並與經文一一對應起來而已。然而,《公羊傳》與《谷梁傳》,不論是記錄人物言語還是刊載歷史事件,都丟掉了原內容的精華部分;探索事情的起因,肯定是出自于他們自己的想當然。這種無所依憑、不按章法的做法,使得二傳所說的道理迂腐怪僻,語言文字也鄙理不文。和《左傳》相比,不可同日而語。這是《公羊傳》、《谷梁傳》的第三點不足。
【原文】
按二傳雖以釋經為主,其缺漏不可彈論。如《經》雲︰楚子虞卒。而《左傳》雲,公子圍所殺。及公、谷作傳,重述經文,無所發明,依違而已。其短四也。
【譯文】
《公羊》、《谷梁》二傳雖然以解釋《春秋》為它們的主要內容,然而,空缺不解釋的地方不勝枚舉。如《春秋•昭公元年》說︰“楚子糜死了”。《左傳》注解說︰“公子圍借口去看看楚王的病,進入室內將楚子糜勒死。”到了《公羊》、《谷梁》二傳,只是重復《春秋》上面的內容,對這句話沒有任何注解,依樣畫葫蘆而已。這是《公羊》、《谷梁》二傳的第四點不足。
【原文】
《漢書》載成方遂詐稱庚太子,至于網下。雋不疑曰︰昔衛蒯饋得罪于先君,將入國,太子輒拒而不納,《春秋》是之。遂命執以屬吏。霍光由是始重儒學。按雋生所引,乃《公羊》正文。如《論語》冉有日︰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日︰夫子不為也。何則?父子爭國,果境為曹,禮法不容,名教同嫉。而《公羊》釋義,反以衛輒為賢,是違夫子之教,失聖人之旨,獎進惡徒,疑誤後學。其短五也。
【譯文】
《漢書•雋不疑傳》記載,成方遂偽稱是衛太子庚,來到了京城。京兆尹雋不疑令手下人拘捕他,並說︰“過去衛國蒯饋得罪了父君,逃亡在外,後來想回到自己的國家,可已經做了太子的他兒子輒卻不讓他回國。《春秋》對此事則持肯定的態度。”于是,將成方遂交由廷尉審訊。因此霍光開始重視儒學。按,雋不疑所引用的事例,出于《公羊傳》的正文。《論語•述而》說︰冉有問︰“先生會不會幫助衛國的國君呢?”子貢回答說︰“先生是不會幫助的。”為什麼呢?衛國父子為了爭奪國家權力,兒子的行為居然與吃父吃母的集、境一樣,這于禮于法都不容許,更為名教所憎恨。而《公羊傳》在解釋、評論此事的要義時,反而認為衛輒是一位賢明的人。這種說法違背了孔子的倫理思想,丟失了聖人的精神,起了獎勵惡人,搞亂後學之人思想的壞作用。這是《公羊傳》、《谷梁傳》的第五點不足。
【原文】
若以彼三長,校茲五短,勝負之理,斷然可知。必執二傳之文,唯取依經為主。而于內則為國隱惡,于外則承赴而書,求其本事,太半失實,已于《疑經》篇載之詳矣。尋斯義之作也,蓋是周禮之故事,魯國之遺文,夫子因而修之,亦存舊制而已。至于實錄,付之丘明,用使善惡畢彰,真偽盡露啟向使孔經獨用,左傳不作,則當代行事,安得而詳者哉?蓋語曰︰仲尼修《春秋》,亂臣賊子懼。又曰︰《春秋》之義也,欲蓋而彰,求名而亡,善人勸焉,淫人懼焉。尋《春秋》所書,實乖此義。而《左傳》所錄,無愧斯言。此則《傳》之與《經》,其猶一體,廢一不可,相須而成。如謂不然,則何者稱為勸戒者哉?杜預《釋例》曰︰凡諸侯無加民之惡,而稱人以貶,皆時之赴告,欲重其罪,以加民為辭。國史承口以書于策,而簡犢之記具存。夫子因示虛實,故《左傳》隨實而著本狀,以明其得失也。案杜氏此釋,實得經傳之情者也。
【譯文】
如果用《左傳》的三個長處,對照《公羊傳》與《谷梁傳》的五個短處,誰好誰差,一目了然。若是采用二傳的內容,那麼,唯有一點長處可取,即是它完全依照經的內容進行解釋。而《春秋》一書並不是照實記錄,它對于自己的魯國,降諱丑惡的事情,對于別的國家又按照別國外交使者所告知的情況來寫。考察所記事情的本來樣子,大半不符合。這方面在《惑經》篇中已經詳細地介紹過了。追溯這種情況出現的原因,主要是魯國的史官是按照周代的禮制記載歷史的,孔子不過是對史官所寫的史書進行修訂,並保持舊的體例而已。後來將所謂“實錄”的魯《春秋》交付給左丘明作傳,才使得善的、惡的、真的、假的一起公布于世。如果光是孔子一人利用《魯春秋》裁訂成《春秋》,左丘明不作傳,那麼,那一段的歷史生活,如何能使我們得到詳細的了解呢?有人說︰孔子修訂成的《春秋》,使亂臣賊子感到害怕。又說︰《春秋》的意義,在于使惡人想掩蓋的罪惡,卻暴露于世,想留名千古,卻被歷史遺忘。好人得到鼓勵,壞人感到害怕。然而,考察《春秋》所寫的內容,與此意義相違背。倒是《左傳》,無愧于這一贊譽。這就是所謂《春秋》和《左傳》是一物的兩個方面,它們相輔相成,廢除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就無法存在。如果說不是這樣,那麼,有勸戒的功能這個評價又從何說起呢?(杜預《春秋左氏傳釋例》說︰是凡諸侯沒有侵陵百姓的罪過,而被人無故拘捕,使者都會奔告各國。而要給某一個諸侯定上罪名,也會以他侵陵百姓為辭。魯國史官則將他國通報的情況記載在史冊上,或者簡犢之上。孔子則不管真假,都將它們編入《春秋》中,而《左傳》則根據《春秋》所記,再詳細地描述事情的本來面目。讓真假、得失自己顯示出來。案,杜氏的這一解釋,確確實實反映了經、傳內容上的區別與相輔相成的關系。
【原文】
儒者苟譏左氏作《傳》,多敘《經》外別事。如楚、鄭與齊三國之賊拭,隱、桓、昭、哀四君之篡逐。其外則承告如彼,其內則隱諱如此。若無左氏立《傳》,其事無由獲知。然設使世人習《春秋》而唯取兩傳也,則當其時二百四十年行事,茫然網如,傅後來學者,兀成聾替者矣。
【譯文】
儒家學者譏諷左丘明作傳,多敘述《春秋》之外的事情。然而,象楚公子圍拭君主鄭敖,鄭子馴拭國君凳頑、齊人拭其君主陽生,《春秋》只是記為“卒”;又如隱公、桓公、皆被人謀殺,《春秋》卻只說“莞”;昭公、哀公被臣子趕出魯國,《春秋》又只說“遜位”。象這樣記載別國的事情只听來使的報告,記載本國的事情又隱諱事實真相,如果沒有左丘明作傳,那些史實真相,我們又能夠從什麼途徑上知道呢?但是,假使世上的人們研習《春秋》,只依憑著兩傳的解釋,那麼,彼時二百四十年的歷史情況,則幾乎是一片空白。無疑會使後代學習研究歷史的人,成為聾子與瞎子。
【原文】
且當拳、漢之世,《左氏》未行,遂使五經、雜史、百家諸子,其言河漢,無所遵憑。故其記事也︰當晉景行霸,公室方強,而雲屠岸攻趙,有程嬰、柞臼之事。出《史記.趙世家》。魯侯御宋,得俊乘丘,而雲莊公敗績,有馬驚流矢之禍。楚晉相遇,唯在郊役,而雲二國交戰,置師于兩棠。出賈誼《新書》。子罕相國,宋睦于晉,而雲晉將伐宋,規哭于陽門,介夫乃止。出《禮記》。魯師滅項,晉止嘻公,而雲項實齊桓所滅,《春秋》為賢者諱。出《公羊傳》。襄年再盟,君臣和葉,而雲諸侯失政。大夫皆執國權。出《谷梁傳》。其記時也︰蓋秦穆居春秋之始,而雲其女為荊平夫人。出《列女傳》。魏韓處戰國之時,而雲其君陪楚莊王葬馬。出《史記.滑稽傳》。列子書論尼父,而雲生在鄭穆公之年。出劉向《七錄》。扁鵲醫療貌公,而雲時當趙簡子之日。出《史記•扁鵲傳》。親書仕于周室,而雲以晉文如獵,犯顏直言。出劉向《新序》。苟息死于奚齊,而雲觀晉靈作台,累棋申誡吟。出劉向《說苑》。或以先為後,或以後為先,日月顛倒,上下翻覆。古來君子,曾無所疑。及《左傳》既行,而其失自顯。語其弘益,不亦多乎?而世之學者,猶未之悟。所謂忘我大德,日用而不知者焉。
【譯文】
在秦、漢兩代,《左傳》未能流傳開來。于是《公羊傳》、《谷梁傳》以及稗官野史、諸子百家,各自講述歷史,然而各家所講的歷史之間距離較大,人們不知采用那一家的說法為好。所以,它們在記事時的情況是︰當晉景公稱霸時,王室勢力正強大,卻說發生了韓氏滅趙氏,程嬰、公孫柞臼仗義救孤的事。(見于《史記•趙世家》。)魯莊公與宋國在乘丘打仗,打敗了宋國,並得到俊這一地方。卻說魯國的軍隊潰散,並說原因在于莊公駕馭的馬中了亂箭。楚國和晉國軍隊相遇,只是在鄴地之戰中。卻說二國交兵,軍隊布置在兩棠。(見賈誼《新書》。)宋國子罕做相國時,宋晉兩國和睦相處。卻說晉國將要討伐宋國時,情報人員報告說,晉國一守門的衛士死了,子罕都哭得非常傷心,可見民眾與國家同心同德,不可討伐。(見于《禮記》。)項國實際上是被魯國的軍隊消滅掉的,晉國並為此事扣留了魯嘻公。卻說項國是齊桓公滅掉的,之所以不說是齊桓公•是因為《春秋》為賢者避諱。(見于《公羊傳》。)襄公三年,許多國家在雞澤的地方結盟,此時,君臣融洽。卻說雞澤結盟之後,諸侯們開始失去了實際的權力,而由大夫們執掌了國家的權力。(見于《谷粱傳》。)它們記載時間的情況是︰秦穆公為春秋初期人,卻說穆公的女兒做了楚平王的夫人,並受到了吳王闔間的凌逼。(見于劉向《列女傳》。)魏國與韓國都是戰國時期的諸侯國,卻說它們的國君陪同楚莊王厚葬為自己駕過車的馬。(見于《史記•滑稽列傳》。)《列子》書中有對孔子的論述,卻說列子出生于鄭穆公時。(見于劉向《七錄》。)扁鵲曾為藐公治病,卻說是在趙簡子執政的時候。(見于《史記•扁鵲列傳》。)栗書曾在周王朝為官,卻說他在晉文公打獵時遇農夫老古,取其言而棄其人,栗書向他犯顏直諫。(見于劉向《新序》。)荀息死于輔佐奚齊時,卻說荀自、觀看晉靈公作九層高台,他用累疊棋子來勸諫靈公。(見于劉向《說苑》。)由╴L述可見,這些記載或是把先前的事情說成是後來的事情,或是把後來的事情說成是先前的事情,時間顛倒,上下翻轉。但是,自古以來的君子卻對這些記載沒有懷疑。等到《左傳》流行開來後,這些錯l樹被暴露了出來。從這方面來看,《左傳》給予人們的益處難道不是弘大的嗎?然而,世上的學者們,至今並沒有覺悟到這一點。這真叫做︰忘記了我的大恩大德,天天受用卻茫然不知。
【原文】
然自丘明之後,迄于魏滅,年將干祀,其書寢廢。至晉太康年中,汲家獲書,全同《左氏))o汲家所得書,尋亦亡逸,今惟《紀年》、《瑣語》、《師春》在焉。案《紀年》、《瑣語》載春秋時事,多與《左氏》同。《師春》多載春秋時笙者蒜辭,將《左氏相較,遂無一字差並。故束哲雲︰若使此書出于漢世,劉欲不作五原太守矣。于是摯虞、束哲引其義以相明,王接、荀額取文以相證,杜預申以注釋,注遣注解,釋謂釋例。干寶籍為師範。事具干寶《晉紀敘例》中。由是世稱實錄,不復言非,其書漸行,物無異議。故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于是授《春秋》于丘明,授《孝經沙于曾子。《史記》雲︰孔子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授其旨,傳所刺譏褒諱之文,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各異端,失其真意,故孔氏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夫學者苟能微此二說,以考三傳,亦足以定是非,明真偽者矣。何必觀汲家而後信者乎?從此而言,則三傳之優劣見矣。
【譯文】
然而,從左丘明之後到三國魏滅亡,在將近一千年的時間內,《左傳》一直不被人們重視。直至到了晉朝太康年間,汲郡人不準盜發魏襄王墓,得到了古代的竹簡書,其所記載的有關春秋史事,全同于《左傳》。(從汲家中得到的古書,不久又散失,今日只存《紀年》、《瑣語》、《師春》。按,《紀年》、《瑣語》記載春秋時代的事情,大多與《左傳》所述的相同。《師春》記載的大多是春秋時巫者的卜辭,與《左傳》校核,竟無一字不同。)所以,束哲說︰“如果此書在漢代被發現,劉欲就不會到五原去做太守了。汲家竹書問世後,摯虞、束哲、王接、荀顫引用其文來對嘆左傳》鉤沉索隱,使它變得明了。杜預對《左傳》進行注釋(“注”指注解,“釋”指釋例),干寶又將它作為修史效法的榜樣(事見干寶《晉紀•敘例》)。從此以後,人們都認為《左傳》是一部按照事實的本來面目進行記錄的史書,不再有人說它的壞話,于是,《左傳》漸漸地流傳了開來,人們一致贊揚它。孔子說︰我的道德理想隱含在《春秋》一書中,我的行為規範則融注在《孝經》一書中。所以,他將《春秋》傳授給左丘明,將《孝經》傳授給曾參。《史記》說︰孔子西訪周室後,論述史書記錄與口頭流傳的歷史事件,並編輯成《春秋》一書。他的七十個得意門生.對人都是口頭傳授《春秋》的內容,講解《春秋沖七刺、褒獎、避諱歷史人物和事件的微言大義,而不讓人們見到《春秋》其書。魯國君子左丘明怕孔子的這些弟子各揣目的,隨意解釋《春秋》,使《春秋》失去本意。于是,依憑著孔子所作的《春秋》,對里面的內容詳加說明,便寫成了《春秋左氏傳》。如果學者們能夠重視孔子本人與司馬遷這二人所說的話,也能夠評判出春秋三傳,準是對的,誰是錯的,誰是真的,誰是假的了,又何必等到看了汲家竹簡後才相信《左傳》是一部實錄的史書呢?由此也可以看出春秋三傳,誰優誰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