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 心学

类别:子部 作者:清·顾炎武 书名:日知录集释

    黄氏日钞解尚书圹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一章曰,此章本尧命舜之辞,舜申之以命,禹而加详焉耳。尧之命舜曰,允执厥中。今舜加危微精一之语于允执厥中之上,所以使之审择而能执中者也。此训之之辞也,皆主于尧之执中一语而发也。尧之命舜曰,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今舜加无稽之言勿听,以至敬修其可愿于天禄永终之上,又所以警切之,使勿至于困穷而永终者也,此戒之之辞也,皆主于尧之永终二语而发也。执中之训,正说也。永终之戒,反说也。盖舜以昔所得于尧之训戒并其于日所尝用力而自得之者,尽以命禹,使知所以执中而不至于永终耳,岂为言心设哉。近世喜言心学,舍全章本旨而独论人心道心,甚者单摭道心二字,而直谓即心是道,盖陷于禅学而不自知,其去尧、舜、禹授受天下之本旨远矣。蔡九峰之作书传,述朱子之言曰,古之圣人将以天下与人,未尝不以治之之法而并传之。可谓深得此章之本旨。九峰虽亦以是明帝王之心,而心者,治国平天下之本,其说固理之正也。其后进此书传于朝者,乃因以三圣传心为说。世之学者遂指此书十六字为传心之要,而禅学者借以为据依矣。【方东树曰】案黄氏截讲执中一语,固似得理,而虑后人以言心堕禅,谓蔡氏不当以传心为说,则失其本矣。即如二典所载历象、命官、平地、明刑、典礼、立教、奏庶、艰食诸大政,传之万世,孰非圣人之心之所寄哉?圣人之心都俞吁咈,该于微危精一,微危精一要于执中。使非先精其心,亦安知中之所在而执之?孔子者,时中者也。中庸者,子思之书也。孔子之时中,子思之作中庸,即传尧、舜、禹执中之旨也。孟子曰,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古今神圣一切智愚动作云为,皆心之用。今为学欲明圣人之道,而拔本塞源,力禁言心,不知果有当于尧、舜、禹之意否耶。以为荀子引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出道经,显与佛氏明心之说相近。黄氏所辟,其论甚当。夫所恶于禅学即心是道者,谓其专事明心,断知见,绝义理,用心如墙壁,以徼幸于一旦之洒然证悟。若夫圣人之教,兢业以持心,又精择明善,以要于执中,尚有何病?盖单提危微二语,虽有警惕提撕,意犹引而不发。至合下精一执中,则所以区处下手功夫至密。或又谓心一而已,安有人心道心?试诘所谓心一而已者,果何等之一心也?若以为皆道心与,则断不可谓古今天下皆圣贤。若以为皆人心与,亦断不可谓天下古今皆邪慝。若以为不属道,亦不属人,粗则如告子之知觉运动与禽兽同焉者是精,则正堕向禅学即心是道及阳明本心良知之说也。或又谓,孟子曰仁,人心也,是人心不可指为欲心。此语更误。夫孟子此言探其本始言之,即性善之旨,所谓道心也,然固不可谓一切人之心皆全于仁而无欲也,故又尝曰,失其本心,陷溺其心。夫陷溺而失之者,即欲心、人心也。使人心皆仁而无欲,古今圣人为学与教,又何忧乎有不仁也?惟夫人心本仁,而易堕于人欲之危,是以圣人既自精择而守之,以执其中,又推以为教于天下万世,千言万语,欲使同归于仁而已。然固不能人人皆自觉悟以返于仁,则赖有此四言之教。历代帝王兢兢守之,不敢失坠,此所谓传心者也。尝试论之,以为禅家即心是道与阳明本心良知,大略亦皆是道心一边,但不能如圣人文理密察,备四德,有品节,所以差失作病痛,政为少精以执中耳。精以执中,则所为尽精微,巽以行权而时中也。然则圣人之道所以异于禅学者,其岐违偏全之事政在此处。程朱所吃紧为人讲切发明分别疑似者,亦政在此处。初心之士欲审善恶邪正,全在察人心、道心危微二端之几。懋修之儒欲救误认道心堕禅之失,全在精一执中之学。日知录引黄氏日钞、唐仁卿诸说,以为辟陆王心学则可,以为六经孔孟不言心学则不可。愚按,心不待传也,流行天地间,贯彻古今而无不同者,理也。理具于吾心,而验于事物。心者,所以统宗此理而别白其是非。人之贤否,事之得失,天—下之治乱,皆于此乎判。此圣人所以致察于危微精一之间,而相传以执中之道,使无一事之不合于理,而无有过不及之偏者也。禅学以理为障,而独指其心曰不立文字,单传心印。圣贤之学,自一心而达之天下国家之用,无非至理之流行,明白洞达,人人所同,历千载而无间者。何传之云,俗说浸淫,虽贤者或不能不袭用其语,故僭书其所见如此。

    中庸章句引程子之言曰,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亦是借用释氏之言,不无可酌。

    论语一书言心者三,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乃操则存,舍则亡之训,门人未之记,而独见于孟子。夫末学圣人之操心,而骤语夫从心,此即所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而旦昼之所为有牿亡之者矣。

    唐仁卿【原注】名伯元,澄海人。万历甲戌进土,官至吏部文选司郎中。答人书曰,自新学兴而名家着,其冒焉以居之者不少,然其言学也则心而已矣。元闻古有学道,不闻学心。古有好学,不闻好心。心学二字,六经孔孟所不道。今之言学者,盖谓心即道也,而元不解也。何也?危微之旨在也,虽上圣而不敢言也。今人多怪元言学而遗心,孰若执事责以不学之易了,而元亦可以无辞于执事。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又曰,一日克己复礼。又曰,终日干干,行事也。元未能也。孔门诸子,日月至焉,夫子犹未许其好学,而况乎日至未能也,谓之不学可也。但未知执事所谓学者果仁邪?礼邪?事邪?抑心之谓邪?外仁、外礼、外事以言心,虽执事亦知其不可。执事之意必谓仁与礼与事即心也,用力于仁,用力于心也。复礼,复心也。行事,行心也。则元之不解犹昨也,谓之不学可也。又曰,孳孳为善者心,孳孳为利者亦未必非心。危哉,心乎!判吉凶,别人禽,虽大圣犹必防乎其防,而敢言心学乎?心学者,以心为学也。以心为学,是以心为性也。心能具性,而不能使心即性也。是故求放心则是,求心则非。求心则非,求于心则是。我所病乎心学者,为其求心也。心果待求,必非与我同类,心果可学,则以礼制心,以仁存心之言,毋乃为心障与!【原注】卫嵩曰,从心不逾矩,孔子至七十时方敢以此自信。而今之学者未可与立而欲语从心,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必斯言也。

    论语,仁者安仁。集注,谢氏曰,仁者心无内外、远近、精粗之间,非有所存而自不亡,非有所理而自不乱。此皆庄列之言,非吾儒之学。太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故曰操则存,舍则亡。不待存而自不亡者何人哉?【杨氏曰】上蔡之说,缘不习无不利,无思无不通而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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