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洲民妇姜婷婷,其夫张品新,为富家园丁。每一月再至其家,至则必三日留。婷婷私一玉器铺贾刘德遗,园丁至家,辄故意寻衅,絮聒百端。张不能堪,归迹渐疏。
姜住河楼上,隔岸为汤氏庐舍,望衡对宇,彼此床榻可以互睹。汤名四宝,常外贸。其妻吕氏,人呼为“四娘娘”,年近三十,绰约如处子。有凤岐飞者,无锡 人,汤仆也。虽处分卑,而二十以长,发斑斑半白,性朴讷,不能任繁重。汤以其拙且老,无所嫌忌,使从四娘娘周旋家政。无昼夜,皆得出入闺闼。
偶一日,吕与凤俱凭窗槛窥帘外,顾见对楼上,婷婷与德遗方效于飞。两人神注移时,相视俱笑。吕凝眸故作嗔态,手犯凤颊,唾曰:“污眼事,谁则堪此!吾享高 枕去矣,汝馋涎不耐,何不诣对楼乞残炙焉?”因就榻假寐。凤进步趋之,吕遂失贞焉。嗣是,欢情之适,笃于伉俪。意欲永偕鸳侣,只以迫于名分,迟迟未快。
明年,汤归。吕锐意绝汤,谇诟之声,晨夕不辍。汤或启口,则指爪交厉。问所欲为,答以“求去”耳。汤惧丑声外溢,且亲谊律重,事败关两人生死,强自隐忍,授吕休婚书,令远遁自全。吕得书,尽室囊括,服御钗钏,计值数百金。随凤俱窜。
皇皇无所栖止,凤言其先世遗有商业,亲属半在维扬,其地可投也。挂帆西驶,行抵镇江。凤告吕曰:“此去维扬,近在咫尺,而镇江多我戚友,且有借券可索。 待摒挡一切,方赴扬州也。”乃停桡赁屋以居。凤奔走市中,凡数日无锱铢入橐,窃喃喃嗟怨,谓:“遇事蹉跎,戚友皆远出,惟有徐俟其至。”异乡萍寄,度支拮 据,渐典簪环,以供故爨。吕屡催渡江,凤以债券无着,未肯遽行。
淹滞几半载,而所谓戚友者,愈无音耗。凤因言:“枯坐略无营干,谨藉资库谋 生,势将不济。昨邻家子条陈方略,称其亲串多豪富者。若得一二百金作赀本,约数人成樗蒲局,获利当不止倍蓰也。”吕信其说,出金珠质得百馀金。邻家子广为 援引,畅赌枭雉凡三昼夜,破格赢馀,子过其母。吕甚欣跃,以为斯计良得。又半月,累累者俱为星散,更欠博徒金百镒有加焉。凤谓胜败亦兵家之常,当更假奁赀 为孤注,以冀珠还焉。又半月博,则又尽之。凤犹执不肯罢,而博徒无至者,其事乃寝。
合计衣饰存者,不过数十金。吕聒凤行益急,乃买舟渡江,直抵维扬。问凤商业,盖子虚也。因费数金,税屋城西,草草停趾。迁延积岁,典质一空。居停主人索租金不得,迫使他徙。凤计穷,隐与媒媪谋,货吕另醮。谋泄,吕呼天抢地,几不与凤俱生。凤不得已,乃携吕觅旅店投趾。
店主妇操吴音,髻长曳脑后,不作燕尾妆。脂粉停匀,眉目楚楚可人,似曾相识者。察之,即前住对楼之姜婷婷也。婷婷因与刘贾密,亦叛夫俱遁。至维扬,苦无 长业,乃僦屋作逆旅主人。彼此相见,居然他乡故知,挑灯竟夜,同话衷曲。吕数泣下,婷婷劝慰之。自是羁留月馀,供给无缺。
姜每导吕以钱树之 术,言:“事已至此,畴能以拗性自误?惟当宛转从权,待腰缠既实,则行止由汝。余初至此,几与丐婆同状,窃思不自就浊流,别无生路。今衣食颇赡,家藏十数 笼,岂无因而至哉?”吕执不从。凤知不可为,乃弃吕窜去。吕望凤数日不至,往往饮泣不食。姜引豪家少年,相与谈笑,故示欢好,以卖弄轻薄,期以蛊吕。吕终 不为动。
姜立念欲陷之。一日,吕出祷庙,姜乘间取其键钥,使不戒于户。夜纵少年入其室,吕狂喊无应者。少年探其帐幕,则粘连一气,无隙可投。 盖吕于每寝时,必缝合之以自固也。少年因告吕曰:“我非盗,乃城南富者。婷婷,我之素识,日来与卿数觌面,应略识梗概。知卿身当苦难,故思一援手耳。凤老 狼子野心,无可眷恋。卿能自悔,则回头是岸矣。”吕曰:“子皙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少年曰:“汤氏子独无琴瑟之情乎?”吕曰:“众人、国士之说,不唯侠 士,闺阁中亦是也。无烦噪聒,妾怀刃在此,不速退,与君俱毙矣!”少年曰:“是真不可训也。”连呼“负负”而去。
姜知其计不行,乃谓吕曰: “卿真铁心石肠哉,今而后吾知所以敬子矣!”嗣是,姜室或有坐客,未尝一令吕见。唯帘栊寂静时,则招吕共话,善窥吕意,所论多中窾窍。姜嗜洋烟,时或一灯 相对,姜以烟进,吕辄拒之。姜言:“偶一吸食,岂便累人?但纾困倦、解烦闷耳。且吾抛家千里外,举目无亲,得一故乡人,无殊骨肉。子年长吾四周,当姊事 之,从此缔盟,可以同胞相视。脱兄弟行有目矐足蹩者,能任其飘零无地乎?况橐中储积,皆倘来之物,闭之不祥。吾非守钱虏,一烟之供,当无虞不给也。”
由是,一试再试,两月之间,渐为洋烟所陷。恋恋灯侧,习惯成癖。偶自思日费浩繁,婷婷虽口不言钱,然天下手足之亲,犹往往以阿堵物致生嫌隙,况在陌路,可终恃乎?向灯咒誓,谓从此严受戒香,断不为送命灯再作青眼。而时至辄惫,欠伸一呵,涕泪交作,有非刀锯所能禁者。
魔缠既已沉痼,动止自增娇懒。一日,婷婷他出,设灯不具烟。吕自卧灯之左侧,目沉沉半入黑甜。客有苏三少者,肌肤白皙,状貌丰腴,来卧灯之右侧。探襟 内,出五色彩络。络有银缕缠丝小笼,启笼出盒。盒三叠,工巧绝伦。吕再启睫,略一展盼,仍瞑睡若无所睹。苏视吕鬓发蓬松,而玉容娇媚,海棠春睡图无此动人 也。以受婷婷嘱,未敢唐突西施。
烟方三四喷,姜自外入,问曰:“王妪何往?”苏曰:“甫来未睹也。”姜乃倚吕左侧坐,苏炮芳膏以进。姜斜卧, 伏吕肩就吸之。吕欲起让姜,姜按其肩不使起。苏再进烟,姜顾吕曰:“汝吸此,想馋涎不耐矣。”吕亦吸之。由是识三少,日三御灯,皆三少供给。久受资佽助, 心窃感之。姜或苦客繁,则假吕室以款三少,吕不之却也。闲寂兰房,往往共灯终夜。
一夕,姜与苏、吕同卧灯侧。姜问吕:“三少何如凤某?”吕 曰:“狗彘之类,岂可以人比哉?”姜曰:“日闻三少言,与汝略无沾染,何清洁如此?”吕曰:“其事良然。然非妾务洁也,无盐之姿,不足以侍巾栉,是以弃之 耳。”姜曰:“唉,三少非双盲者,咎必在姊也。今夕愿以月老自任,为两人执柯。后有寸进,须无忘作合也。”乃牵吕臂,就枕灯左;更挈三少附吕背,加颌压靥 以卧,己则调烟灯右,以给奉两人,百计挑弄之,四漏始去。
是夜,两人方同衾枕。由是,凡设酒筵,有三少在,则吕必入座。渐与酣饮者斗口,辨识人益多,因而卧榻之侧,不禁他人鼾睡,遂居然操烟花业矣。岁馀,而旧日奁资全获兴复。厥后凤岐飞以目眇丐食扬城,往来吕院前。吕怜之,犹时时给以衣食。
箨园氏曰:妇女非能知书,其于道理一节,既无由见得到,斯不免唯情所感耳。乃天下事多有甚不可解者,此随园老人所以深信夫佛氏因缘之说也。顾观世人所慎 于闺闼之间者,往往忌智能,不忌朴拙。殊不知智能之士,所至最易炫目,作合良难;况既寸衷明了,期不能无顾虑心、惭怍心、阴骘心。虽其人非甚君子,而动有 关碍,勒成其为君子焉。若夫朴拙者,人既不作防闲,己又无复心计,昵近之久,奸私生焉。吕四娘之于凤老,亦犹是也,众人国士之说,特强词耳。不然,何其后 卒操烟花业哉?岂非入室之谋太骤,而三少之渍以渐乎?鳅鱼之处湿,不病于痹;庄狱之久居,莫求其楚。习惯成自然也。古贤母之择邻而处,亦防其渐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