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之中于谗诽也二千年,而今世为尤甚。其说以为,自汉以降,抑夺民权,使人君纵恣者,皆商鞅法家之说为之倡。乌乎!是惑于淫说也甚矣。
法者,制度之大名。周之六官,官别其守,而陈其典,以扰乂天下,是之谓法。故法家者流,则犹西方所谓政治家也,非胶于刑律而已。
后世之有律,自萧何作《九章》始,(汉《地理志》“箕子作“乐浪朝鲜民犯禁八条”。李悝、高祖皆尝有作。然或行于小国,或草创未定之制。若汉唐及今变本加厉之法,则皆萌芽于何)远不本鞅,而近不本李斯。张汤、赵禹之徒起,踵武何说而文饰之,以媚人主,以震百辟,以束下民,于是乎废《小雅》。此其罪则公孙弘为之魁,而汤为之辅.于商鞅乎何与?
鞅之作法也,尽九变以笼五官,核其宪度而为治本。民有不率,计画至无俚,则始济之以擢杀援噬。此以刑维其法,而非以刑为法之本也。故大史公称之曰:“行法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今夫家给人足,而出于虔刘之政乎?功坚其心,纠其民于农牧,使曏之游惰无所业者,转而傅井亩。是故盖臧有余,而赋税亦不至于缺乏。其始也觳,其终也交足,异乎其厉民以鞭箠而务充君之左臧者也。
及夫张汤,则专以见知、腹诽之法,震怖臣下,诛诅谏士,艾杀豪杰,以称天子专制之意。此其鹄惟在于刑,其刑惟在于簿书筐箧,而五官之大法勿与焉,任天子之重征敛、恣调发而已矣!有拂天子意者,则己为天子深文治之,并非能自持其刑也。是故商鞅行法而秦日富,张汤行法而汉日贫,观于汲黯之所讥,则可知矣。繇汤之法,终于盗贼满山,直指四出,上下相蒙,以空文为治。何其与鞅反也?则鞅知有大法,而汤徒知有狴狱之制耳。法家与刀笔吏,其优绌诚不可较哉!
且非特效之优绌而已,其心术亦殊绝矣。迹鞅之进身与处交游,诚多可议者,独其当官,则正如檠榜而不可紾。方孝公以国事属鞅,鞅自是得行其意,政令出内,虽乘舆亦不得违法而任喜怒。其贤于汤之闚人主意以为高下者,亦远矣。辱大子,刑公子虔,知后有新主能为祸福,而不欲屈法以求容阅。乌乎!其魁垒而骨鲠也。庸渠若弘、汤之徒,专乞哀于人主,借其苛细以行佞媚之术者乎?
夫鞅之一日刑七百人以赤渭水,其酷烈或过于汤,而苛细则未有也。观其定令,如列传所言,略已具矣。吾以为酷烈与苛细者,则治乱之殊,直佞之所繇分也。何者?诛意之律,反唇之刑,非有所受也。汤以为不如是不足以媚人主,故瘁心力而裁制之,若鞅则无事此矣。周兴、来俊臣之酷烈也,又过于鞅,然割剥之憯乱越无条理。且其意亦以行媚,而非以佐治,则鞅于此又不屑焉。嗟乎!牛羊之以族蠡传者,虑其败群,牧人去之而无所遴。刑七百人,盖所以止刑也。俄而家给人足、道不拾遗矣!虽不刑措,其势将偃齐斧以攻榱桷。世徒见鞅初政之酷烈,而不考其后之成效,若鞅之为人,终日持鼎镬以宰割其民者,岂不缪哉!余观汉氏以降,刀笔吏之说,多傅《春秋》。其义恣君抑臣,流貤而及于民。汤之用“决事比”,其最俶矣。自是可称道者,特旌旗之以文无害之名,而不能谓之有益于百姓。是其于法家,则犹大岩之与壑也。今缀学者不能持其故,而以“抑民恣君”蔽罪于商鞅。乌乎!其远于事情哉!且亦未论鞅之世矣。
夫使民有权者,必有辩慧之士可与议令者也。今秦自三良之死,后嗣无法,民无所则效,至鞅之世,而冥顽固以甚矣。后百余岁,荀子犹曰“秦无儒”,此其蠢愚无知之效也。以蠢愚无知之民,起而议政令,则不足以广益,而只以殽乱是非。非禁之,将何道哉?后世有秀民矣,而上必强阏之,使不得与议令。故人君尊严若九天之上,荫庶缩朒若九地之下。此诚昉于弘、汤之求媚,而非其取法于鞅也。
借弟令效鞅,鞅固救时之相而已。其法取足以济一时,其书取足以明其所行之法,非若儒墨之箸书,欲行其说于后世者也。后世不察鞅之用意,而强以其物色效之,如孙复、胡安国者,则谓之愚之尤;如公孙弘、张汤者,则谓之佞之尤。此其咎皆基于自取,而鞅奚罪焉?
吾所为{氵献}鞅者,则在于毁孝弟、败天性而已。有知其毒之酋腊而制之,其勿害一也。昔者蜀相行鞅术,至德要道弗踣焉。贾生亦好法矣,而非其遗礼义、弃仁恩。乃若夫輓近之言新法者,以父子异财为宪典,是则法乎鞅之秕稗者也。宝其秕稗而于其善政则放绝之,人言之戾也,一至是哉!
夫民权者,文祖五府之法,上圣之所以成《既济》也。有其法矣,而无其人,有其人矣,而无其时,则三统之王者起而治之。降而无王,则天下荡荡无文章纲纪,国政陵夷,民生困敝,其危不可以终一餔。当是时,民不患其作乱,而患其骀荡姚易,以大亡其身。于此有法家焉,虽小器也,能综核名实,而使上下交蒙其利,不犹愈于荡乎?苟曰:“吾宁国政之不理,民生之不遂,而必不欲使法家者整齐而撙绌之”,是则救饥之必待于侊饭,而诫食壶飱者以宁为道殣也。
悲夫!以法家之鸷.终使民生;以法家之刻,终使民膏泽。而世之仁人流涕洟以忧天下者,猥以法家与刀笔吏同类而丑娸之,使九流之善,遂丧其一,而莫不府罪于商鞅。
嗟乎!鞅既以刑公子虔故,蒙恶名于秦,而今又蒙恶名于后世。此骨鲠之臣所以不可为,而公孙弘、张汤之徒,宁以佞媚持其禄位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