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十二月初一日)
臣于病废之余,特蒙恩旨起用,授以两广军旅重寄。臣自惟朽才病质,深惧不任驱使,以误国事,具本辞免。过蒙圣旨“卿识敏才高,忠诚体国,今两广多事,方藉卿威望抚定地方,用纾朕南顾之怀。姚镆已致仕了,卿宜星夜前去,节制诸司,调度军马,抚剿贼寇,安戢兵民,勿再迟疑推诿,以负朕望。还差官铺马里赍文前去敦趣赴任行事,该部知道,钦此。”钦遵兵部移咨到臣,捧读感泣,莫知攸措。
伏念世受国恩,粉骨齑骸,亦无能报。又况遭逢明圣,温旨勤拳若是,何能复顾其他。已于九月初八日扶病起程,沿途就医,服药调理,昼夜前进。奈秋暑旱涩,舟行甚难,至十一月二十日,始抵梧州。思恩、田州之事,尚未及会同各官查审区处,然臣沿途涉历,访诸士夫之论,询诸行旅之口,颇有所闻,不敢不为陛下一言其略。
臣惟岑猛父子固有可诛之罪,然所以致彼若是者,则前此当事诸人亦宜分受其责。
盖两广军门专为诸瑶、僮及诸流贼而设,朝廷付之军马钱粮事权,亦已不为不专且重,若使振其军威,自足以制服诸蛮。然而因循怠弛,军政日坏,上无可任之将,下无可用之兵,一有惊急,必须倚调土官狼兵,若猛之属者而后行事。故此辈得以凭恃兵力,日增其桀骜。今夫父兄之于子弟,苟役使频劳,亦且不能无倦;况于此辈夷犷之性,岁岁调发,奔走道途,不得顾其家室,其能以无倦且怨乎?及事之平,则又功归于上,而彼无所与。兼有不才有司,因而需索引诱,与之为奸,其能以无怒且慢乎?既倦且怨,又怒以慢;始而征发愆期,既而调遣不至。上嫉下愤,日深月积,劫之以势而威益亵,笼之以诈而术愈穷;由是谕之而益梗,抚之而益疑,遂至于有今日,加以叛逆之罪而欲征之。
夫即其已暴之恶征之,诚亦非过,然所以致彼若是,已非一朝一夕之故。且当反思其咎,姑务自责自励,修我军政,布我威德,抚我人民,使内治外攘而我有余力,则近悦远怀而彼将自服,顾不复自反而一意愤怒之!
夫所可愤者,不过岑猛父子及其党恶数人而已,其下万余之众,固皆无罪之人也。今岑猛父子及其党恶数人既云诛戮,已足暴扬,所遗二酋,原非有名恶目,自可宽宥者也。又不胜二酋之愤,遂不顾万余之命,竭两省之财,动三省之兵,使民男不得耕,女不得织,数千里内骚然涂炭者两年于兹。然而二酋之愤,至今尚未能雪也。徒尔兵连祸结,征发益多,财馈益殚,民困益深,无罪之民死者十已六七。山瑶海贼乘衅摇动,穷迫必死之寇既从而煽诱之,贫苦流亡之民又从而逃归之,其可忧危何啻十百于二酋者之为患。其事已兆而变已形,顾犹不此之虑,而汲汲于于二酋,则当事者之过计矣。
今当事者之于是役,其悴心憔思亦可谓勤且至矣。特发于愤激而狃为其难,是以劳而未效。夫二酋者之沮兵拒险,亦不过畏罪逃死,苟为自全之计;非如四方流劫之贼攻城堡,掠乡村,虏财物,杀良民,日为百姓之患,人人欲得而诛之者。今驱困惫之民,使裹粮荷戈,以征不为民患、素无仇怨之虏,此人心之所以不奋,而事之所以难济也。
又今狼达土汉官兵亦不下数万,与万余畏罪逋诛之虏相持已三月有余,而未能一决者,盖以我兵发机太早,而四面防守太密,是乃投之无所往,而示之以必不活,益使彼先虑预备,并心协力,坚其必死之志以抗我师。就使我师将勇卒奋,决能取胜,亦必多杀士众,非全军之道,又况人无战志,而徒欲合围待毙,坐收成功,此我兵之所以虽众而势日以懈,贼虽寡而志日以合,备日密而气日以锐者也。夫当事者之意,固无非欲计出万全,然以用兵而言,亦已失之巧迟,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矣。
臣愚以为且宜释此二酋者之罪,开其自新之路。而彼犹顽梗自如,然后从而杀之,我亦可以无憾。苟可曲全,则且姑务息兵罢饷,以休养疮痍之民,以绝觊觎之奸,以弭不测之变。迨于区处既定,德威既洽,蛮夷悦服之后,此二酋者遂能改恶自新,则我亦岂必固求其罪。若其尚不知悛,执而杀之,不过一狱吏之事,何至兵甲之烦哉?
或者以为征之不克,而遽释之,则纪纲疑于不振。臣窃以为不然。夫天子于天下之民物,如天覆地载,无不欲爱养而生全之,宁有蕞尔小丑,乃与之争愤求胜,而谓之振纪纲者?惟后世贪暴诸侯,强凌弱,众吞寡,则必务于求胜而后已,斯固五霸之罪人也。昔苗顽不即工,舜使禹、益徂征,三旬,苗民逆命,禹及班师振旅。夫以三圣人者为之君帅,以征一顽苗,谓宜终朝而克捷。顾历三旬之久,而复至于班师以归,自今言之,其不振甚矣;然终致有苗之格,而万世称圣;古之所谓振纪纲者,固若是耳。
臣以匪才,缪膺重命,得总制四省军务,以从事于偏隅之小丑,非不知乘此机会,可以侥幸成功,苟免于怯懦退避。然此必多调军兵,多伤士卒,多杀无罪,多费粮饷,又不足以振扬威武,信服诸夷,仅能取快于二酋之愤,而忘其遗患于两省之民,但知徼功于目前,而不知投艰于日后。此人臣喜事者之利,非国家之福,生民之庇,臣所不忍也。
臣又闻两广主计之吏,谓自用兵以来,所费银两已不下数十万,梧州库藏所遣,不满五万之数矣;所食粮米已不下数十万,梧州仓廪所存,不满一万之数矣。由是言之,尚可用兵不息,而不思所以善后之图乎?
臣又闻诸两省士民之言,皆谓流官之设,亦徒有虚名而反受实祸。诘其所以,皆云思恩未设流官之前,土人岁出土兵三千以听官府之调遣;既设流官之后,官府岁发民兵数千以防土人之反覆。即此一事,利害可知。且思恩自设流官以来,十八九年之间,反者五六起,前后征剿,曾无休息,不知调集军兵若干,费用粮饷若干,杀伤良民若干。朝廷曾不能得其分寸之益,而反为之忧劳征发。浚良民之膏血而涂诸无用之地,此流官之无益,亦断然可睹矣。但论者皆以为既设流官而复去之,则有更改之嫌,恐启人言而招物议,是以宁使一方之民久罹涂炭,而不敢明为朝廷一言,宁负朝廷而不敢犯众议。甚哉!人臣之不忠也。苟利于国而庇于民,死且为之矣,而何人言物议之足计乎!
臣始至,地方虽未能周知备历,然形势大略亦可概见。田州切邻交趾,其间深山绝谷,皆瑶、僮之所盘据,动以千百。必须仍存土官,则可藉其兵力,以为中土屏蔽。若尽杀其人,改土为流,则边鄙之患,我自当之,自撤藩篱,非久安之计,后必有悔。思恩、田州处置事宜,俟事平之日,遵照敕旨,公同各官另行议奏。但臣既有所闻见,不敢不先为陛下一言,使朝廷之上早有定处,臣等得一意奉行,不致往复查议,失误事机,可以速安反侧,实地方之幸,臣等之幸。臣不胜受恩感激,竭忠愿效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