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宗生,字小坡,仪表可人。读书乡村,门对旷野,每逢烈风急雨,农人多趋避其斋,心虽厌之,无可如何。一日狂风骤至,继以暴雨如注,意野人骚扰在所不免,而竟无一人来,心窃喜。未几,有女子携一包裹,冒雨而来。视之极美,鬓发垂露,眉黛尽湿,葛衣贴体,微露肌肤。入室后,以巾拭面,已而出包中干衣,并不遮避,对生脱去湿衣衣之。生素端方,见女肤如凝脂,情难自制。女衣毕,将湿衣置诸椸上,自言曰:“绣屦止一两,为雨泥所污,心甚恨之。”乃脱其靴,求生代去泥涂,遂上生榻,坐以俟之。生视之,靴乃五文刺绣,沾濡殆尽,爱而惜之。女来时,已将日暮,移时昏黑,而雨尚未止。生燃灯默坐,女曰:“院中有人否?”曰:“无之。”曰:“君能为坐怀不乱之柳下惠耶?且妾以避雨到此,与君同室宿,即终宵无沾染,亦难自表贞洁。”生闻之大喜,急近女,将为代脱衫裤,而女早赤身以俟。事已,问其里居,女曰:“勿深究,要不远耳。”生虞后会无期,女言明夕自至。女每夕必携嘉肴旨酒与生同食饮。及寝,必强生与合。
月馀生归。妻盛氏讶其神气萧索,生实告之。盛大惧,不令生下乡。次夜生梦与女交,醒视则身卧斋中,大惊曰:“吾何以在此?”女曰:“君与盛氏系伉俪,家居数夕不为过,乃欲独擅其美,何可得乎?”生知女非人,固问之。女曰:“妾胡氏,实为狐。”生与胡交已久,明知为狐亦无惧,但畏其太淫耳。嗣生欲归,明以回期语狐,狐亦听之,而生实不敢愆期。盛氏见夫日益惫,恐为狐蛊死,劝夫绝之,而胡不去。生以符禳驱逐,而胡惑之尤甚。自分必死,因书《戒色词》于扇,以触目惊心。词云:“红颜虽好,精气神三宝,都被野狐偷了。眉峰绉,腰肢袅,浓妆淡扫,弄得君枯槁。旷发一枝花,箭射英雄应弦倒。病魔缠绕,空去寻医祷,房术误人不少。这烦恼,自家讨,填精补脑,下手应须早。把凡心打叠,访仙翁,学不老。”
一日执扇赴友塾,友见之,曰:“君志在戒色,而身复蹈之,何身心殊异如是?”生实言其苦。友曰:“渠既不可以术逐,未必不可以理论。”生心然之。归与胡曰:“恻隐之心,人物皆有。必令仆死于卿,是不仁也;情同夫妇,则义犹伉俪,而不加体恤,是不义也;仁义人所固有,而卿悉度外置之,是不智也。仆死,卿有此三失。仆死不足惜,恐卿不容于天地间矣。”胡闻之,茫然若失,良久曰:“请从此永别。”生曰:“勿别。仆病入膏肓,决无生理,请视仆死以为快。”胡恻然曰:“妾非乐君死,盖私情难自制,贵恙不能医耳!”曰:“卿即不能,岂无能者,盍求医于秦以活负情人?”胡默默若有所思,既而曰:“诚有之,但恐不利于妾。”生问其人,答言“妾妹二姐”。生闻之,喜不自胜,揖恳指引。胡若中悔,而驷不及舌,曰:“晚上,妾与君偕往。”及晚,携手同行,路虽黑暗,而觉甚平坦。未几,至一山洞,洞烧高烛,若俟客。既相见,胡曰:“此即小妹二姐。”生视之,颜色之娟,较胡更艳。甫坐,胡曰:“此宗郎。姊从事数月,令得虚劳之疾,祈贤妹医治之。”二姐笑曰:“姊何不忍于宗郎?”胡含羞不语。二姐曰:“姊自去,断不令姊大负情郎。”胡坚坐不动,二姐复曰:“姊姊得毋以宗郎强健,不遣归斋与姊欢会耶?”胡羞愧无以自容,始逡巡去。胡去后,生拥女于怀。二姐曰:“君欲何为?病势如此,冥路甚迩。犹欲速死耶?”生曰:“卿美如天人,得亲肌肤,虽死无憾。”女笑曰:“无已,请来日医贵恙。”遂共欢好。二姐曰:“妾姐太淫,业杀三人。兹遇妾,君之福也。但病愈后,须静养月馀。”生曰:“设令姊复扰奈何?”曰:“妾姊来,设法抵挡,必将从此永别。”生未深信,曰:“仆名已登鬼录,赖卿再生之,欲报高厚,何由屡承妆次?”曰:“明晨妾以五色带赠君,忆妾,束之即至。”次日,女以丹药进生。服药后,令生仰卧,为之遍身按摩,手经处,骨若醉,未几睡去。及醒,病若失,而身仍卧斋中。起视,枕边有五色带,大喜。既而胡来,见生亦喜,曰:“明人不荐医。然非妾指引,病何由愈?”及寝,而生不能人道,胡曰:“婢子负心。”遂去不复来。生归,历言于妻。盛喜极,为之焚香遥遥拜谢。
一月后,生欲赴二姐之约。盛意去一狐,复交一狐,恐为所伤,竭力劝止之。生不听,潜束带而去,情意之笃,倍于胡。次日,即促生归,且择定日期,一月止许会面一次。生按期往来。一日为公事过期,欲次日往,竟束带无灵。下月,又为阴雨所阻,以故三月未赴。适盛生子六日殇,生欲诉其苦于二姐,正逢会期,束带而往。见呱呱者在床,曰:“是谁氏之子?”二姐笑曰:“妾生之,不知其为谁氏子?”生曰:“仆多此一问,无怪卿以是言为对。”遂将盛生子殇语之。二姐曰:“妾正虑无方养育此子,君襁负去,交盛姊乳之。即谓姊子未殇,人应信之。”生如女言,携去给盛。盛大喜,保如己出,命名寄生。至六七岁,二姐忽思之,令生携去一视。既去,二姐不令同生归。生曰:“盛氏不见寄生,势将想死。”曰:“下月令归,不食言。”生不得已自回。盛果怼之曰:“与子同往,不与子同来,听渠挽留,君何畏之甚也?且妾养育数年,渠即欲子还,亦宜善言,乃何诳去而强留之?”生曰:“卿勿言,下月子不归,仆也任其咎。”嗣生果偕子归,盛始喜。后寄生同生往来,盛亦莫之疑也。
一日,生见二姐双眉愁锁,异而问之。曰:“适以术卜君寿数,不意若是之短而促也。”生曰:“尚有阳算几何?”曰:“近在五六年。”生惧,求济于女。女曰:“妾实不能为力。”俯首沉吟,良久曰:“某日午刻,有叶仙师过府署前,破巾絮衣长髯,肩负蒲团者是。君见而尾之,至无人处跪求师之,若得收录,君可飞升,妾亦得附骥尾远劫数矣。”生如女言,果得师事仙师。至生将终之日,生归,无病卒。盛以祸延仓猝,无所措手,深以为忧。俄来一少妇,衣重孝,呼天而泣。举家不识,寄生见之,曰:“吾母也。”因投女怀而泣,以触女恸,皆失声。盛对灵饮泣,二姐劝之曰:“良人弃吾二人长逝,皆妹与姊命薄妨害之,哭之无益,不能活也。”遂出资致办丧具,衣衾棺椁,备极华美。盛甚德之。至殡之前一夜,盛梦夫与二姐谈笑中庭,既而同去。及晓,二姐果杳。大疑,潜启棺视之,盖空棺也。盛知夫仙去,乃瘗空棺以隐其事。
虚白道人曰:狐可以理服,况人乎?世之以横逆加人者,或其人之仁礼与忠有未至耳,盖与禽兽无择,实为妄人者,今亦罕有也。
戒色词可诵,驱狐术甚奇。 马竹吾
宗生何幸而得胡氏,又何幸而得二姐? 何子英
遇狐而病,事之常;再遇狐而仙,文之幻。读者戒慎其常而无侥幸至幻也,则几矣。 杨子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