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田、封建、庠序,先王之规矩六律也。战国之君臣处士,别有种种富强、捭阖、纵横,卒致秦、汉以后如彼,而尧、舜、三代之仁政斩焉扫地矣。孟子一生苦心,谆谆成法,读此及王道诸章,令人扼腕太息。三事、六府、六德、六艺,圣人之规矩六律也。汉、宋之儒生、道学,别有种种训诂、章句、空静操存、觉悟禅宗,卒致宋、元以来如此,而周公、孔子、七十贤之学宗颓乎坠地。予不自揣,日夜疚心,存学、存性,共志无人。予与苍生福薄,即不敢望老孟复生,安得如胡文昭、韩苑洛、杨椒山、吕新吾四先生者一,与之谈学救弊哉!【「孟子曰离娄」节】
吾于孟子之论治而悟学矣。人之质性各异,当就其质性之所近、心志之所愿、才力之所能以为学,则易成。圣贤而无龃龉扞格终身不就之患,故孟子于夷、惠曰:不同道,惟愿学孔子。非止以孔子独上也,非谓夷、惠不可学也。人之质性近夷者,自宜学夷;近惠者,自宜学惠。今变化气质之说,是必平丘陵以为川泽,变川泽以为丘陵也,不亦愚乎?且使包孝肃必变化而为庞德公,庞德公必变化而为包孝肃,必不可得之数,亦徒失其为包、为庞而已矣。
周公之圣,必是公西子之贤做成;公西子之贤,必是世间有体段、性和平之善人做成;太公之圣,必是仲子之贤做成;仲子之贤,必是世间有气魄、性刚方之善人做成。【「故曰为高」节】
孟子引诗,为当日人臣不助君行先王之道者,皆不知畏「天之方蹶」,而甘沓沓也。卒之六国君臣胥为秦屠戮,无一幸免者,乃知天运之蹶也,亦晚矣。吾观近世学者,高者禅宗,卑者训诂,尤卑者帖括,居身无义,进退无礼,言行皆背尧、舜三事、周、孔三物之道者,犹沓沓也。天命方将取儒运而蹶之,秦人之祸已着,而沓沓者曾不知醒。吾之忧惧,何有已乎!【「诗曰天之方蹶」节】
孟子看透夏、商、周得失之故,断定「得天下也以仁,失天下也以不仁。」愚续之曰:「汉、唐、宋之得天下也以智,失天下也以不智。元、明二国之得天下也以勇,失天下也以不勇。」【「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章】
平生大欠借人证己工夫,只妄谓吾尽其在我,或云吾可自信,或见人负己,或谓人顽梗,不可以情感理动。读孟子三「反」字,乃怃然「爱人」、「治人」、「礼人」,而不见「亲」、不见「治」、不见「答」者,必是吾原不曾真爱之、治之、礼之,而妄自以为已爱之、治之、礼之,或用爱、用智、用礼之不当,而反致其怨恶欺侮,须皆「反求诸己。」【「孟子曰爱人」章】
战国时满天下都是杀机,只欠的是个「仁」字。孟子故就其欲无敌于天下的心点醒他。今日满天下都是个虚局,宋儒却还向静坐、章句上做,是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实,几于抱薪救火矣,岂止「执热不以濯」哉!【「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节】
尝疑「会弁如星」即今清朝之冬时皮冠多以珠石饰之者。孺子所歌「濯缨」,即如今之夏笠着西牛尾缨者,缨每用濯。但中国屡更制度,肃慎人未变耳。「冠系」之解恐不的,系岂常濯者哉?【「有孺子歌曰」节】
观蓄艾之喻,此亦为欲王而苟且因循,不能断自今日便行仁者发,当与「以待来年」章参看。【「今之欲王者」节】
今为人言汝「自暴」、汝「自弃」,谁肯甘受?乃「言非礼义」「不能居仁由义」者何多也!孟子点破他,此就叫自暴,此就叫自弃,令人愕然。试看居仁的人何等稳当平妥,由义的人何等光明正大,人却将自有的安宅、现成的正路旷舍了不觉。孟子唤醒他:「你旷了你安宅了,你舍了你正路了。」令人怃然。【「孟子曰自暴」章】
「尔」字即指人当身而言,下二「其」字自明,近意自在,不必作「迩」通用也。【「孟子曰道在尔」章】
「二老」明是孟子自寓,谓今诸侯有如文王者,我便归之。【「孟子曰伯夷辟纣」章】吾读论语,见此事而凛然惧也。冉有亲受圣人之教,在七十二贤之选,而骨力不坚,操守不定,为孔子之所深恶,取后贤之讥评,作万世之监戒。未必感季氏之私恩,忘君民之大义,只因抱政事之才、多艺之能,便有自恃其长,要夸逞的念头,遂做出聚敛底事。况我辈无他才能,不得圣人陶镕,又无七十子切磋,傥有自恃一念,岂不一败涂地乎?可惧。【「孟子曰求也」节】
草莱自是合当辟得。孟子恨他贪土地、佐军兴,便欲加次刑。又云孟子定三项人罪案矣。予则曰:善战者加上赏,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又次之。且以为孟子与予易地则皆然。盖七国皆周先王伯叔甥舅也,若非三等人启诱搬唆,便不至争城争地,致杀人盈城野之惨也。近世之祸,则在辽、金、元、夏。傥有三等人,生民不犹受干城之福哉!吾盖于北伐之役,而叹费、孙诸公之功在万世也。【「故善战者」节】
人即指当时之人,政即指当时之政。适,向也,往也。间,止其所行而参一说也。孟子曰:看今日之人皆不足与之适仁适义,今日之政皆不足间止其所行而参以仁义也,不知根本止在君心耳。惟大人能格君心之非,则君仁而人与政莫不仁,君义而人与政莫不义,君正而人与政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亦何人不足与适,何政不足间哉?
或曰,不足,犹言不难也。亦通。但改「适」作「谪」,训「过也」,「人」上添「用」字,下添「之非」字,「政」上添「行」字,下添「之失」字。既觉欠解添改,还于「与」字不通,又欲于下句亦添「与」字。曾谓圣贤之言由人添改乎?曾谓圣贤之书待人添改而后通乎?故吾凡于诸先生添改经书处,皆不能无惑焉。【「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章】
宋儒学教原与孔、孟不是一家,故凡遇着实处,解来都不亲切。此章君子当主教者说,首「之」字二「其」字指学者说,中七「之」字指道说,「自」字指他本身说,亦是学者身上造之、就之也,「以道」便是「深」处。道即尧、舜三事、周、孔三物,大学括为「明亲」,孔子统为「博文约礼」者是也。以此造就他,使之循序习行,盈科渐进,日养之礼陶乐淑之中,久之方真有诸己,不比口头讲说、心头思维浅尝之学,故曰「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云云。观末句一煞,更明后儒昧此一条道,祇慌忽自欺耳,乌能实有诸己哉!不能有诸己,「居」个甚么,「资」个甚么,况「安」深乎!况「左右逢源」乎!徒令不肖扼腕耳。【「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章】
观「详说反约」四字,恐孟子之立教已微异孔门,但其识高,看到上章耳。【「孟子曰博学」章】
人之异禽兽,尽人知之。其所以异禽兽者是何物事,君子之「存之」者是何工夫,人不尽知也。若出宋儒口,一派禅宗矣。而孟子历叙舜、禹、汤、文、武、周公,则即在明伦、察物,恶酒、好善,以至兼三、施四【云云】也。下章承之以孔子而及己身,亦只为王者之迹熄,幸君子小人之泽未泯也。然则孔、孟是存先王之迹,衍百圣之泽者也。迹、泽二字,正当与明物、察伦,恶酒、好善及兼三、施四等一例看,犹吾大学正误解「缉熙敬止」便是「仁敬慈孝信」也。近与刚主拈出「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二句作自检自勖工程,正是要日用饮食,接人应事上明明白白处鼓力向前。【「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四章】
「故者,已然之迹。」人性已然之迹,非气质而何?人性「故」之「利」者,非耳聪、目明、子孝、臣忠而何?宋人以气质为杂恶,是破毁其「故」矣。又曰:「性虽不善,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是戕贼其「利」矣,非「凿」而何?想当时告、荀辈正如宋儒「气质之性杂恶」等见,蛊惑天下,故孟子指其病根,拈出个「凿」字;诊其包脉,拈出个「故」字;下一捷效方药,拈出个「利」字。不意千余年,「凿」者又纷纷也。伤哉!详见存性。【「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