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金之,为白门名妓。岁逢大比,有徐州副贡陆芳赠(字小莲)者,赁唐院河楼以居。金为东道小主人,时年甫十三岁,一垂髫雏娃也。然已居然情种,词曲之暇,辄依依砚侧,携书问字,颇解文理,陆其宠爱之。
陆有洋烟癖,金每夕与陆对枕,炮烟手法工妙。又尝携洋烟、糕果之属,供陆消夜。陆戏之曰:“卿日为我行狗盗之术,能保不为阿母所觉?一旦案破,关两人颜 面,是岂可以尝试耶?”金曰:“否,否,库中物,岂容以数计?客至供枣栗,皆青衣辈主其事。有无多寡,母固不甚跟问。况母之爱女,原听取食者。至鸦片一 事,即阿母亦须侬把持。侬日出局,要结富家儿,但一启口,数十两冷笼膏,便囊括以归。母第索侬之所来,岂问侬之所去乎?”
金日与陆处,柔情缱绻,几不啻真个销魂者。俄而三场试罢,旅客言归,牵衣垂涕。虽不免儿女娇痴,然而盛筵终有散时,只得忍情割爱,含泪而别。光阴荏苒,瞬息三年。槐黄再至,仍复税居唐舍。金已高鬟松鬓,居然成人。数载离悰,一时欢聚,情好难以言罄。
陆有小阮,曰稼云,号秋谷,寓居对巷中,晨夕往来,院中呼为小陆。时金非复清客,与陆已谐鸳枕。然结纳既多,抽闲少暇,其所留恋陆侧者,殊不及曩时之 密。秋谷所至,间有觌面时,不数语辄已唤去。陆有专宠,名彩儿,唐院客师也。貌仅中人,厚重少文,客多不甚钟爱。日有馀闲,恒随秋谷谈笑。陆室酒筵雅集, 惟彩儿常得终席。金之应酬,席不暇暖,拇战一巡,歌一曲,便架箸乞假,去如黄鹤矣。陆对金,往往有怨词,谓:“何前恭而后倨,浊流中果无真好,岂习俗之移 人耶?《红楼梦》中宝二爷,每睹闺人出阁,辄欲痛哭,良有以也!”
金曰:“不然,心愿依然,迫于势耳。是即女儿家之大不幸也!萍絮之身,任风 驱遣,主张无能由我。以《西厢》之情好,而眼前怜爱,竟不能为意中人更谋一面,岂其人变耶?君果爱妾,千金玉杵,妾能为君代谋。然须君自决计:脱能为妾筑 一避风台,妾虽有割臂之私,人将如君何?况妾至君家,自有随身金穴,并不须人升斗。千金之诺,君固能之乎?”陆曰:“不能也。”金曰:“然则此中翻覆,罪 固在妾耶,抑在君耶?”陆不能答。居匝月,场罢挥手,卒以笔墨无灵,依旧龙门腮暴。遂捐金铨选州判,自此绝迹金陵矣。
陆秋谷屡赴秋闱,未获掬 衫利市。是岁以落魄故,懒整归鞭,日恋樗蒲场,为解闷汁。床头金尽,债券频仍,犹与诸博徒数点争雄,呼卢不倦。烟花门巷,到处流连,不顾空囊,尽贪衾枕。 姑听簿头登记,遑问作何收束。尽夜欢娱,顿忘岁月,冰寒霜冻,早涉冬初。一日,生偕数少年醉馀纵步,访问名花。至一歌院,诸粉头更番迭出,略作门面问讯, 无过茶园惯套。
安息片晌,一三十许丽人,盖迭出时所曾见者,款移莲步,斜坐槛旁兀上,顾问生曰:“君为小陆否?”曰:“是也,何由识我?” 曰:“君不忆陆小莲寓中,有唐金之耶?”生瞪目久之,曰:“悟矣l然闻卿遇知已,久谐鸾配,胡复至此?”曰:“此非一语可了,请君移玉内室,当道其详。” 乃从去,垂帘登榻,各叙寒暄。
因诘生曰:“天已冰霜交警,人尽轻裘,君犹秋服,胡一寒至此?”生叹曰:“所友非人,囊装近千金,都从枭雉场中 浪费殆尽。衣衫各件,典质一空,尚累债台百级,无术消弥,徒唤奈何而已。”曰:“金尽时,何为不归?”曰:“虚掷巨赀,榜名无我,无面目见江东父老,是以 淹滞耳。昔人云:「我未成名卿未嫁,可堪俱是不如人。」卿岂有同情耶?”
金曰:“挥手千金,穷途落拓,此固才人常态。若妾之颠连万状,则九幽 十八狱,无地可睹天日矣!即令叔见责之年,有商茂才者,无锡人,才大不羁,书画逼近唐人,诗学温飞卿,娟妙可爱;体貌魁伟,性不忤物,吐属亦极风雅;闺中 小游戏,动辄成趣,天地间少此完人也。窃谓儿女子苟欲择婿,舍商生无与言丈夫者。是以私心眷恋,与令叔反见疏略。甘作负心人,非无故也。时妾犹欲以榜名, 卜此生缘分。及三炮连发,而商果中式,遂决终身计,从商赋小星焉。妾有私蓄三千金,钗钏盈数筐,携与俱去。商怜妾娇弱,恐为冢妇欺压,托妾寄于友家。礼闱 往返数月,妾得无恙。乃作家报诳妇,言且留京,待试来春,而更筑别墅,以作藏娇金屋。别墅去家远,居年馀而冢妇不知也。俄有漏其事者,乃节次遣役要商。商 不得已,委屈以往,大为所窘,经年不得返。商惧妾心变,潜逃而至。越两月,冢妇亦至,逼妾同归乡土。妾更梗于妇,并无将顺意。妇不能强,亦并留不去。多布 心腹,置妾左右,把持家政,渐收妾权。妇勇悍善骂,妾虽伶俐,终非其对。且商柔懦异常,胆细于鼠,或偶窥妾室,一闻河东狮吼,即惶惑不敢停趾,床笫之事, 更无能问鼎矣。而婢仆辈亦遵妇教,秽语相侵,不识主翁为何物。如是者,已再岁。深知竖子不足谋,悍妇不可驯。所挟三千金,起造房舍,数年薪水,存者无几。 乃晨夕尚堪自给,犹无片刻昂头;若待私囊罄尽,仰颐承睫,更不知作何凌辱。乃乞商给予离婚书。自知箱箧中,绫锦宝物俱非己有。珠玉悉付于火,彩绣服御,事 事皆碎剪狼籍,仅如拳大,惟恨金银器不能销毁耳。既得书,怅怅无所归息。因思龙津有假母,可依栖止。窃谓天下男子,美善如商生,犹不足以言婿,谁更可委身 者?不若寂寞孤灯,尚省却多少是非烦恼。于是倚母乡间,拈针度日,又耐三年寒素。只以频年水潦,薄田百亩,尽付东流。居处无郎,零丁坐困。虽欲洁清自好, 而冷灶无烟,枵腹难图生活。母为儿谋,唯有整顿琵琶,重理烟花旧业,徙寓河房。未及半载,每出见客,辄局蹐不自安,勉强支持晨夕。井非囊中充牣之时,容易 为君援手。然似此急若燃眉,竟袖手不与闻问,何可令乃叔得知?诸恶客,岂堪再与共处?姑洁一室,为君下榻。积债虽繁,来日自有处分。”
于是出 赀具酒,尽集诸债主而晓之曰:“陆秋谷,缙绅贵胄,非可易而侮之。初赴南都时,囊金以干计。唯诸君故,一时荡然,犹不足以厌心。使有干金债券,君等自思, 岂曾手授一铢半铤耶?日积输筹,簿头登记,是尚可向公庭中推论原委哉?至若歌院之买笑缠头,岂真律有成例?布设迷魂阵,业已倾人旅橐,便当作退步想,若犹 女德无极,祸至无日矣。倘死活必无顾忌,俺唐某未始不早铸铜山也。请君听某教,某当代筹百镒朱提,依券推算归偿。不然,且有讼兴。勿谓秋谷恂恂,乏口给 才;即唐某便可挺身公庭,申明公道焉l”众皆唯唯听命。
金乃慷慨自任,债券以完。因谓陆曰:“妾非富于金帛,敢为是举。区区之心,于令叔恒多 抱歉,略效小殷勤,聊求补过耳。然力微而任重,掌握便形拮据,愿君详察焉。”陆曰:“敢忘大德!”乃书券授之,谓:“执此为信,当倍蓰以偿。”金曰:“非 敢索券,事虽么细,烟花中人无肯肩任者。心果可问,妾愿足矣。但巨欠纵获调停,而君非能鉴覆辙者。不速归,仍恐脚跟易陷。千里归程,路兼水陆,非有巨注, 不足以言资斧。井水无源,担瓮之汲为已涸矣。然事患罔终。”乃更典质簪珥,封裹二十金,遣一苍头,护送回里。
至其家,见仆从纷繁,屋宇颇极壮丽,餐供亦复丰腆,居然有富家风范。留信宿,苍头请辞。陆呼总管捧天秤以至。携白镪两束,开袱秤数。问苍头索券,券不在握。陆曰:“无券不便偿金,迟当送给也。”苍头不能辩,遂去。自是,试秋闱者往返至再,卒未尝一窥金室,金甚怨焉。
其岁大水,沿河房舍,皆没于巨浸。锁院矮屋俱坍,改期九月入闱,举子久寓秦淮。时金之困于天灾,累甚。遣人觅陆,得之。陆恐为金之所窘,强其同寓关生俱 往。频年不见,金亦色衰矣。甫觌面,讶曰:“今日是何处好风,吹到贵人?”陆默不应。金顾关曰:“是君贵籍何处,尊姓若何?”关备告之。
金 曰:“此并非妾唐突,君特不知耳。事须陆君自言之,妾惭怍不能终述也。”乃语关生颠末,且曰:“人即丧心,岂应至是?三至秦淮,了无半面情。是何仇怨,面 痛绝如斯哉?或恐以索欠见逼,度唐某当非其人,且谁无见面情?即有意忿争,而旅邸空囊,明知无益,谁直设鼎镬以相厄耶?况陆君菲能惜钱如命者,脂丛粉薮, 断袖分桃,挥霍不知凡几。鼎铛犹有耳,谓某固聋丞耶?妾当三五少年时,视百金何当一盼?千金不足多转瞬。即弥其缺,年齿既衰,偶值天灾,一蹶遂以不振。若 必据券索偿,虚言何补?惟期略减挥霍,作波及之恩,亦可稍苏涸辙耳。”数言而秋谷不应。
关生曰:“金姑适艰难之际,若只袖手旁观,亦甚辜负大 德。奈久客流离,徒嗟琐尾,铭感之私,唯力是视。业荷海涵,尚乞矜全终始耳。”金曰:“陆君人实可怜,絮絮叨叨,语且竟半日,惟关君代措对词。陆君缄默, 若有箝其口者。苟奸滑之徒,纵无偿意,亦诈许也。”是夕留餐,设席于厅西之小书房。侑觞者,两丽人,曰芹香,曰瑞香。东西向,各依两客随肩坐。上坐一雏 娃,金则主席,下帘剪烛,欢饮而罢。临行,金又谆嘱关生,谓:“须加意怜悯,纵不毋面,子务乞力为周旋,愿陆君不忘旧德也。”
既归寓,陆甚惶 窘,报德不能,背德不可。计无所出,终夜未能成寐。唯语语乞关生“救我”。关曰:“以改期之故,多费一月度支,谁不乏绝,岂空握所可言救?”陆曰:“束装 时,脱有尾我后者,谁堪其辱?”关曰:“势已至此,欲不为负心人,抑无米难以成炊。惟旋里时,必无置此事于脑后也。来日,仆自诣唐院,示无行意,君席卷旅 邸物,舫载以俟渡。日欲西沉,我当返。登船即发,顷刻出关去,何惧追兵之速也!”
既归,关屡趣陆赍金缴其券。讵陆有健忘疾,竟若茫无记忆焉。逾年,陆遂捐馆。关至金陵,亦不复更问金之所在矣。
箨园氏曰:人于唐金之为陆秋谷偿债一事,鲜不谓秋谷之负心实甚。虽然,金之亦两目双矐者也。彼其所遭秋谷之负,特街坊小骗耳。如商茂才者,真江洋大盗 矣!倾赀席卷,未足稀奇;性命几为不保,岂天下倘来之物,终不可以作家业耶?大抵烟花中眼力,多在出手大方上看人,人之所以失也。夫粥粥无能,徒欲以挥金 如土,示人作达,实人之不知死活者也。彼虽身填沟壑,且不自顾,遑问恩怨哉?每见妓女从良,不数岁辄重理旧业,几疑既堕污泥,竟不可复寻脱浊就清之路矣。 不知彼择婿时,徒以挥金如土者为爱我,而不思终身之倚,与萍水之交不同。故往往误适荡子,而畜我不卒也。唐金之行事阔大,不愧为巾帼丈夫。然其半生所累, 俱从眼力不济上讨来。大抵阔大人往往疏略,从来豪杰士多为乳臭儿所卖者,职是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