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岩王子曰:“仲尼终岁周流,随地讲习,上则见其邦君,中则交其公卿大夫,下则进(原字如此,通‘近’――标点者注)其凡民,如丈人渔父之属,皆有意焉。故光辉所及,在乡满乡,在国满国。先生之出游,亦似之。”先生曰:“鸟兽不可与同群,非斯人而谁与!此原是孔门家法。吾人不论出处潜见,取友求益原是吾人分内事。予岂敢望古人之光辉,傲然以教人传道为是?取友求益,窃有志焉。若夫人之信否与此学之明与不明,则存乎所遇,非人所能强也。至于闭门逾垣,踽踽然洁身独行,自以为高,则又非予之初心。”
遵岩子曰:“学不厌、诲不倦,教学相长也。”先生曰:“然。吾人之学,原与物同体。诲人倦时即学有厌处,成己即所以成物,只是一事,非但相长而已也。孔子有云:‘默而识之’,此是千古学脉,虞廷谓之道心之微。学而非默则涉于声臭,诲人非默则堕于言诠。故曰‘何有于我哉’,非自慊之辞,乃真语也。若于此悟得及,始可与语圣学。”
遵岩子曰:“千古圣贤之学只一知字尽之,《大学》诚正修身以齐家治国平天下,只在致知。《中庸》诚身以悦亲信友、获上治民,只在明善即致知也。双江云格物无功夫,吾有取焉。”先生曰:“此正毫厘之辨。若谓格物有功夫,何以曰尽于致知?若谓格物无功夫,何以曰在于格物?物是天下国家之实事,由良知感应而始有。致知在格物,犹云欲致良知,在天下国家实事上致之云尔。知外无物,物外无知。如离了悦亲、信友、获上、治民,更无明善用力处。亦非外了明善,另有获上、治民、悦亲、信友之功也。以意逆之,可不言而喻矣!”
先生谓遵岩子曰:“正心,先天之学也;诚意,后天之学也。”遵岩子曰:“必以先天后天分心与意者,何也?”先生曰:“吾人一切世情嗜欲,皆从意生。心本至善,动于意始有不善。若能在先天心体上立根,则意所动自无不善,一切世情嗜欲自无所容,致知功夫自然易简省力,所谓后天而奉天时也。若在后天动意上立根,未免有世情嗜欲之杂,才落牵缠便费斩截,致知工夫转觉繁难,欲复先天心体便有许多费力处。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便是先天易简之学。原宪克伐怨欲不行,便是后天繁难之学。不可不辨也。”
先生谓遵岩子曰:“吾人学问未能一了百当,只是信心不及,终日意象纷纷,头出头没,有何了期?吾人且道如何是心,如何是信得及?心无所用则为死灰,不能经世,才欲用时便起烦扰。用不用之间,何处着力?日月有明,容光必照,变化云为,往来不穷而明体未尝有动,方不涉意象,方为善用其心。有诸己始谓之信,非解悟所及也。”
遵岩子问曰:“荆川谓吾人终日扰扰,嗜欲相混,精神不得归根,须闭关静坐一二年,养成无欲之体,方为圣学。此意如何?”先生曰:“吾人未尝废静坐,若必藉此为了手,未免等待,非究竟法。圣人之学,主于经世,原与世界不相离。古者教人,只言藏修游息,未尝专说闭关静坐。若日日应感,时时收摄,精神和畅充周,不动于欲,便与静坐一般。况欲根潜藏,非对境则不易发,如金体被铜铅混杂,非遇烈火则不易销。若以见在感应不得力,必待闭关静坐养成无欲之体,始为了手,不惟磋却见在功夫,未免喜静厌动,与世间已无交涉,如何复经得世?独修独行,如方外人则可。大修行人,于尘劳烦恼中作道场。吾人若欲承接尧舜姬孔学脉,不得如此讨便宜也。”
遵岩子曰:“孔子六十而耳顺,此六经中未尝道之语。不曰目与口鼻,惟曰耳顺,何谓也?”先生曰:“目以精用,口鼻以气用,惟耳以神用。目有开阖,口有吐纳,鼻有呼吸,惟耳无出入,佛家谓之圆通观,顺逆相对。孔子五十而知天命,能与太虚同体,方能以虚应世,随声所入,不听以耳,而听之以神,更无好丑简择,故谓之耳顺。此等处更无巧法,惟是终始一志,消尽渣滓,无有前尘,自能神用无方,自能忘顺逆。”