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潜道录
胡氏注云:“识者疑其闲多非先生语。”
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人之学莫大于知本末终始。致知在格物,则所谓本也,始也;治天下国家,则所谓末也,终也。治天下国家,必本诸身,其身不正而能治天下国家者无之。格犹穷也,物犹理也,犹曰穷其理而已也。穷其理,然后足以致之,不穷则不能致也。格物者适道之始,欲思格物,则固已近道矣。是何也?以收其心而不放也。
知者吾之所固有,然不致则不能得之,而致知必有道,故曰“致知在格物”。
大学论意诚以下,皆穷其意而明之,独格物则曰“物格而后知至”,盖可以意得而不可以言传也。自格物而充之,然后可以至圣人,不知格物而先欲意诚心正身修者,未有能中于理者。
“致知在格物”,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因物有迁,迷而不知,则天理灭矣,故圣人欲格之。
随事观理,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然后可以至于圣人。君子之学,将以反躬而已矣。反躬在致知,致知在格物。
学莫贵于自得,得非外也,故曰自得。
学莫大于平心,平莫大于正,正莫大于诚。
君子之学,在于意必固我既亡之后,而复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则学之至也。
心至重,鸡犬至轻。鸡犬放则知求之,心放则不知求,岂爱其至轻而忘至其重哉?弗思而已矣。今世之人,乐其所不当乐,不乐其所当乐;慕其所不当慕,不慕其所当慕,皆由不思轻重之分也。
颜渊歎孔子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此颜子所以善学孔子而深知孔子者也。
有学不至而言至者,循其言亦可以入道。苟子曰:“真积力久则入。”杜预曰:“优而柔之,使自求之;厌而饫之,使自趋之。”管子曰:“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神之极也。”此三者,循其言皆可以入道,而苟子、管子、杜预初不能及此。
自其外者学之,而得于内者,谓之明。自其内者得之,而兼于外者,谓之诚。诚与明一也。
闻见之知,非德性之知。物交物则知之,非内也,今之所谓博物多能者是也。德性之知,不假闻见。
君子不以天下为重而身为轻,亦不以身为重而天下为轻。凡尽其所当为者,如“可以仕则仕”,“入则孝”之类是也,此孔子之道也。蔽焉而有执者,杨、墨之道也。
能尽饮食言语之道,则可以尽去就之道;能尽去就之道,则可以尽死生之道。饮食言语,去就死生,小大之势一也。故君子之学,自微而显,自小而章。易曰:“闲邪存其诚。”闲邪则诚自存,而闲其邪者,乃在于言语饮食进退与人交接之际而已矣。
人皆可以至圣人,而君子之学必至于圣人而后已。不至于圣人而后已者,皆自弃也。孝其所当孝,弟其所当弟,自是而推之,则亦圣人而已矣。
多权者害诚,好功者害义,取名者贼心。
君贵明,不贵察;臣贵正,不贵权。
称性之善谓之道,道与性一也。以性之善如此,故谓之性善。性之本谓之命,性之自然者谓之天,自性之有形者谓之心,自性之有动者谓之情,凡此数者皆一也。圣人因事以制名,故不同若此。而后之学者,随文析义,求奇异之说,而去圣人之意远矣。
自性而行,皆善也。圣人因其善也,则为仁义礼智信以名之;以其施之不同也,故为五者以别之。合而言之皆道,别而言之亦皆道也。舍此而行,是悖其性也,是悖其道也。而世人皆言性也,道也,与五者异,其亦弗学欤!其亦未体其性也欤!其亦不知道之所存欤!
道孰为大?性为大。千里之远,数数千岁之日,其所动静起居,随若亡矣。然时而思之,则千里之远在于目前,数千岁之久无异日之近,人之性则亦大矣。噫!人之自小者,亦可哀也已。人之性一也,而世之人皆曰吾何能为圣人,是不自信也。其亦不察乎!
自得者所守固,而自信者所行不疑。
学贵信,信在诚。诚则信矣,信则诚矣。不信不立,不诚不行。
或问:“周公勋业,人不可为也已。”曰:“不然。圣人之所为,人所当为也。尽其所当为,则吾之勋业,亦周公之勋业也。凡人之弗能为者,圣人弗为。”
君子之学,要其所归而已矣。
民可明也,不可愚也;民可教也,不可威也;民可顺也,不可强也;民可使也,不可欺也。
孔子曰:“枨也欲,焉得刚?”甚矣欲之害人也。人之为不善,欲诱之也。诱之而弗知,则至于天理灭而不知反。故目则欲色,耳则欲声,以至鼻则欲香,口则欲味,体则欲安,此皆有以使之也。然则何以窒其欲?曰思而已矣。学莫贵于思,唯思为能窒欲。曾子之三省,窒欲之道也。
好胜者灭理,肆欲者乱常。
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此皆时也,未尝不合中,故曰“君子而时中”。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也者,言寂然不动者也。故曰“天下之大本”。“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和也者,言感而遂通者也,故曰“天下之达道”。
学也者,使人求于内也。不求于内而求于外,非圣人之学也。何谓不求于内而求于外?以文为主者是也。学也者,使人求于本也。不求于本而求于末,非圣人之学也。何谓不求于本而求于末?考详略,採同异者是也。是二者皆无益于身,君子弗学。
墨子之德至矣,而君子弗学也,以其舍正道而之他也。相如、太史迁之才至矣,而君子弗贵也,以所谓学者非学也。
庄子,叛圣人者也,而世之人皆曰矫时之弊。矫时之弊,固若是乎?伯夷、柳下惠,矫时之弊者也,其有异于圣人乎?抑无异乎?庄周、老聃,其与伯夷、柳下惠类乎?不类乎?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此言异端有可取,而非道之正也。
君子以识为本,行次之。今有人焉,力能行之,而识不足以知之,则有异端者出,彼将流宕而不知反。内不知好恶,外不知是非,虽有尾生之信,曾参之孝,吾弗贵矣。
学莫贵于知言,道莫贵于识时,事莫贵于知要。所闻者所见者外也,不可以动吾心。
孟子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此盖言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且直也,能养之则无害矣。
伊尹之耕于有莘,傅说之筑于傅岩,天下之事,非一一而学之,天下之贤才,非一一而知之,明其在己而已矣。
君子不欲才过德,不欲名过实,不欲名过质。才过德者不祥,名过实者有殃,文过质者莫之与长。
或问:“颜子在陋巷而不改其乐,与贫贱而在陋巷者,何以异乎?”曰:“贫贱而在陋巷者,处富贵则失乎本心。颜子在陋巷犹是,处富贵犹是。”
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昼夜,死生之道也。
知生之道,则知死之道;尽事人之道,则尽事鬼之道。死生人鬼,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何也?和顺积于中,英华发于外也。故言则成文,动则成章。
学不贵博,贵于正而已矣。言不贵多,贵于当而已矣。政不贵详,贵于顺而已矣。
意必固我既亡之后,必有事焉,此学者所宜尽心也。夜气之所存者良知也,良能也,苟扩而充之,化旦昼之所害为夜气之所存,然后可以至于圣人。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心也,性也,天也,非有异也。
人皆有是道,唯君子为能体而用之。不能体而用之者,皆自弃也。故孟子曰:“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夫充与不充,皆在我而已。
德盛者,物不能扰而形不能病。形不能病,以物不能扰也。故善学者,临死生而色不变,疾痛惨切而心不动,由养之有素也,非一朝一夕之力也。
心之躁者,不热而烦,不寒而慄,无所恶而怒,无所悦而喜,无所取而起。君子莫大于正其气,欲正其气,莫若正其志。其志既正,则虽热不烦,虽寒不慄,无所怒,无所喜,无所取,去就犹是,死生犹是,夫是之谓不动心。
志顺者气不逆,气顺志将自正。志顺而气正,浩然之气也。然则养浩然之气也,乃在于持其志无暴其气耳。
中庸曰:“道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又曰:“道不远人。”此持圣人为始学者言之耳。论其极,岂有可离与不可离而远与近之说哉?
学为易,知之为难。知之非难也,体而得之为难。
“致曲”者,就其曲而致之也。
人人有贵于己者,此其所以人皆可以为尧、舜。
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用心,与圣人所以至圣人,而吾知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句句而求之,昼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见矣。
人之生也,小则好驰骋弋猎,大则好建立功名,此皆血气之盛使之然耳。故其衰也,则有不足之色;其病也,则有可怜之言。夫人之性至大矣,而为形气之所役使而不自知,哀哉!
吾未见啬于财而能为善者也,吾未见不诚而能为善者也。
君子之学也,“使先之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而老子以为“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其亦自贼其性欤〔一〕!
有求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与共学;学而善思,然后可与适道;思而有所得,则可与立;立而化之,则可与权。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视听言动一于礼之谓仁,仁之与礼非有异也。孔子告仲弓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夫君子能如是用心,能如是存心,则恶有不仁者乎?而其本可以一言而蔽之曰“思无邪”。
无好学之志,则虽有圣人复出,亦无益矣。然圣人在上而民多善者,以涵泳其教化深且远也,习闻之久也。
礼记除中庸、大学,唯乐记为最近道,学者深思自求之。礼记之表记,其亦近道矣乎!其言正。
学者必求其师。记问文章不足以为人师,以所学者外也。故求师不可不慎。所谓师者何也?曰理也,义也。
“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虽圣人复出,不易此言。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下愚非性也,不能尽其才也。
君子所以异于禽兽者,以有仁义之性也。苟纵其心而不知反,则亦禽兽而已。
形易则性易,性非易也,气使之然也。
“礼仪三百,威仪三千”,非绝民之欲而强人以不能也,所以防其欲,戒其侈,而使之入道也。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所以明理也。
至显者莫如是,至微者莫如理,而事理一致,微显一源。古之君子所谓善学者,以其能通于此而已。
君子之学贵乎一,一则明,明则有功。
德盛者言传,文盛者言亦传。
名数之学,君子学之而不以为本也。言语有罪,君子知之而不以为始也。
孔子之道,发而为行,如乡党之所载者,自诚而明也。由乡党之所载而学之,以至于孔子者,自明
而诚也。及其至焉,一也。
“闻善言则拜”,禹所以为圣人也。“以能问不能,以多问寡”,颜子所以为大贤也。后之学者有一善而自足,哀哉!
为学之道,必本于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故书曰:“思曰睿,睿作圣。”思所以睿,睿所以圣也。
学以知为本,取友次之,行次之,言次之。
信不足以尽诚,犹爱不足以尽仁。
董仲舒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董子所以度越诸子。
尧、舜之为善,与桀、蹠之为恶,其自信一也。
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则道德仁义礼,分而为五也。
圣人无忧劣。尧、舜之让,禹之功,汤、武之征伐,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伊尹之任,周公在上而道行,孔子在下而道不行,其道一也。
不深思则不能造于道,不深思而得者,其得易失。然而学者有无思无虑而得者,何也?曰:以无思无虑而得者,乃所以深思而得之也。以无思无虑为不思而自以为得者,未之有也。
原始则足以知其终,反终则足以知其始,死生之说,如是而已矣。故以春为始而原之,其必有冬;以冬为终而反之,其必有春。死生者,其与是类也。
“其次致曲”者,学而后知之也,而其成也,与生而知之者不异焉。故君子莫大于学,莫害于画,莫病于自足,莫罪于自弃。学而不止,此汤、武所以圣也。
“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物,其终至于丧己。
“杞柳”,荀子之说也。“湍水”,杨子之说也。
圣人所知,宜无不至也;圣人所行,宜无不尽也;然而书称尧、舜,不曰刑必当罪,赏必当功,而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异乎后世刻核之论矣。
自夸者近刑,自喜者不进,自大者去道远。
君子之学必日新,日新者日进也。不日新者必日退,未有不进而不退者。唯圣人之道无所进退,以其所造者极也。
事上之道莫若忠,待下之道莫若恕。
中庸之书,学者之至也,而其始则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盖言学者始于诚也。
杨子,无自得者也,故其言蔓衍而不断,优游而不决。其论性则曰:“人之性也善恶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荀子,悖圣人者也,故列孟子于十二子,而谓人之性恶。性果恶邪?圣人何能反其性以至于斯耶?
圣人之言远如天,近如地。其远也若不可得而及,其近也亦可得而行。杨子曰:“圣人之言远如天,贤人之言近如地。”非也。
或问贾谊。曰:“谊之言曰:‘非有孔子、墨翟之贤’,孔与墨一言之,其识末矣,其亦不善学矣。”
必井田,必封建,必肉刑,非圣人之道也。善治者,放井田而行之而民不病,放封建而使之而民不劳,放肉刑而用之而民不怨。故善学者,得圣人之意而不取其迹也。迹也者圣人因一时之利而制之也。
夫人幼而学之,将欲成之也;既成矣,将以行之也。学而不能成其学,成而不能行其学,则乌足贵哉?
待人有道,不疑而已。使夫人有心害我邪?虽疑不足以化其心。使夫人无心害我邪?疑则己德内损,人怨外生。故不疑则两得之矣,疑则两失之矣,而未有多疑能为君子者也。
昔者圣人“立人之道曰仁曰义”。孔子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唯能亲亲,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唯能尊贤,故“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唯仁与义,尽人之道;尽人之道,则谓之圣人。
学者不可以不诚,不诚无以为善,不诚无以为君子。修学不以诚,则学杂;为事不以诚,则事败;自谋不以诚,则是欺其心而自弃其忠〔一〕;与人不以诚,则是丧其德而增人之怨。今小道异端,亦必诚而后得,而况欲为君子者乎?故曰:学者不可以不诚。虽然,诚者在知道本而诚之耳。
古者卜筮,将以决疑也。今之卜筮则不然,计其命之穷通,校其身之达否而已矣。噫!亦惑矣。
不思故有惑,不求故无得,不问故不知。
世之服食欲寿者,其亦大愚矣。夫命者,受之于天,不可增损加益,而欲服食而寿,悲哉!
见摄生者而问长生,谓之大愚。见卜者而问吉凶,谓之大惑。
或问性。曰:“顺之则吉,逆之则凶。”
孔子没,曾子之道日益光大。孔子没,传孔子之道者,曾子而已。曾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孟子死,不得其传,至孟子而圣人之道益尊。
孟子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孔子,圣之时者也。”故知易者,莫若孟子。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故知春秋者,莫若孟子。礼之本,出于民之情,圣人因而道之耳。礼之器,出于民之俗,圣人因而节文之耳。圣人复出,必因今之衣服器用而为之节文。其所谓贵本而亲用者,亦在时王斟酌损益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