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两承教，奉读数过。仰见垂念故旧，惟恐其堕落支节，脱离本根，不得同宿于至善之地，此仁者慈悲之心何可当也！非顽钝自画，得不感奋精进以求无负于盛心哉？
鄙见于中尚有未尽解悟处，此殆学问未精、见解作障故耳。川自服先师致知之训，中间凡三起意见，三易工夫，而莫得其宗。始从念虑上长善消恶，以为视别诸事为者要矣；久之，复自谓沦注支流轮迴善恶，复从无善无恶处认取本性，以为不落念虑，直悟本体矣；既已复觉其空倚见悟，未化渣滓，复就中恒致廓清之功，使善恶俱化，无一毫将迎意必之翳，若见本体炯然炳于几先，千思百虑皆从此出，即意无不眨l无不中，才是无善无恶实功，从大本上致知，乃是知几之学。自谓此是圣门绝四正泒,应悟入先师宗旨矣。于《集略序》中亦稍见之，深取白沙致虚所以立本之说。又尝有诗云：“良知炯炯烛几先，此是乾坤未画前。不落吉凶分善恶，鬼神来此合先天。”间以请教。幷寄东廓、南野，大意亦与吾丈之所论见略同，亦辱见许，谓有相发。及后入越，就正龙溪，始觉见悟成象，恍然自失。归而求之，毕竟差谬，却将找饪醋餍灒c格物分作两截，反若欲掌湟庹咴谡湫模c师训、圣经矛盾倒乱，应酬知解两不凑泊，始自愧心汗背，尽扫平日一种精思妙解之见，从独知几微处严谨缉熙，工夫才得实落。于应感处，若得个真机，即迁善改过，俱入精微，方见得良知体物而不可遗。格物是致知之实，日用间都是此体充塞贯通、无有间碍。致字工夫尽无穷尽，即无善无恶非虚也，迁善改过非粗也。始信良知二字，即此立本，即此达道，即此川流，即此敦化，即此成务，即此入神，更无本末精粗内外先后之间。证之《古本序》中，句句脗合。而今而后，庶几可以弗畔矣。微龙溪，吾岂特同门而异户哉？殆将从空华复结空果矣。惟吾丈察其病障而药石之，即翻然无难矣。
若夫高明之见，断非鄙粗之言所能易。近见南野答公书，大意亦尽之矣，不知高明今复以为何如？但仰答至爱，犹若有不敢不自竭者。吾丈谓不当以知觉为良知，此是吾丈近年立言宗旨，精析独是吃紧唤醒同志根要处。却不知将发用知觉竟作何观？若本体自然之明觉即良知也。若夫私智小慧，缘情流转，是乃声闻缘入，忆度成性，即非本体之灵觉矣。故“知觉”二字，义涵虚实，顾所指用何如尔。如“正知正觉”，即属实，作体观；“恒知恒觉”，即属虚，作用观。然恒知即正知无倚处，恒觉即正觉无障处，无生发、无间离也，非有一段光照从此脱胎着于境物也，奈何其欲贰之耶？今夫声有起灭，而闻性无起灭；色有明暗，而见性无明暗；见闻性即知觉性也。若离知觉于本体，是从声色有无处认见闻，即知觉有起灭，反失却恒见恒闻之本体矣，岂非为物至知至、物来知起之语，因缘成分别耶？
昔晦翁以戒惧为涵养本原、为未发、为致中，以谨独为察识端倪、为已发、为致和，兼修交养，似若精察，而强析动静，反作两项工夫，不归精一。今吾丈既以察识端倪为第二义，独取其涵养本原之说，已扫分析支离之弊。戒惧于不睹不闻之独，一语尽之矣。此是圣门传受正宗血脉，即是致知宗旨，其孰能异？诸丈既如是，我亦如是。但吾丈又将感应发用另作一层在后面看，若从此发生流出者，则所谓毫厘之差尔。夫不睹不闻之独，莫见莫显，乃本体自然之明觉，发而未发、动而未动者也，以为未发之中可也。既曰戒慎，曰恐惧，于是乎致力用功矣，而犹谓之未感未发，其可乎哉？岂非泥龙雷原镜诸象，反从灵觉妙心自起微翳耶？夫屈伸翕辟，互为其根，复奋潜飞，后先异候，欲其恒复而终潜，与幷行而同出，即永劫不可得。其与主静藏密盖将终身焉，感应流行，无时可息者，不可同象而例观，亦较然明矣。磨照异时，亦复如是。
浚源之喻，莫知所指。若以坎窞为源，即与流异体。若山下之泉，即放乎四海者也。逝者如斯，源流无间。所谓不与俱逝者，天一之源，即无待人力所可疏浚；以达其流行之几者，特其出流经行之坎道耳。则东廓所谓自积石至于龙门伊阙以达于海，道疏凿排之功彻始彻终，皆不可废，即象反观，当亦可触类省发矣。
居常仰念，窃为笑语谓：“吾丈胸次广大，荡荡渊渊。十年之前，却为蛰龙屈蠖二虫在中作祟，久欲窃效砭箴，愧非国手，抑恐见讶谓医之好利也。今頼吾丈精采仙方，密链丹饵，将使凡胎尽化；向之二虫者，固变为腐秽，从余窍出矣；虽国手在旁，亦安所用之哉？”丈之视弟无形骸之隔久矣。尽言求正，期以共明斯学，各致友朋之谊尔。
近见与诸公书，谓“明水辨驳甚严”，岂敢哉？览之悚然。今亦不记其云何。凡简友朋，往往无草。惟答念庵长书有二稿存，岂尝以寄吾丈耶？丈所为至骇者，在“心无定体”一言，此与念庵最初简中语也。虽为念庵观心凝神确有方所而发，然心本如是，非以意广之也。神妙不测之物，如可以定体覔之，则颜氏仰钻当先得之，不待夫子诱之以博文约礼而后如有所立卓尔也。夫心即神也易也。子曰：“神无方而易无体。”变动不居，而出入无时。夫子之语心者如此，固不待旁证于六尘缘影、积聚成象而后可以洞悟心体矣。
今幸南野北来，得与吾丈朝夕聚乐丽泽，自当归一，不使师门宗旨支流日分，此后学之具瞻，斯道之大幸也。弟数年苦头风之疾，今岁益狼狈，不能就枕者数月，疲羸骨立，血气向衰。秋来病体少苏，始出别南野。力疾作此，不觉多言。后晤未期，知吾丈不厌其详尽也。如其有未当，风便幸不惜终教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