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二事,士人日与周旋,不可茫然莫识其梗概也。曩时买墨于金阊,吴山泉饷余以文衡山帖一,中乃记墨法也。余邑孙大雅沧螺集有赠笔生张蒙序,二文论笔墨大略具矣,并存之。
序曰:「昌黎韩子传毛颖为中山人,中山非晋,乃唐宣州中山也。宣州自唐来多擅名笔,而诸葛氏尤精。诸葛尝遣其子授笔柳诚悬,且语其子曰:『柳学士善书,当留此笔,不尔即以常笔与之。』既而柳果以不入用,别求他笔。其子不能知,诸葛语之曰:『前所进者,非二王不能用也。』柳为一代法书,而不知诸葛之用意,诸葛之艺,乃能过诚悬之书,信乎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也。
国初,此法流吴兴,自冯应科、陆颖辈首被赵文敏赏识,而宣州之笔殆无闻焉。余尝以笔何胜于宣、湖,笔工有不能言,此盖未见韦续论笔之过。其法取崇山绝仞中兔毛,八九月收之,毫长一寸,管长五寸,锋齐腰强为善。大抵岩石陟绝,其兔下上奔突,举身之力皆聚于毫;至八九月霜降竹枯,耸身曲脊以耐寒栗,则其力愈劲。宣、湖又山郡,兔材易集,故家有其业,业有其人。至于用意之妙,齐锋不难,而腰强为难,锋齐者类不能强,腰强者有不能齐,虽赵文敏用冯陆笔,亦仅得其齐,而罕得其强。余虽不善书,然私识其故,而有以知韦说之不谬。
吴兴陆用之精于为笔,不在冯颖之下。徙居娄江,授其甥顾秀岩,秀岩又授其甥张蒙,世传笔法,如出一手。自漳泉广海贾舶来吴,舣舟岸下,百金易之,殆无虚岁。虽淞之士大夫求笔,有不待远走百里而取之几席之下矣。
生论笔之利病,辩析至到,始余识之吴郡学宫,数求余言,时造次欲书未暇也。后余还淞,其请益坚,故序以广士君子之知,而叹识者之稀也。」
记曰:「昔人雅重文房之选,余学书五十年,颇留意兹事。近时陶颖之外,惟楮墨最为敝滥,古纸不复可见矣。墨出歙州者差强人意,盖其地去李氏虽远,而制法犹存。其取烟、入胶、和材、捣炼、收贮之类,极为烦琐,故其成甚难,而其直亦甚昂。数十年来不胜售者之众,其直之下曾不及所费百分之一,若是而求其不滥,何可得哉!
余往岁喜用水晶宫墨,盖歙人汪廷器所制,廷器自号水晶宫客,家富而好文雅,与中朝士大夫游,岁制善墨遗之,然所制仅仅数十挺,特供士大夫之能书者,而不以售人,故其制特精。尝为余言制法之妙,谓所燃灯心必染茜用之,尝一岁失染,墨成,精光顿减,其不可忽如此。
近有吴山泉者,廷器之甥,实得其法。居吴中,制墨亦精,余亦喜用之。恐其欲易售而忽其法也,故为说廷器之用心不苟如此。
按古法,用好纯松烟,干捣细筛,每烟一斤用胶五两,浸梣皮汁中,梣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绿色,又解胶,并益墨色。鸡子白五枚,真珠麝香各一两,皆别治合调,铁臼中捣三万杵,可过不可少。一法,松烟二两,丁麝香干漆各少许,入紫草色紫,入梣皮色碧,皆助墨光。
大凡墨以坚为上,古墨以上党松心为烟,以代郡鹿角胶煎为膏而和之,其坚如石。惟易水人祖氏得其法,祖盖唐之墨官也。其后有奚超者,亦易水人,唐末与其子廷珪来歙,而唐时赐姓李氏。父子皆善制墨,而超尤精。论者言超墨其坚如玉,其纹如犀,徐常侍铉尝得李超墨,长不过尺,细如箸,用十年乃尽,其磨处边际似刀,可以截纸。又言其墨书版牍,岁久牍朽而字不动;皆言其坚也。当时但知廷珪善墨,而不知超之尤精如此。陶雅为歙州刺史,谓超曰:『尔近制墨,甚不及吾初至郡时。』超曰:『公初临郡,岁取墨不过十挺,今数百挺未已,何能精好?』夫超之能,犹以多不得精为患,今之制者,动以数千,呜呼,是尚得为墨乎?嘉靖乙未仲冬衡山文征明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