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葢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纵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飬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或先懔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门人徐爱书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恊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已以安百姓修已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兼教飬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大下事理有不能尽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胷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清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知亦须讲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清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清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凊之节如何而为奉飬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先生曰若只是温凊之节奉飬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飬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地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飬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爱于是日又有省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辨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先□□试举看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目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如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贵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工夫一行做行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如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工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畧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已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脗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飬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殀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小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已分上事已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殀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殀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殀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工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晚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即是明明德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克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工夫深思之未能得畧请开示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工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羙其言词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问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葢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恠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已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聦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啔之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弒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霸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霸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畧不少见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彩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未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畧也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霸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霸术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畧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牛羲〉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诗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又曰五经亦只是中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然否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右门人徐爱曰仁录
曰仁所纪凡二卷侃近得此数条拜两小序其余俟求其家附录之正德戊寅春薛侃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